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宫后,盛凝玉可谓是如鱼得水。
清一学宫虽名为“学宫”,但实则相对自由,平日里弟子们各有课程可去,若是遇上格外感兴趣的内容,也可以让请求学宫管事安排。
除此之外,若是另有要事,也可以申请离开学宫。
当然,放不放人,就看学宫负责长老的心情了。
盛凝玉记得,当年掌管剑阁弟子行踪的,大多是她的师兄宴如朝,那叫一个心狠手辣铁面无私。
她别无他法,万般无奈下,愣是练出了一身绝佳的隐匿身法。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她还不能偷偷摸摸的溜嘛!而后来在与凤潇声这位凤族小公主相熟后,倒是得了许多方便。
盛凝玉记得,她那时特别喜欢下山。哪怕什么也不做,就躺在茶馆阁楼旁,坐在田野乡间,只要是和他一起……盛凝玉转着笔的手一滞。
和谁?
"王道友,你在想什么?快来和我们一起看看这曲乐杀阵!"有人主动招呼着盛凝玉,自然也有人刻意把头别了过去。
学宫内的弟子来自十四洲各处,难得有闲暇时光聚在一起,自然是热闹非凡,但在热闹之下,总也有些微妙的相处之道。譬如盛凝玉这样,在入学宫之初就折腾出过大动静的,有人心生好奇,自然也有人敬而远之。
“徐道友你这新曲子实在巧妙,若是蕴灵力而藏于内,一旦奏响,简直让人防不胜防。短短几日,竟就有如此之高的进步,道友实在厉害啊!”“哈哈,过奖过奖,就是前些时日,九霄阁的长老来授课,我运气好,恰好被排去了那里。”
“福生无量天尊!居然是九霄阁的长老亲自前来?!”
“不止九霄阁,这次学宫重启,那位凤少君可是费了好些功夫呢!我听闻日后各门各派,都会派遣各自的长老来,只是不知道是谁了。”
这话一出,顿时勾起无数心思。
"剑阁会派谁来?容阙仙长会来么?"
“怎么可能!我听说容仙长之前还去了九霄阁商量布阵之事,怕是分身乏术。”
“天机阁呢?”
"哈,天机阁地位尊崇,从不与人多言,应该至多派一位长老吧?"“半壁宗呢?他们宗主那般神秘怕是没戏……但是代宗主是不是会来?”一个半壁宗弟子抬起头:"咦?你是说我们艳长老?"
先前开口的弟子猛地一个箭步冲到了她身旁,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摇了摇:“原来阁下竟是半壁宗的道友!实不相瞒,在下对半壁宗心向往之,届时还望道友引荐-二!”“嘶,你是赤炎门的吧?我对你们门派的炼器之法也好奇许久了——快请教教我如何保养我的法器,它看起来都快碎了!”
几个门派的弟子间吵吵嚷嚷,场面热闹极了,直到一个声音突兀的出现。
"你们说,青鸟一叶花会来人么?"
这句话本就是一位弟子随口一说,孰料开口后,竟是惹得全场寂静。青鸟—叶花,名字固然听着风雅,可实际上,它还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合欢宗。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人再开口。
其中,隶属于青鸟一叶花的弟子更是又尴尬又恼怒,脸色青红交加,却也无法开口辩驳。
虽说这些年来,青鸟一叶花的名声已经好上许多,所处十四洲的名字也已从“万魂销”变为了“山海不夜城”,但在众人心中,却总还残留“合欢宗”的印象。欢好情爱,露水情缘。万魂销于其中,千毒发于窟外。
众弟子眼观鼻鼻观心,纵使如今心知青鸟一叶花已不是以往那用尽下流手段的存在,但还是谁都不愿做第一个迈出那一步的人。
他们都是十四洲各大门派的佼佼者,本就带着些不染俗世的清高,谁又愿意为了这小事趟个浑水?眼看气氛越来越僵硬,暗藏于亭外柱后的凤翩翩微微皱眉,就在她打算示意身后管事开口缓和时,却另有一道声音插入其中。
“就算青鸟一叶花不派人来,我们也可以去山海不夜城转转嘛!”
盛凝玉斜坐在亭内边缘,胳膊搁在栏杆上撑着头,语调松快道:“听闻山海不夜城终日黎明璀璨,灯火喧闹,正是人间美景处,就是不知道你们城主愿不愿意让我们去了?”
青鸟一叶花弟子脸色缓和下来,感激的对盛凝玉点了点头:“我们出门前,掌门和长老就多番嘱咐我们要与人为善,多结交同道之友,若是诸位感兴趣,自可以结伴而行。”
场面刚缓和些,却又突然听见一声嗤笑:“不过是个见日不见月的地方罢了,也好意思说什么‘山海不夜’,倒是会给自己面上贴金。”
青鸟一叶花的弟子纷纷转头,顿时对来者怒目而视,盛凝玉同样循声而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深蓝锦绣法袍,金冠两段缀着长长的金珠,端的是富贵无边。
开口之人,竟是褚家小少爷褚乐。
原本有心要说几句场面话的弟子们,一见来人是褚家小少爷,顿时闭口不言。
褚家与青鸟一叶花——准确来说,是与其掌门风清郦,不睦已久。没有人想要趟这浑水,但盛凝玉不一样。
旁人对褚家心怀忌惮,唯恐得罪了这位小少爷被褚家那位喜怒莫测的家主报复,盛凝玉不怕,哈哈,她连褚家主本人都得罪了,还怕区区一个褚乐?
于是盛凝玉学着褚乐的模样,同样嗤笑一声,上来就扣了个高帽子:“看来褚乐小少爷对褚家主极为不满啊。”
褚乐本就在暗暗看着盛凝玉,闻此一言,顿时气得站起,大步就要向盛凝玉走去:“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哪里会对叔父不满?!”盛凝玉拍掌赞叹:“不错,都会用成语了。”她的语气里满是赞扬,不带丝毫贬低,可越是如此,这句赞叹就越发嘲讽。
褚乐的目光都要喷出火了。
盛凝玉无视身边人对自己使的眼色,慢悠悠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可是有书记载的,乃昔日明月剑尊所言,怎么褚小公子是要违逆剑尊的话么?”
万万没想到她直接说破此事,褚乐同样呆了一呆,继而越发恼怒,口不择言:“你搬出剑尊做什么?况且我看那剑尊也没什么——”
身后褚家弟子尖声:“乐少爷!”
骤然被人打断,褚乐猛地转过头,吓得那褚家弟子冷汗津津。
不过褚乐纵使怒火高涨,心中也知道,这是为了他好。
昔日在那偏远的弥天境也就罢了,如今在学宫之内,人多口杂,众目睽睽,若是他非议剑尊被他人知晓,不说剑阁了,光是叔父都饶不了他。褚家家法森严,可是开玩笑的。尤其是地下那被重重法阵封印的幽幽暗室,光是路过都让褚乐寒毛倒竖。
褚乐深吸了口气,盯着盛凝玉,不甘道:“别以为你长得与剑尊有几分相似,就可以借着剑尊的威名胡作非为!”
盛凝玉满不在乎:“剑尊自己都没说什么呢,要你管我?”
众弟子:“……”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褚乐冷笑:“你不过是仗着此次清一学宫剑阁无人前来罢了,等日后遇上剑阁弟子,有你好看!”
盛凝玉懒洋洋的靠在了亭边栏杆上,对着褚乐身后的姑娘一笑,慢悠悠道:“不遇上剑阁弟子,我也好看。”
褚乐:“……”
得她一笑的褚家姑娘悄悄红了脸,不由自主的“嗯”了一声,这一下场面彻底缓和,众弟子不免都笑了起来。
“都是学宫弟子,没必要闹得这样难看。”
"可不是么,嘿,大家继续看曲谱阵法吧!"
众人纷纷出来圆场,褚乐却忍不下这口气,拂袖而去。他一走,在场弟子互相对视,眼中俱是闪过光芒。
“看他这模样……那褚家主对剑尊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非也非也!我家长辈说过,当年在那位还不是家主时,其实与剑尊的师妹更要好呢!很长一段时间里,茶楼酒馆里都议论纷纷,说这桩婚约怕不是要黄了。"
这事儿实在扑朔迷离,如今剑尊故去,那两位却也没有成为道侣。现在一位子然一身,久居海上明月楼,一位去了山海不夜城嫁给了祁前辈当城主夫人…唉,其中究竟如何,怕是当事人才知晓了。”嘿,关于这个,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一位青鸟一叶花的弟子神神秘秘的开口,“山海不夜——不夜,故而无月,听说当年是城主夫人钦定的名字。剑尊与那位宁夫人不睦,怕是真的呢!”半璧宗弟子冷笑一声,其余人或多或少知道他们代宗主艳无容与那位宁夫人的恩怨,俱是默默。
盛凝玉听得津津有味。
先前她问原道均,老头子性格顽拗,总不肯说,而阿燕姐姐,盛凝玉又不愿再让她担忧,故而今日特意选了个原不恕授课的时间出来,果然听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不夜,故而无月。
宁骄是真的恨她,恨到师父一去就改了名字,如今竟是连“明月”二字都不想见了。可叹她当年竟然半点没有察觉,只当她小姑娘家,耍小性子罢了。盛凝玉心中自嘲一笑,面上却浑不在意。
此处恰似曲水流觞,只是眼前无河,所有的点心灵茶都是以灵力悬浮,若是想用,抬手便是。
一人感叹:“听说这‘灵水梦浮生'也是当年剑尊在学宫弄出来的,凤少君竟然也全然复刻了。”"到底是剑尊,真是风雅。""哈哈,你们说剑尊当年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不想修炼,只聚在梨花树下?"
倒不是风雅。
盛凝玉想,当年她想把这东西叫做“极乐点心河”来着,只是凤潇声那家伙嫌她丢脸,愣是取了“灵水梦浮生”这八竿子打不着只剩好听的名字来。而郦清风和玉寒衣这几个往日互相看不顺眼的家伙,竟然也难得站在同一边,一致否决了她的建议,连二师兄和小师妹都不帮她。
真没品味。
盛凝玉召了一碟点心到面前,拾起几块,高深莫测道:“你们在我面前这样说,万一我真的是是明月剑尊怎么办?”众弟子哈哈大笑:“怎么可能!剑尊乃天之骄子,那可是一人破万法,一剑斩万魔的人物,王道友你就别开玩笑了。”不比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散修,能聚集在清一学宫的弟子,大都出身正统。
他们都知道,当年的剑尊是如何在滔天魔气、万古杀阵之中,斩杀魔种,保全十四洲的。
而王九道友……
众人沉默望去,一位半壁宗弟子不忍道:"道友,你还是长点心吧。"
盛凝玉顺手又取走一碟漂浮来的新式点心,闻言,认真点头,咬了口点心:“在下定然谨记!”
众弟子:"….…"
凤九天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东西那么苦……咝,这人怎么什么口味的点心都吃啊。”
说明王道友不拘小节,是个能成大事的人。”青鸟一叶花的弟子如今看盛凝玉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她兴致勃勃的追问先前人,“这么看,褚家的那位前辈如今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了?”"呸!我们剑尊清朗如月,纵横万古,可不差一个男人的幡然悔悟!"
开口的半壁宗弟子,她尚且年少,面容却是恢愤,“当年与剑学同辈之人,如今哪个不是雄踞一方的大前辈?无论是谁——你们青鸟一叶花的风掌门也好,云望宫的原宫主也罢,哪伯是鬼沧楼楼主、剑阁容阙仙长,他们都比….…好!"
这话显然引起了一片议论:“不行不行,听说鬼沧楼即将要拍卖剑尊遗物呢,鬼沧楼楼主绝对不行!”
“我倒是觉得我们千毒窟寒门主不错,她也和剑尊交好呢!”
“那不如说天机阁——要是天机阁当年能够卜算准确,说不定剑尊还能免去最后一劫。”天机阁弟子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们阁主年岁已长,剑尊天人之姿,他是绝不相配的。”他在嘈杂里苦思冥想,突得脑中莫名冒出了一个落灰了的书册上的名字——"若是那位谢家的菩提仙君还在,倒是勉强能与剑尊称得上相配。"盛凝玉原本还当个玩笑似的听着,听到这里,却心中忽然漏了一拍。她抬眼:“那位谢家菩提君——”
“哈!什么谢家不谢家的,都多少年了?我怕看啊,剑尊还是和我们少君最配,这不就是如今话本里最流行的什么宿命之敌,相爱相杀'——”两个声音同时开口,却谁也没能说完。“凤掌事。”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起身问安。学宫之中,也有规矩。
如今的清一学宫,绝不是可以仗势欺人的地方。凤翩翩带着人站在台阶高处,微微挑起眼睛,俯视着众弟子。“闲谈固然令人愉悦,但诸位前来学宫,理应以修习为重。”一番话说得众弟子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世人谁不知晓凤族护短?如今被抓包在背后议论凤族少君,他们正是胆战心惊,哪有人敢辩驳?怕是多看一眼都——
还是有人敢的。
盛凝玉同样垂着头,然而她恐怕不知道,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的面色最轻松不过。凤翩翩格外扫了一眼盛凝玉,口中却道:"凤九天,你和我过来。"盛凝玉松了口气,刚打算开溜,又听到:"王九道友也请移步。"盛凝玉面容沉重的跟了过去。
凤九天极度紧张,脸都白了,一路上碎碎念:“我的错我怎么会说这么多废话我明明不该说的我今日是怎么了……那台阶到底多高,站在上面到底能不能听清….”
盛凝玉看他可怜,小声道:"那台阶往下共有四十九阶,若是灵力高强者,应当是能听得清的。"
凤九天:“……嘤。”怎么还有人真的数啊!
爬完台阶,到了正殿,还是那套老流程。盛凝玉早已轻车驾熟
她先在外等了一会儿,不久,就见凤九天双目无神、步履虚浮的出来,对她道:“王道友,凤掌事唤你进去。”
盛凝玉叹了口气,拍了拍凤九天的肩,与他一道步入殿内。
幽香浮动,烟雾袅袅,雕梁画栋尖自有一股肃穆沉静。然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金碧辉煌,金玉满堂,金光闪闪!
盛凝玉一进去就被晃了下眼。
不是,他们凤族不是最崇尚风雅古朴之美么?昔日里,凤潇声没少因这事儿鄙夷盛凝玉大俗大雅的审美喜好,怎么如今她倒是把清一学官正殿的布局弄成了这样?
分明其他楼阁课室的布局都很正常啊!
“——今日之事,你有何想法?”
盛凝玉脑中还想着事儿,喘却已经开始自动化流利回复:“弟子知错,错处有三,一为不敬师长,在背后非议,二为不记道义,聚众议论前人是非,三为不友同伴,与学官弟子发生争执而不知礼让。弟
子在此行一路已深刻反省自己的过错,心中懊悔不已,还望师长责罚,否则定要寝食难安。"
凤翩翩:"……"
她其实也年纪尚浅,在学宫里,往往是故意做出严肃模样,实则心中也是没个底。
此刻见盛凝玉竟是如此沉痛反省,凤翩翩心中也颇为懊悔,她觉得自己先前说得话太重,轻咳-声,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其实 其文倒也没这般严重,王道友不必如此安自菲薄。”
凤翩翩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见过当年的明月剑尊,只足褚家家主先前闹了一出实在引人注意,如今连着几日,都有人好奇盛凝玉的容貌,甚至连授课之师都频频问她那云望宫女弟子在何处,弄得盛凝玉连续几日请假,不曾
去学堂。
凤翩翩其实只是想提醒这位弟子,若是不愿让旁人冒犯,需要强大己身,不可因噎废食,荒废时间。谁知话没出口,竟是被这一顿认错,弄得她都发懵。
盛凝玉思绪被打断,一抬头,就见凤翩翩身后的凤九天用一种敬佩又嫉妒的目光看着自己,好似在说“都是犯了错的人,凭什么你待遇这么好”。盛凝玉:"……"无他,唯嘴熟尔。
昔日里犯错太多,她闭着嘴,都能用腹语把话说出来。
只是她忘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些年遇到的老头子,而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还是凤族的小后生呢。凤翩翩:"其实我今日……"门口通传声响起:“见过原宫主。”话音落下前一秒,原不恕已经立在了盛凝玉身侧,衣袖袍角都在后飞,显然是步履匆匆而来。
来了外人,凤翩翩立刻又恢复了先前严肃的模样:“原宫主,今日之事——”
她还没说完,原不恕就已板着一张脸,上前一步挡在了盛凝玉身前:“她今日犯错,乃我教导无方,不惩戒不足以平愤,不如就先让她禁足七日。”
凤翩翩下意识后退一步:“原宫主,我认为——”
原不恕又上前一步:“既然此事缘由为何,各执一词,不若将所有人都召集殿内,让他们当场说清是非曲折,若是她当真有错,我也绝不会包庇。”
凤翩翩弱弱道:“——这件事没这么严重?”
原不恕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
凤翩翩被看得有几分紧张。
要知道面前这位可是云望宫宫主,是她们少君那一辈的人物,论起来还担得起少君的一声“师兄”。
直面这等渊淳岳峙的大人物,凤翩翩腿都有些发软,但想到身后还有后辈,还是勉力维持尊严:“原宫主,没什么各执一词,主要人物,已经都在殿内了。”原不恕环顾一圈,只看见了凤翩翩身后那个鹌鹑似的少年。他略略松开眉头,下意识道:“就打了一个?”
凤翩翩:“….…?”
她默了默,决定忽略过这个话,道:“是非曲直我已经问清,主要其实是我族内之人多言,安议少君,我业已教训过他了。至于这位云望宫的女弟子,只是有些好奇之心而已,多是旁人闲言,口舌之
争,原宫主不必说得——”凤翩翩停顿了几秒,艰难道,“不必说得,如此严重。”
一个两个,怎么都搞得多大事儿似的?
原不恕:“……”
他看着凤翩翩年轻稚嫩的脸,才蓦地反应过来。她是凤族子弟,不是昔日里学宫的大长老。而他身边的,也是云望宫的弟子,不是百年前挚友那个性格跳脱、天天惹事的师妹。
她是王九,不是盛凝玉。
原不恕嘴角沉了沉,道:"抱歉,凤掌事。方才是我心急,言出有失,多有冒犯。"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寡言从容,成了那令弟子见后,大气都不敢多喘的云望宫宫主。凤翩翩松了口气,心下却又有些微妙的遗憾。总觉得,方才的原宫主虽是压迫感极强,却也更鲜活。像个红尘活人,而非如今这样,教条冷硬的像是学宫宫规似的。凤翩翩试探道:“既如此,就发凤九天抄写学宫宫规百遍,如何?”原不恕不无不可的颔首。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灵芝墨玉笔,心中难得有些失落。
昔年里,每每盛凝玉犯错,他都用法器敲她的头,为此,还惹得对方不少抱怨。原不恕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身侧弟子的身上。他从不敢认真看这个弟子的脸。
从那日遥遥一望后,原不恕的目光总是落在别处。太像了。
像到有那么一瞬,原不恕只是看上一眼,就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那段岁月。盛凝玉,宴如朝,容阙,寒玉衣,归海剑尊,还有那个总是带着幂离的谢仙君……以及,母亲。
清一学宫,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不止是凤族少君心心念念要重建的桃花源。
它是原不恕可望而再可不及的心归处,是干毒窟掌门寒玉衣最魂牵梦萦的光阴,是那位风流的青鸟一叶花宗主心头皎洁的白玉塔,是修仙界中许多人最无暇、最赤诚的年岁。年少不只爱恨,只道人间黑白。
而只要世人说起清一学宫,就一定避不开“盛凝玉”这三个字。
她似明月,她胜明月。
她的嬉笑怒骂,飞扬跳脱,曾在许多人的年岁里光耀万丈,终成了午夜梦回时分,落在床头身边的一抹白月色。
原不恕,亦然。
平日里的云望宫宫主规整严肃,克己复礼,他从不屑那褚季野频寻替身,亦看不惯另几位动辄就为一星半点的消息,而大动干戈。
但当听见学宫指引弟子来报“有弟子犯错,掌事请您去正殿一趟”时,原不恕却有一瞬止不住恍惚。对故友的思念是一场漫长的寒潮,阴雨绵绵纵止,潮湿仍在。就譬如他,明明心中清醒万分,却还是自欺欺人的骗了自己片刻。
原非否啊原非否。他心道,你才是最该去抄宫规的人。
回程之路漫漫,即便有缩地成寸之能,穿过四时景也废了些功夫。飞雪散尽,终至春日。
盛凝玉一路跟在原不恕身后,他沉默不语,她也在思索。——到底要不要相认?转眼间,原不恕将她送回了春意生的寝舍,就在盛凝玉转身时,忽得有一物落在了怀中。
是个小巧精致的银色面具。
你平日里,可以带上这个。”原不恕抿了抿唇,却别开眼,“容貌天赐,非你之过。只是众口铄金,你在学官中也难免深受其扰,我身缠杂事,并不久在学官之中,若再有今日你与褚氏子弟之争执,恐难以及时赶到。”
对于原不恕而言,这些话已经称得上是平日里的几倍了,但他此刻还愿意说得更多些。他背对着盛凝玉,凝望着四时景的春色。
碧柳垂垂,若帘幕无重数,楼台疏影里,窥得旧时一隅。
我听说殊和曾赠你一枚‘遮目珠',只是在学宫内使用多有不便。此物与'遮目珠’有相似功效,以此覆面,除非灵力暴涨,轻易不会脱落。”
说得真是大义凛然啊。
原不恕在心中自嘲,比起这些,他分明有更多私心。是他自己不敢多看那张脸,更不敢多思多想,生怕自己也——“非否师兄。”
语气轻慢,尾调上扬,宛如飘飘月色,落得人满身,却抓不住分毫。春色弥漫,冬收台上故人之音穿越百年而来。
【非否师兄,你别这么古板啊!】原不恕心头一颤,他蓦然回首,却见那人正靠在柳树旁。
她分明是做云望宫弟子装扮,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束起,但或许是柳影重重遮蔽人眼,在某一瞬原不恕的眼中,她成了蓝白银丝袍,头戴莲花冠,腰间佩着剑的模样。
恰如昔日。
原不恕全然僵在原地,他分不清今时旧年,几乎怀疑自己是否中了傀儡幻境,就在此时,却见那人折了根柳枝,不伦不类地对他挥着,好似在打招呼般。
然而下一刻,柳叶来回拂过间,陡然形势变换,柳枝仿佛有了生命,刹那间成了一柄能令世人趋之若鹜的宝剑,刺穿空气,发出细微的破空之声,竟是直冲原不恕面门而来!原不恕旋身,召出灵芝墨玉笔抵挡,然而那柳枝却在他面前一寸处蓦然散开,碎柳鸣花,移星换斗,恰似人间繁华处,盛景纷飞。
此乃九重剑法第六重第七式,相见欢。
原不恕想起,当年的盛凝玉最喜欢用的就是这一重剑招的这一式,往往这一式出现,学宫里就再也没人能与之抗衡。其实他还知道,私下里,不少弟子暗自将其称为“鬼见愁”,只是他为人肃冷,无人敢在他面前闲话罢了。
原来他还记得,原不恕想。
原来他都记得。
原不恕终再抬眼,仔细向前望去,透过垂柳,透过日光,透过浮世尘埃。
他见那人双手抱胸,面色带着些许病容,微微透着不正常的白,眉眼却依旧飞扬,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风流洒脱。她对他扬唇笑了起来,一如似往日那般无畏随性。
“——非否师兄,一别经年,你怎么还是这样古板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