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墨玉笔终究是落在了盛凝玉的头上。
她捂着脑袋“哎哟”了一声,嘴里止不住的嘀嘀咕咕,一会儿是“哪有一见面就打人的”,一会儿是“毒蘑菇怎么越发硬了”,最后又开始骂骂咧咧。
“怪不得原老头和阿燕姐姐都不告诉你。”
原不恕一顿,意识到了什么:“他们都知道?”
盛凝玉不知为何,忽得心虚片刻,下一秒却又理直气壮:“他们知道!我没不让他们告诉你啊——我以为他们会告诉你的!”
原不恕冷笑,拎着盛凝玉就回了房,‘嘭 的一声关上门。淡淡道:“说吧。”
阴影之下,盛凝玉几乎快要流汗了。
这就是她怕原不恕的原因。
一个原不恕,一个宴如朝,明明年纪也不大,但偏偏就是能压制她,盛凝玉再无法无天、作天作地,只要一看见这两人,也马上变为小猫患,再发不起威来。但同样的,盛凝玉也知道,原不恕一点都没变。
他还是那个正直古板又护犊子的原不恕。
哪怕对着不熟悉的“王九”,他也会出言宽慰,考虑周全,甚至为其想到了遮掩容貌的方法。
他是个很好的人。
想起原不恕先前的神情,盛凝玉觉得,她可以把自己在原不恕心里的地位,再提一提。面对原不恕的盘问,盛凝玉撇去谢千镜那一部分,几乎全盘托出。若说对原道均,她更多的是敬重,那对于原不恕,盛凝玉更多的是信任。果然,在听到她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是谁动手时,原不恕皱起眉头,在听到她的一截灵骨似乎在褚家身上后,原不恕的面容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褚家经历了一场大变动。”
褚家先前的那位老家主不知何故身体垮了下去,底下几子争权夺利,最后阴差阳错被褚季野渔翁得利。
原不恕:“这是对外的说法。”
你大师兄从未放弃过追查当年弥天境鹿种爆发之事,他最怀疑的人就是褚家。我们都认为当日之景,九死生之时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留下,所以你大师兄在这一次 鬼养日前,故意敞播了寻觅到你遗物的消息,想要引出幕后之人。"
鬼养日十年一次,每逢此时,宴如朝从不见人。
这事知道的人很少,故而哪怕是在原道均面前,盛凝玉也并未流露出分毫。
盛凝玉:“我确实曾往外传信。”
原不恕摇了摇头:“无论是我还是你师兄,我们谁都没有收到过信。你当年已是天玑之境,世上能截你灵力之人寥寥……如此说来,褚家那位先家主愈发可疑,只是如今死无对证。”
盛凝玉忽得一笑:“我都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说不定这位褚家主也金蝉脱壳了呢?”
原不恕不语,盛凝玉也早已习惯他如此,她随意换了个姿势,从星河囊内取出方才在宴会上顺的糕点果子。哪怕其中蕴含些许灵力,修真界里没多少人真吃这个,大多是放着好看罢了。她漫不经心道道:“再说了,当年之事若真是人为,只一个褚家,却是远远不够。”这话说得有几分高深莫测的剑尊风范,但配上她嚼着糕点的模样,总有几分诡异。原不恕看着盛凝玉又拿起糕点,欲言又止。人在棺材里躺个六十年,竟然能连口味都变了么?
“不止褚家。”原不恕顿了顿,提醒道,“当年我被魔气痴缠,被人救回陷在鬼沧楼内,未能及时赶到,凤时闻……”
盛凝玉一听就知他想问什么,大方点头:“他是我杀的。”
凤家为神族,从来高高在上,这位凤族王子同样如此,却又远比其更过分。
原不恕问道:“他对外名声一向极好,哪怕传出疑似入魔之事,也有不少人惋惜,甚至怨恨你不近人情。”
盛凝玉:“我知道。”
原不恕:“他做了什么?”
那可就多了。
盛凝玉想了想,简单概括道:“他纵容手下欺压他人,自己也做下许多错事。”
原不恕皱眉。
他同样厌恶如此行径,但态度依旧不赞同:“你大可以将他捉拿,交由凤族审判,不必自己出手。”这是修仙界的规矩,从没有让他人清理门户的道理。盛凝玉此举,放在何处,都会惹人非议。
盛凝玉笑道:“非否师兄当真觉得,回到凤族领地后,他们的族人会惩罚自家的小皇子么?还是师兄认为,凤君能顶住兰息夫人的眼泪,当真秉公执法,给凤时间应得的处罚?”
原不恕:“若真如此,也有其他办法。”
盛凝玉:"可他们等不及了。"
原不恕侧过头,冷硬的面容划过疑惑:“谁?”
盛凝玉哼笑了一声,一手撑着头,眼睛看向窗外,满不在乎道:“一些凡人。”她的态度轻慢,手中拿着个果子,却不吃了,而是一上一下的抛着,语调也是漫不经心。
“凤族长生,你我修得大道亦可千载,但凡人只有百年。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爱恨都会在天地间消散。原师兄,他们等不及了。”原不恕想,盛师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会叫自己“原师兄”,只有需要他相助又或是心情好时,才会称呼他的字,叫他“非否师兄”。
“若是按照师兄的做法,只要凤族拖下去,谁也奈何不了凤时闻,他顶多受些皮肉之苦,沉寂个百年,就又可以道貌岸然的出现了。”他知道盛凝玉向来喜欢在尘世悠游,他不反对,但他同样也有自己的固执。
原不恕:“即便如此,也该将凤时闻带回凤族,上表各大世家门派,昭告天下后,再将他处死。”
盛凝玉动作一滞,笑了笑:“是啊,大可以如此。”她拿起果子转了转,继而狠狠咬了一口,好似咬得是那人的头颅似的:“可是凭什么呢?”"凡人百年,春生秋灭,但爱恨与我同等。"
她看到了他们的恨,看到了他们的爱,看到了他们骨肉分离时,撕心裂肺的痛楚。
所以她不止杀了凤时闻,还挖走了他的神骨,在凤时闻还有一丝气息时,将他带到那些凡人的面前,供他们发泄后,才把一些血肉残肢带回了凤族。盛凝玉想得很简单。
既然他让许多人尸骨无全,那他也别想留个全尸。
原不恕眉头紧锁,他想起盛凝玉之后被封棺材的遭遇,难免多虑:“如此鞭尸戮体,恐天道不容。”盛凝玉大笑:“天道不容?倘若天道有识,一定会说‘盛凝玉,你做得太好了,快帮我也多砍几刀'!”原不恕看着她,面上没有一丝笑意。
"即便如此,这件事也不必由你亲自动手。"
这是一句与云望宫原宫主“严厉冷硬”的形象极为不符的话,但原不恕还是说了。
盛凝玉收敛起笑意:“可是凤时闻当日也已近天玑境,普天之下能压制他的没有几人。”
原不恕不为所动:“没有几人也是有的。”
他顿了顿。声线冷冷:“若无三界大事,历代剑尊不出望星高台,不踏有尘之地,不落万丈红尘。——这个规矩,明月剑尊应当比我更清楚。”盛凝玉同样冷下脸,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怒意:“大事,哈,好一个大事!那师兄觉得,除了我,谁还会愿意得罪凤族,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静息片刻,一道冷淡的声线毫不迟疑地响起。
“我。”
盛凝玉惊愕抬眼。
……婶娘。
原不恕看着她惊讶的模样,脑中突兀的闪过天机阁的预言。【百年倏忽,明月将出。万世俯首,恶行皆诛。】
可若再来一次,她还会有这样的奇遇,能从那扑朔迷离的谋局里脱身,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么?
原不恕不敢赌。
他慢慢的,仔细的,一字一句的开口。
“若再有此事,你传讯与我,我来处理。”盛凝玉叫他一声“师兄”,原不恕就将她当做了亲人。不过一个凤族王子,他的妹妹若想杀,他来杀。而盛凝玉不需要遭受任何指责,不需要接受任何质疑,她只要活下去。
如往昔一样,自由自在,飞扬肆意的活在这世上。
母亲临终时喊咐我,若能寻到你,一定要护住你,谦让你,若是寻不到你,就善待天下所有身上有你秉性之人,但不可将任何一人当做你之替身。”原不恕顿了顿,轻声道,“母亲已至大限,任何灵
药都无用,她看得通透,你也不要伤心。"
盛凝玉垂下眼,静了片刻,别开脸。
她不擅长道歉,语气却缓了下来,没提本想询问的“谢家普提君”一事,转而道:“世人所传的那句 凝似入庵 并非虚假,若不足我当日及时赶到,凤时间可就要吞下魔种并将其炼化了。”
原不恕瞳孔一缩。
他当然知晓其中凶险,担忧之中更有些许难得出现的急躁:"那你为何不直接说清?"
盛凝玉:“哦,因为我和凤君立下了灵契,他不能寻那些鞭尸的凡人麻烦,同样,我也为凤族遮掩一二,算是全了凤族面子。”"如今我之所以能说,是因为那灵契镌刻在灵骨之上,我没了灵骨,自然也没了束缚。"
原不恕:“….…”
竟是如此。
他被气得半晌无语。
顿了顿,盛凝玉觑着眼,小声道,“非否师兄,你是觉得,我的事,凤家也有参与么?”
凤族之人,同气连枝。
更别说如今的凤君是凤潇声母亲的兄长,盛凝玉见过几次,凤君对凤潇声极好,更别说自己的亲生骨肉了。原不恕:“我不确定,但你要多加小心。清一学宫的安全自有保障,想必这也是父亲千方百计令你入学宫的缘由。”"只是……我知道你想调查当年之事的真相,但即便是曾经故友,时过境迁,变动诸多。"盛凝玉懂他的未尽之语。
清一学宫毕竟是凤潇声重建的,若是她仍对她有恨,看到她此刻这张脸,恐怕不会消停。果然,原不恕道:“你如今容貌虽有变化,但熟稔之人,定能一眼看穿。”
盛凝玉抬于饮尽杯中灵茶,畅快笑道:“我本来也没想藏多久。非否师兄,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藏?那些人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再来杀我 次,这一次我奉陪到——诶哟!”原不恕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灵芝墨玉笔:“一切等找回灵骨再说,这段时日给我消停些。”
盛凝玉捂住头,可怜巴巴:"哦。"
她重新端正了坐姿,乖巧道:“对了,小二摸过我的灵脉,他肯定看出什么了。本来我和他说好,进学官后就来寻我,但这段日子,他还是一直在躲着我,每次隔着人群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盛凝玉遗憾,精心编好的话术都没出说了。
原不恕:"….…我会去处理。"非否师兄做事,盛凝玉全然放心。然而事实证明,意外总比计划来得更快。
那一日,盛凝玉带着面具刚要步入学堂,却见今日人潮涌动,许多往日里不在这件课室的弟子都挤在路上。怎的,难道学宫又有课室被炸了?正当盛凝玉打算看看谁和曾经的她如此志同道合时,忽得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纪青芜扯去了一边。
“别、别进去!”小姑娘喘着气,脸都白了,牵着盛凝玉的手也在抖,显然是一路急着跑过来,灵力都快耗尽了。“今日是——是褚家主在里面、授课!”
纪青芜一听到这个事情,当即课也不上了,冲出来就找盛凝玉。
清一学宫横遍山脉,有九九八十一室,褚家主偏偏选了盛凝玉今日所在的课室,按的什么心,瞎子都能看出来。正当纪青芜想要开口时,背后陡然发寒,如同被什么阴森冷血之物缠上,吓得小姑娘本身就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二位弟子逗留此处,不入课室,是为何呢?"
—袭华袍的褚季野拾阶而上,他面色漠然从容,好似真的不认识盛凝玉一般,半点看不出先前的疯狂。
纪青芜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盛凝玉拍了拍她的手,背对褚长安,对她安抚一笑:“没事的,上课去吧。”
转过身,盛凝玉低着头,对褚季野道:"师妹与弟子同住,她知弟子今日身体不适,特来看望,却不想耽搁了时间,弟子马上就去。"她越是乖巧,褚季野越是心中犹疑。
以前的盛凝玉,绝不会解释这么多。
盛凝玉却不管褚季野怎么想,她转身就向课室走,心中哼着曲儿,无比开怀。
她正愁没法子接近灵骨,这不就有人送上门来了么。
如此,就算折腾出什么事来,也不算她对原师兄言而无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