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难以置信,自己的母亲向来疼爱她,多年来便是自己小错不断,大错频发,她都是和颜悦色地讲道理,今日不过冒犯了时烟萝,母亲竟然疾言厉色?
她心里头顿时又委屈又难过,脸上涨得通红,倔强道:“凭什么要我道歉,阿娘你莫非也是如同外人一般,看着宁乐侯的高枝眼热,所以借机攀附吗?”
这话犹如平底一声惊雷,瞬间让在场的人脸色都难看起来。
孙氏脸上血色消失殆尽,跟着不受控制地抬起右手,跟着就打在了陈雪的右脸上。
“啪——!”
“母亲……”
随后便是少女哭哭啼啼的嗓音,陈雪甩开了孙氏想要上前查看的手,眼泪刷的一下冲了出来,随后又推开前来的婢女,呜咽着头也不回跑开了。
气氛一时陷入谷底,在场的人内心无不尴尬和难堪。
时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看了眼时烟萝,见女儿满脸都是惊愕,不着痕迹掐了掐她的掌心,略带安抚地递给她一个眼神后,才转身去安慰孙氏。
“孙姐姐,孩子嘛,偶尔任性也是有的,别难过了……”
“都怪我,平素没有好好教导,总念着女儿要娇养些,却不想宠成这样没大没小,毫无礼数的模样。”
时烟萝跟在她们后面,看见孙氏柔弱的身躯颤抖着,侧颜淌下一串儿泪珠,嘴里发出嘤嘤的哭声来,心里头也很不好受。
平心而论,她对孙伯母的印象非常好,这是个宽仁善良的长辈,和母亲的关系也是闺中密友,父母的婚事多少也有其助力。
可是陈雪这样难相与,日后若当真嫁去了陈府,面对这骄横跋扈的小姑子,她可不得头疼许久了。
罢了,再观望观望吧,她如今也是应对无措了。
……
时烟萝跟随陈府的下人,来到早春宴的院落内,只见里面衣香鬓影,许多永州的闺秀都来了,济济一堂甚是美观。
陈氏因情绪激动,妆容被泪水冲刷得有些凌乱,便要去补妆,阿娘因为要和陈氏说体己话,于是嘱咐她先去呆着,一会儿再过去和她汇合。
她于是被安排着独自坐下,时府的其他姊妹散在各处,并不与她坐在一起,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时烟萝很少与人交际,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
有的人分明是亲人,可彼此之间毫无吸引力,有的人可能萍水相逢,却能相见恨晚。
这时,有下人呈上来碟精致的糖蒸酥酪,时烟萝正好呆得有些无聊,便开始边尝点心,边百无聊赖地等候阿娘过来。
忽然之间,她看见个人影,分明是陌生的面孔,可却隐约朝她一笑,脸上有种面具的模糊感。
再一眨眼,那人又缓步走远。
时烟萝若有所思。
而佩儿生怕她呆得发慌,本想要说些笑话逗乐,可不想时烟萝一个人待着,神情却很安逸。
少女打扮比之平素要精致些,却依然显得低调,藕荷色团蝶春锦,衬得她身姿娇柔婉约,坐在软垫上时,露出截秀白修长的颈项,便是佩儿见惯了,此刻也不免暗自感慨。
她丝毫没有因为所有闺秀或抱团,或聊天打趣,自己却独自无人问津而感到难过。
佩儿见此心微微放下,想道:也就是郡主性子内敛,若是有人来寒暄,她见着生人,恐怕没眼下这么自在。
时烟萝吃了一会儿点心,忽然感觉腻得慌,便又要了盏茶,老神在在地低头浅尝,可忽然之间,佩儿就闻到那茶里面的异味。
她赶忙阻止道:“郡主别喝,这茶我怎么闻出股怪味?”
时烟萝微惊,忙不迭放下那茶杯,搁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随后眉头紧锁起来。
“你闻到了怪味,可我却觉得这茶没有香味。”她疑惑道,心想陈府不可能拿次等茶叶招待客人。
佩儿惦记着这事,没注意到她话里的奇怪,认真说:“郡主,我鼻子自小就很灵敏,能闻出药香的不同,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被你挑中贴身伺候,这异味很幽微,轻易察觉不到,故此你闻不出来也很正常的。”
时烟萝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这是什么味道?”
佩儿想了想,忽然脸色一变,压低了嗓音道:“郡主,这个像是天仙子的气味。”
时烟萝顿时心头一跳,竟然是这个。
早年她翻阅《神农本草经》,想要研制好一些的麻沸散,以便父母在受伤后,能够配合治疗,缓解疼痛,于是接触到了天仙子。
这东西又名莨菪子,轻则令人迷幻,出现幻觉,眼见鬼神,狂奔乱走,重则不省人事,气绝身亡。
“何人如此歹毒?”她气得差点拍桌,脸色涨得通红,好在院落内人声嘈杂,时烟萝又是独自坐着,这点动静丝毫没有引起注意。
“郡主,我觉得那人约莫只是有坏心思,想看你出丑,所以这里面的分量很轻,味道也几乎难以察觉。”佩儿见她着急上火,连忙安抚道。
时烟萝深呼口气,脑门突突直跳,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觉得佩儿说的话在理,只是此处乃是陈府,和她结怨的也唯有一人。
自苗人入时府后,她便起了自保的心思,那药粉不过是她拿来唬人的,根本就是寻常面粉。
“我去找她理论!”时烟萝说着便站起身,能干出这样阴私的事情,这姑娘当真不是一般恶毒,虽然这分量不至死,可却实在恶心至极!
有这杯茶作物证,她若是不承认,就再闹大些,怎么也能有个说法!
她可咽不下这口气!
佩儿连忙要扶她起来,可不料时烟萝却忽然顿住了,看着那茶若有所思说:“不行,我还是不能这么孤身去找她,陈雪性情骄横,万一她借故把这证据搅和没了,我找谁对证去?”
“我就在这儿等着,等阿娘和陈伯母过来!”
佩儿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不住点头道:“郡主说的是,眼下还是按兵不动最妙,夫人最疼你了,绝对不会罢休的!”
她这边打定了主意,端坐在软垫上,以不变应万变。
那边的陈雪可就急坏了。
初次见面时就被时烟萝下了药,紧接着又被素日宠爱她的母亲掌掴,陈雪真恨不得扒了她的皮!
最初她想的是让时烟萝在人群里被孤立,今日来陈府的所有闺秀,暗地里都被她警告过,不许和时烟萝搭话,可没想到时烟萝反而自得其乐,点心吃了不少,难受是一点没有。
怎么会有没人搭理,反而还高高兴兴吃点心的人?
不会味同嚼蜡吗?
现在那有药的茶水又被她捏在手里作物证,眼看着时夫人和母亲就快过来了,再不解决这棘手的事情,她必定要被兄长责罚。
陈兴虽然也宠爱妹妹,可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更不像父亲一样会溺着她疼。
怎么办呢?
陈雪犯了难,想了又想,她忽然计上心头,遣了许多奴婢前往那些闺秀处打点。
时烟萝本来在软垫上坐着,她是打定主意了不会挪一下屁股的,可接二连三的闺秀纷至沓来,各种莫名其妙的问候实在叫她应对不暇。
她们的注意力也不在那茶水上,而是像忽然想结交一样,纷纷开始寒暄叙话,问些有的没的,绕得时烟萝和佩儿晕头转向。
她琢磨着,那陈雪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有这么大能力吧?
除非这小姑娘是个恶霸,可陈兴那样作风正派的人,怎么容得下自己妹妹去操控其他人呢?
于是,时烟萝放松了警惕,却也没有忘记让佩儿看住茶杯,免得出了万一。
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们主仆这样严防死守,却还是出了意外,佩儿被个闺秀撞了一下,连人带茶杯摔在了地上。
紧接着,时烟萝就看见陈雪在远处笑得得意洋洋,一转身就要走开,她真是气得没有理智了,跟着便追了出去,却跟到个无人的院落,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
陈雪就在外面喜笑颜开,说着难听的风凉话,随后也不知为何,她走开了,让下人看住这屋子。
时烟萝想起幼年的经历,富丽堂皇的嘉德侯爷府,一群颐指气使的京城贵女,她也是这样被人关起来取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凉得没有一丝知觉。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少女的面色苍白如纸,眼眶急得都红了,很想竭力咽下泪水,却因为害怕和回忆,泪簌簌地落下。
哭声哽咽抽搭,她坐在墙根处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努力不让自己再发出声音。
也不知过了过久,时烟萝哭得有些困意,她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就在梦境里,时烟萝闻到了兰草的香气,紧跟着有双触感微凉的手,轻轻抚在她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略带疼惜地无声安抚着她。
“郡主,别哭了。”
“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江火低声低喃道,惯是柔和的脸上,此刻一脸阴沉,出口却是安慰的话。
他那双含情细眼里涌动着狂风,落在少女孱弱的身上时,却化作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用柔和温润的话语,用满是凉意的怀抱,轻轻将她拥在里面。
他似是发现她只是睡着了,忍俊不禁,然后含笑看了看她。
随后,他一手搭在少女的脖颈处,一手勾着她的膝弯,轻轻用力,将哭得睡过去的人儿,不费任何力气地满抱在怀。
跟着一脚,他再次踹开门。
屋外是被蛊虫控住的下人,考虑到怕少女看见,他只让他们晕倒在地,而没有取其性命。
江火冷笑一声,面上覆着一层凉凉的寒霜。
真是便宜他们了。
陈府的管家双眼涣散,在他出来后,低头守候在侧。
江火抬抬眼皮:“带路。”
陈雪本来只是想教训一下时烟萝,她觉得这么敲打几番,她会知道她的利害,不会再与她作对。
可等她回去,预备放时烟萝出来时,却惊愕地顿在原地。
“人呢?”
“她通天了不成,这都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