舜英支开叶儿,从包袱里取出三封一模一样的信函,封面正中端正地写着“褚舜英谨立放夫书元旻亲启”。
她先拿出一个锁好的木盒,递给桑珠说:“试着打开它?”
木盒锁扣的位置有几处凹点,桑珠咬牙切齿按了一阵,纹丝不动,急得直接拿刀去撬、又用石头砸。
“嘭”一声巨响,木盒自爆了,烟尘黑灰扑了桑珠满头满脸。
“这种盒子,他知道怎么打开”,舜英拿出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木盒,放入信笺重新锁好,“若我没猜错,他现在前尘尽忘,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也会知道怎么打开这个盒子。”
她将木盒递给桑珠,郑重道:“他打开这个盒子的时候,我会来到这里,与他办理和离的事。”
桑珠一边擦脸上的黑灰,一边怒道:“传话就传话,给我个空盒子干什么?”
“我只是让你知道,如果强行打开,这几封和离书也会被毁”,舜英平静地帮她擦灰,“你别想替他签,他只属于他自己,这个盒子只能由他亲手打开。”
桑珠忐忑地问:“那你还会……”
“我又没说不管他了”,舜英含笑看向她,“每年梨花盛开之时,我都会如约将琳琅果送到这里。”
桑珠松了口气。
舜英郑重地躬身,对桑珠长长一揖:“多谢姑娘对陛下照拂多年”
顿了顿,她挑眉露出促狭的笑容:“现在,咱们可以谈谈那柄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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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桑珠捧着木盒消失在梨林深处,舜英返身从行李中取出一块方形白色丝缎、一壶酒、两只酒杯。
晃晃悠悠,在树荫下寻了一方平整的大石,铺上一尘不染的白色丝缎,盘膝坐下,提壶斟两杯酒,自饮一杯、递到空荡荡的对桌一杯。
琥珀色的梨花白,滋味醇厚、入喉灼烈,激得她鼻尖酸楚,她缓缓闭上眼,轻声叙说着那份早已倒背如流的和离书。
“臣女褚舜英,自幼失怙失恃,幸得君家收容,免于颠沛流离、风餐露宿,食以珍馐膏梁、衣以锦绣华服、居以碧瓦朱甍、教以圣哲经学。”
景和宫纷飞的梨花下,年幼的元旻跑前跑后,因她少吃了几顿奶、晚上少睡了两个时辰,急得连夜延请御医。
“有幸蒙君之器重信赖,伴侍东宫、不离左右,同聆太子三师之诲、共研修身齐家之术。”
兴庆宫的书房,不仅有她带去为他解闷的物件,也有他为功课不济的她标注好的勾画圈点,耐心讲解的日日夜夜。
“君为国出质,臣亦感佩君之高义,不计颠沛动荡、同进同退、生死与共,创飞廉、谋归国、举大计、匡正统。聆君之教诲,受君之导引,始见天地高远、众生万千,初悟治国平天下之道。”
起云楼的铮铮誓言,最初的飞廉七星,灵昌宫变互相托付的后背,三江村闲话史书背后的斑斑血泪,大庆门上万众山呼、众星拱辰。
“臣出身低下,承君之厚爱抬举,使臣苟以微芥之身,荣登殿堂,祀圣祖之宗庙,持六宫之中馈。”
她视他如至高至明之日月,敬而重之、远之,他固执地将她扶上尊位,与他一并钉在王座之上、俯瞰这巍峨河山。虽让她心力交瘁,却也有幸站在更高的角度,重新思考何为家国、何为天下、何为苍生。
“盖闻夫妇之礼,是宿世之因,幽怀合卺之欢,欢念同牢之乐。今已不和,乃是结缡初衷之谬错。君以臣为妻,皆因南园之遗爱、故剑之情深;臣以君为夫,俱由济弱之慈念、扶倾之壮志。失之毫厘,终南辕而北辙。”
成婚之后,她将那抹悸动的红、永远锁在不见光的角落,断情绝爱。把全副身心献与大翊,外辅国政、执掌中馈、开枝散叶,待他敬重、乖顺、温婉、关怀,像君父、像袍泽、像挚友、像亲人,却唯独不像夫婿。
全然不顾他想要的,是那个曾对他毫无保留、与他心有灵犀的阿七。因为给不了,所以只有忘记、只有忽略。
“两自不和,反目生嫌,无秦晋之同欢,有参商之别恨,六亲聚而成怨,九族见而含恨。”
他只想要一个阿七,可她早不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阿七。他却仍习惯地不去了解她所思所想,性子又内敛端肃,所以他们从不曾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将话说开。
于是,他执拗地认为,他们之间所有问题的根源,是苻洵出现、她移情别恋。
于是,本就敏感多疑的他,最终被重重心事逼得癫狂,先不顾形势、执拗着虚置六宫,又将才不配位的褚氏阖族抬入中枢,她和褚氏全族皆被架上火堆,除了牢牢依附于他,孤立无援、无路可退、无处可去。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遂会及诸亲,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和离书的下方空白处,“褚舜英”三个字旁边,深红的龙泉泥盖着元璟的钤印。
盖上钤印之前,元璟意味深长看着她说:“生死虽是大事,却也有一桩好处,你们不必再勉强维持举案齐眉,可以跳出原来的身份拘束,重新想想自己要走什么路。”
“自后,夫则任娶贤妻,同牢延不死之龙,合卺契长生之奉。伏愿郎君千秋万岁。褚舜英谨于延光五年六月初二立。”
舜英举起酒杯,与对面轻轻碰杯,一饮而尽:“这一杯,给死在冰冷王座的山上雪、云中月。”
第二杯,对着东南遥遥一敬,一饮而尽:“这一杯,给死在宁皋山、丹河谷、龙兴楼、笠泽大营和龙川湖的阿七。”
第三杯,对着昇阳和武原城的方向敬了敬,舒臂、浇洒在地:“这一杯,给困死在婚姻囚笼的永平王与褚王后。”
“我与阿洵之间不能隔着人命,所以,你可要好好活着。”
她慢慢站起身,将丝缎和酒壶酒杯留在原地,收拾好地毡和刀,面向梨林深处、端端正正躬身长揖,一字一字扬声高呼:“褚舜英拜别大翊永平王陛下。”
“这一次,不是商议,是告知。”
期待过、失望过、爱过、恨过……所有情分已消磨殆尽,终究要互相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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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都奉宁,又是桂香飘飞满城时。
飞花楼、醉花春包间,苻洵穿了一身海棠红雨丝锦,心不在焉看着台上歌舞。
揭开黑陶酒坛的泥封,清甜米酒带着甘醇微苦的桂花香。他小心翼翼双手托起坛身,将酒倒入敞口杯,倒得很慢、害怕弄洒哪怕一滴。
这是第五坛她亲手酿的桂花酒。
二十九坛桂花酿,去年生辰喝掉三坛,今年五月初十喝掉一坛。
喝一坛少一坛,苻洵情不自禁放缓速度,喝得更慢、更加仔细。
“我就说怎么从宫宴上早早溜走,敢情是跑这来喝好酒了”,帘幕拂动,沁人心脾的水泽草木香气越来越近,一袭淡蓝长袍在他对面坐下,“建业侯好雅兴。”
“平南侯不是来探视王后的吗,怎么老盯着我?”苻洵挑了挑眉,“这酒,没你的份。”
元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懂——尊夫人善酿酒,侯爷是来这儿睹物思人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姓元的都是黑心种子。
苻洵闷闷地想着,不愿搭理他,没好气地说:“我要启程北上了,让一让。”
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提起酒坛走了出去。
元旭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耸了耸肩:“让什么让?我又没拦着你。”
浓郁的兰麝香气传来,苏裳走进包间,单膝下跪抱拳道:“末将拜见平南侯,不知登临贱地有何吩咐?”
“没别的事,就是跟你说声,可以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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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旭温声道,“你的守护已结束,跟我回滬南去找你姐姐。”
苏裳愕然道:“结束了?首领她……”
元旭站起身,促狭地眨眨眼:“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吧,她要来找你算账了。”
话音未落,帘子“哐当”一声被掀开,褚舜英慢悠悠地踱步进来:“天玑,你好大胆子。”
“首领,一开始是我自己找来的,平南侯什么不知道……我发誓”,苏裳吓得肩膀一抖,说话都不利索了,“苻洵见过我姐,只有我去灵昌潜伏。后来不是为渝安济慈街的事嘛,我才找到平南侯……”
“见过阿姊”,元旭忙躬身作揖,佯作懊恼地蹙眉,“糟了,晚了一步,人刚走。”
“我刚才瞧见他出去了”,舜英反复打量着苏裳和元旭,转了话题,“你们手底下有多少武艺好的下属?全部借给我用用。”
元旭害怕地退了半步:“我不会武艺,你把护卫全抽走了,我怎么办?”
“自己去长秋宫求你五姐姐庇护”,舜英把玩着手中短刀,磨得发亮的黄铜刀鞘,在她掌心旋转出花儿,“听说你每年都会抽空跟着粮草押运船来奉宁看她,这么有情有义的弟弟,她肯定护着你。”
元旭白皙的脸上透出薄红:“亲生的兄弟姐妹,就剩咱们俩,多看几眼心里踏实些。”
抬眸看着舜英,犹犹豫豫试探道:“阿姊,要不你还是别去阳华山烧那个……我以后称呼上肯定注意,反正苻洵那性子应该不怎么在意名份。他在意也没辙,死者为大嘛……”
见她转动刀鞘的速度慢了,又赶紧找补:“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四哥太孤单了。”
“我瞎说的,师父怎么乱传话”,舜英轻快地笑了笑,扯回主题继续说,“手底下有多少人,借给我!”
元旭松了口气,目光停在她手中短刀上:“金乌武家?这刀哪来的?”
没等舜英回答,侍立在外的茶博士走进来,对着她单膝跪下:“夫人,王后娘娘有请。”
“我?”舜英讶异地指着自己,“她怎么知道我来奉宁了?”
茶博士:“殿下不知道你何时来,五月份就命奴才守在这儿了,说是一见到建业侯夫人立即请进长秋宫,一刻不得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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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旭目送舜英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她还跟十多年前一样,风风火火的、一刻不得闲。”
“劳碌命,走到哪儿操心到哪儿”,苏裳叹了口气,“也不知这次又什么烂事要她收拾。”
“我没看错,她果真一回来就又开始操心国事”,元旭笑容忽然黯淡下去,“这人与人之间啊……是缘是孽也难说,四哥人再好,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也无法可想。”
思索半晌,他又喟然长叹:“也不知他们俩怎么回事,刺杀着刺杀着居然扯一块儿去了,可惜苻洵不是翊人……罢了,阿姊再世为人不容易,活着就很好了,苻洵那儿随她高兴。反正之前那么多太后找面首,苻洵总比那些小白脸强太多。”
苏裳心念一动,饶有兴趣地问,“早几年不是都想将苻洵抽筋剔骨吗,这会儿怎么挺熟的样子?”
元旭眉头紧皱,叹气更响:“全靠衬托,四哥一过世,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倒衬得这边兄弟俩没那么可恨。”
顿了顿又说:“荣国治下的翊东百姓过得挺好,其实大部分人憎恨苻洵,除了国仇家恨、更多还是恐惧和忌惮。可他已请旨抵御征伐异族,永世不再参与翊、荣两国战事。”
“何况,眼下他是实施边垣之盟的主要战力,听大嫂说,好几次北宛攻打三军郡,苻洵都策应得很及时。”
苏裳叹气,摇摇头:“说到底还是利益,就是不知赶走北宛之后,这两国又当如何?”
元旭目露恻隐,垂眸沉吟,良久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