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宁窈领着裴台熠去了医庐。敲门后,化真先生懒洋洋地打开门来,见到宁窈,和颜悦色;再一扭头,就见宁窈身后跟了个祸害。
他皱着眉,细细瞧了裴台熠一眼。
这人怎么……
有些面熟?他有见人过目不忘之能,但对此人虽感觉熟悉,却又记不起是在何处个见过他。
“师父,这是‘裴吉',"宁窈笑盈盈地给介绍道:“是我的,好朋友。”她脸热了热,到底还是没大大方方地称裴台熠为自己的情郎。裴台熠听着“好朋友”这一称呼,抬了抬眉梢。
好?朋?友?
谁跟好朋友亲嘴。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有礼有节地跟着宁窈进去。
宁窈如何向化真行礼,他便也有样学样但极其敷衍地做了一个。
宁窈袄裙外系了一条罩衣,这样料理草药时不会弄脏衣服。名贵草药精细得很,不是熟手很难处理。宁窈便没让裴台熠动手碰药材,而是给他拿了一筐春笋,让他帮忙剥。竹笋一年四季皆有,但惟有春笋味道最鲜,被称为“山八珍。”这竹篓春笋剥完,刚拿去熬汤当午膳。宁窈去医庐后院为花圃浇水,裴台熠便独一人在院里用小刀百无聊赖地剥笋。“怎么今日不戴你那面具?”身后突然传来化真讥讽地声音。
裴台熠手中匕首微顿,须臾后,又继续不疾不徐地往下剥。
“化真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懂?”裴台熠似笑非笑道。
“哼,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我就说,我是在哪儿见过你,原来是你啊。”
裴台熠停住手,然后将刀尖立了起来。
银光闪闪的刀刃薄如蝉翼,倒影出一双黑而幽深的凤眸。
这是把好刀,他很喜欢的刀。他用了很久,非常受用。这把刀刀尖抵在喉咙上。只用非常省力地轻轻一滑。囚犯们立刻便咽下气。唯一遗憾,就是太快。没什么痛苦,套不出他想要的讯息。
裴台熠半晌不语。
化真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
“哼,这世界上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就不存在两只一模一样的手。手指的长度,指节弯曲的弧度,手背上青筋走势,手指上的茧。这些特点,不可能完全相同。”
"那日你提刀胁迫我,我看见了你的手。今日你又提刀,我也看见了你的手。所以,我可以很肯定,非常肯定地说——你们两个人,就是同一个。
化真毫不留情地揭穿裴台熠的伪装。
"裴台熠。"
裴台熠听着自己的真名从化真口中吐出,却并不恼。他黑如点漆的眸色变得愈发幽深。削竹皮的手又开始继续动作。
淡色的唇角,微微朝上扬了扬,勾出了一缕似笑而又非笑的弧。他玩味地说:“化真先生可知,为何无人见过本官真容。”
化真先生道:"为何。"
“上一个见过本官真容的人,此时尸骨约莫该飘到城东。”话音 落,裴台熠手中刀刃恰巧削断了竹笋,只听一声清脆的“咯噔”响,仿佛一只百灵鸟的脖颈被生生捏断,发出一声法凉的鸣咽,许是裴台熠今日跟着宁窈进来,又跟他行礼又给他剥笋,让他差点忘记了裴台熠此人的底色。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又出现了,后背-阵阵发凉,似乎有只鬼魂正趴在他背上吹他的脖子。
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完全相信,如果真把裴台熠弄烦了。他完全可能现在就杀他灭口。
“哈哈哈,你弄错啦,这个才是薄荷。”这时,一道宛若银铃叮当作响的清亮说笑声,从花圃传来,宁窈和阿蛮就在不远处浇花。一想到宁窈,化真突然稍稍放松了些。
只要有软肋,就不可能天下无敌。现在,裴台熠的软肋现在就捏在他手里。
化真的胆儿大了起来,道:“哼,看来有机会见到你,真是我的荣幸?把你手里的刀收起来,你敢杀我的。我现在是窈儿的师父,你若杀了我,她恨你一辈子。”
窈儿?
裴台熠扬眉。
称呼已经改了。看来这老头儿嘴很硬,但心中已经下了决心打算教宁窈一些真本事了。
裴台熠俯身,从竹篓里挑了只新笋,继续缓缓剥着,拨开的笋衣掉落在他的脚边。“是呀,”他笑了笑,道:“我若杀了你,被她知道了,她肯定一辈子不同我说话。不过……”那双精致的凤眸微微眯了眯,裴台熠将剥到一半的竹笋竖了起来,当做一只空心圆筒放在眼睛前,而竹筒另一头,则正对准了正在院子里跑进跑出的小徒弟阿蛮。
“那小孩儿,也是你徒弟吧?”裴台熠温声道。
“你!那还是个孩子!”化真暴怒而起,“无耻至极!”饶是早就知道裴台熠此人阴险狡诈臭名昭著,化真也没想到裴台熠竟然会拿爱徒威胁自己。
“如何?”裴台熠道。
化真急跳了脚,道:“表台熠,你得意不了多久,你迟早会遭报应。你就真以为自己就能一直这么骗下去2纸永远包不住火。总有一天,窈儿会认出你的真实面目,你看到时候她发现了,她还会不会给
你一个好脸色,会不会搭理你。她得恨死你。”
“哦。”
裴台熠对化真的怒骂充耳不闻。手中的小刀失了分寸,划开指腹。
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裴台熠不动声色地,用指腹将这道血迹抹去。淡漠道:"无所谓。我能骗多久,你徒弟就能活多久。"
“你,你,你!”化真先生快被气吐血。“满口谎言!”“卑鄙无耻!”"裴台熠,你自己都恨自己吧?不然怎么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但任化真先生如何骂,裴台熠稳坐钓鱼台,四平八稳,八风不动。他将于中的竹笋扔了,身子化真先生用来睡午觉的躺椅上一靠,优战游哉地晃了起来,悠悠道:“喷,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本官也
不装了。"
他眯起眸,眄向化真,道:“去厨房炒两个菜,多放点辣子,窈儿喜吃辣。然后把桌子擦了,地扫了,门口的积雪,别忘了。”“你,你……”要不是化真是天下第一名医,自己把自己的身体调养得非常好,不然现在非得被裴台熠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师父,”这时宁窈在花圃忙完进来。
宁窈一进院,裴台熠便从那竹椅上坐身,又恢复方才斯文规矩的模样,朗声道:“化真先生可真是爱徒如子,今日竟要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些好吃的。”说罢,裴台熠含笑着看他。
"你,你,你….…”化真憋了半天,脸都青了,憋出一句:“你给我坐着!"然后拂袖往厨房里去。
“你看吧,"宁窈踮起脚尖,凑进他耳畔小声地说,“我师父他应该蛮喜欢你的。”温热的带着少女香的呼吸吹在他耳廓上,带来一丝丝缠绵微妙的痒意。“我也觉得。”裴台熠道:"我这人,颇有些长辈缘。"
阿蛮却觉得形势有些不妙,道:"不行,我师父做饭那是场大灾难!我得去厨房看看!"
“诶!你手怎么了?”宁窈看见裴台熠指腹上有伤,猜他多半是方才帮她削竹笋弄的。
她心疼得很,忙将他的手捧了过去,仔细瞧。
裴台熠垂眸,看着宁窈为自己担心心疼而鼓起来的侧脸。
真险。
差点就愈合了。
“手指这里刮伤最疼了,早知道就不叫你帮忙。”宁窈在他手指上吹了吹,心疼坏了,“是不是很疼?”
裴台熠盯着她,道:“疼。”
宁窈弯了弯眉,道:“没事,这儿是药庐,就是药多。”
宁窈现摘了几片草药叶,捣成药汁,然后牵上他的手,将药汁涂在他的伤口上。
"你看到时候她发现了,她还会不会给你一个好脸色,会不会搭理你。"“你这么骗她,她恨你得恨死。”化真的诅咒,清晰如佛音在耳畔低语。待东窗事发,就会这样么?他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他甚至,有些无所谓。
就像饿了太久的人,突然见到一桌丰盛的满汉全席,他不会有心思去担忧如果以后再也没有这般佳着了该如何。他只会不停地吃,发疯地吃,将他能看到的所有食物,全都塞进肚子里,用来填补他身体
里空洞无底的深渊,即便再多的美食,可能对他而言都是杯水车薪。
“你在想什么?”宁窈帮他涂好了药,有些好奇地望着他。“没什么。”裴台熠道。他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宁窈:"这个你拿着。"
“这是?”裴台熠手中是她送的小香包,“你不想要了吗?”
“你拿去看看。”裴台熠道。
送出去的礼物被还回来,宁窈心有些低落。她接过香包,才发现那小香包里沉甸甸的,装的是——“银子?”
宁窈意外地眨了眨眼。
她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觉得钱多烫手,道:“给我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裴台熠轻描淡写道:“发俸禄了。”
“这是你每个月的俸禄?”宁窈道更加哑然。原来“裴吉”每个月真的能拿这么多钱。
“既然是你辛苦赚的俸禄,那快快收好,别弄丢了。”宁窈忙将钱推了回去。裴台熠目光看向远方,若无其事道:“听人说,家中女郎管钱,才会家宅兴旺。”
宁窈怔了怔,复而又红了脸。家中女郎管钱,那是妻子管丈夫钱。她讷讷道:“别捉弄我了。”
裴台熠送出去的钱就没打算收回来,扔下句:“你不收下,我现在就花完。”
这事儿“裴吉”还真做得出来。上回他带她和宁晓出来逛街,就恨不得将店铺给她们买空了。
宁窈仔仔细细将钱收下,装进小荷包里,道:“我帮你收着,但是我不拿你的钱。你以后想买什么,就,就找我要。”这句话让她又红了脸。
“嗯。”
“开饭啦开饭啦。”阿蛮端着—碗热腾腾的春笋出来,化真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一幕。自己的爱徒跟裴台熠两人在桌子底下手牵着手,还以为他是个瞎子。
“吃吧。”
他能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只能选择暂时将眼睛闭起来。
化真辛苦养植的草药终于发了芽,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宁窈有些好奇,问:“这味草药究竟有何神奇之处?”
化真叹道:“你可知,这世间出过多少名医,他们皓首穷经一生,撰写了无数名著,但依然有许多病症,时至今日也无根治疗之法。”
宁窈点了点头。
她怎会不知?
宁晓的病症,不就是无治之症。
“若这朵雪莲开了花,世间所有无治之症,就有希望了。”化真道。
宁窈心中激起了一阵惊涛。
原来宁晓的希望,就孕育在这几片小小的绿宝石似的稚嫩叶片里。
她照料得越发仔细用心,期盼着它早日开花。
“窈姑娘,”这时姆妈匆忙奔来找她。她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但见宁窈和旁人在一起,欲言又止。天大的着急事却又说不出口,急得她满头大汗。
宁窈福如灵至,立马猜到事情有关宁晓,忙同其他人告了别提前回来。她拉着姆妈至无人的角落,问:“宁晓怎么了?”
姆妈这才说:“晓姑娘不见了。”
“什么?!”宁窈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裴娇和装阮两姐妹看不惯宁窈出尽风头,既是老人太跟的的红人,又被青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小皇子把平安脉,而她们这房越来越无人问津,唯一的兄长也发了疯。她们母亲日日在家中骂宁窈是丧门星,
将所有的苦难全归结到宁窈身上。“若那丫头同意嫁给裴远,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个害人精。”
裴阮和裴娇便也想折腾折腾宁窈出口恶气,她们去宁窈院里找她,但偏巧这日宁窈并不在,她妹妹宁晓坐在门口玩灯笼。
宁晓年龄小,又不爱说话,看起来是个呆的,欺负起来更好玩了。
裴娇就故意叫宁晓出来。
宁晓听姐姐的话,可不出门。
裴娇便骗她,说她们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人,算起来她们是她的表姐,是来带她出去玩,请她吃糖的。宁晓毕竟不通人情世故,被两个大姐姐这么哄着骗着,终于出了门。裴阮和裴娇又叫上了几个爱玩的堂兄堂弟,一群人一起将宁晓带着去了后院。
以前他们经常在这里抓野猫玩。如今开了春,野猫开始发个青,挠人挠得厉害。他们就不愿意玩野猫。宁晓看起来呆呆笨笨,可不比野猫更好玩。“我们要玩什么呀?”宁晓懵懵懂懂,一路跟着两个表姐来到池塘边。
裴娇呵呵笑了起来,道:“玩……谁不会躲谁是小狗。”
说完一把臭兮兮的淤泥就砸在了宁晓脸上。
肮脏发臭的泥一点点从她惨白的脸上滴了下来。宁晓没跟别人玩过,只跟姐姐玩。姐姐不会往她脸上扔泥巴。她呆呆愣愣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然后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她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完全不知道躲啊。”"哈哈哈,看她什么时候会躲。"
这边大家笑成-团,凉亭里装小甘正在抄书抄得直挠脑袋。一听见动静,他立马魂也飞了,不看书,探着脑袋看热闹。一眼就看到又白又小的宁晓被大哥哥大姐姐们围在中间。
"不好!"他扔下笔就往宁窈院子里跑,"宁窈姐姐,宁窈姐姐!"
宁窈快找疯了,迎面看到裴小甘脚后跟踢屁股跑了来。
宁窈一把将他抓着,“是见到小晓了?”
裴小甘点头道:“她在后院莲花池塘!”
“好!”
宁窈朝小池塘飞奔过去。
远远看见几个少女嬉笑打闹的身影。宁晓脸上身上,全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巴。
宁窈像一头小豹子飞快奔了过去,抬手就给了裴娇一巴掌。
宁窈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自己妹妹被人欺负。她紧深的抱着妹妹,对装娇 裴阮,还有在场所有参与的,围观的裴家人充满了恨意。她两眼通红,将在场的一张-张脸认了过去,她要将他们所有人
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让他们有一天也要尝尝这种被人取笑玩弄的滋味。
“你,你敢打我?你竟然打我?”裴娇捂着脸不敢置信。宁窈平日里连说话声音都不会太高,竟然会打她,而且打这么重。
“打得就是你!”宁窈说:“你要是再敢碰我妹妹一下,我还要打你。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把你的脸打成猪头。”“你,你,我今日就抓花了你的脸!”裴娇早就记恨宁窈这张脸。就是这张脸,让所有人都喜欢她爱慕她。她冲宁窈扑了过来。“不许打我姐姐,不许打我姐姐!”宁晓方才挨打时不敢动弹,但见她们要抓姐姐的头发,立刻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豹子,一头撞了过去。推来搡去之间,只听“嘭”的一声,宁晓跌进了池塘里。
“小晓!”
遮盖宁晓白发的黑色碳粉遇水则化。
宁晓一入水,一层极浅的黑,便在还漂浮着残冰的池塘水面上荡漾开。裴小甘站的位置距离宁晓最近。
他呆呆地看见水下宁晓的头发、眼睫、甚至身体,都在慢慢变成白色。宛若一层贝壳从外部击碎,展露出内里晶莹剔透的雪白的珍珠。他痴痴地看着,全然忘记了呼吸。场面一片混乱,裴阮忙唤了家仆来下水救人。她也就是想随便欺负一下宁窈姐妹,替自己还有哥哥出口恶气,并没想闹出人命。宁窈紧跟着,立刻跳入了水中。
裴娇站在裴小甘的身后,她本也正在原地六神无主,突然看见水下宁晓的头口□浮在水中,发尾露出了一缕缕触目惊心的白。裴娇登时捂住嘴,大声尖叫起来,“妖邪,妖邪!她是妖邪!”
耳畔水声将一切声音都变得朦胧模糊。岸上裴娇的叫喊声朦朦胧胧。
宁窈拼命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她在水中奋力游,努力将宁晓逐渐变苍白的小小脑袋抱入怀中,然后任流水将她的身体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