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德拉用余光扫过脚下,看到了导致她绊倒的罪魁祸首——树干与树干之间绑着的细长绳索,因为贴地近,很难被向前奔跑的倒霉蛋发现。
不巧,她就是那个被剑架上脖子的倒霉蛋。
眼前的女佣兵戴着一顶过大的鹿皮帽,棕红的卷发从额边溢出来。这是个长得不算好看的年轻女人,身材极其高大,甚至比镇上一些男人还要高,饱含审视的蓝眼睛在卡桑德拉身上扫来扫去。
“小鬼……”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又瞪起眼睛,肥厚的手掌紧握住剑柄,“我看到劳拉把你推出来,你可是个男人!居然不敢抄家伙保护你的顾客?”
瘦弱的炼金术士“卡森先生”瞟了一眼自己瘦弱的手臂,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我?我干不来打架的事情……”
这个佣兵与杂货铺的劳拉认识,还对自己有些不满,卡桑德拉敏锐地回想起这个佣兵刚刚的话:“你要让我做什么?杀死谁?”
铁剑又往下压了一点,卡桑德拉感到脖颈微微刺痛,她默默闭上嘴。这个佣兵的脑子或许不太好,但狩猎技巧看起来倒很熟练。
“对,我要你想个办法杀掉那些男人!”
热乎乎的吐息和剑刃一起贴近卡桑德拉的脸,女佣兵讲这句话的意味近乎炫耀,她毫不掩饰自己对男性的愤恨——这是出于单纯的愤恨性别,还是因为某些人而恨屋及乌?
如果是前者,她倒是可以试试看翻盘。
卡桑德拉不敢确定,试探着问:“你只恨男人?难道你没觉得镇上有女人该死?”
女佣兵的脸色沉下来,卡桑德拉拽着衣角往后缩,尽力让剑刃距离自己的脖子远一点,生怕佣兵激动之下先把她的脖子削断,却听到这年轻女人瓮声瓮气地回答:
“弱小成这样,还很糊涂……为什么要杀她们?你也看到了,劳拉根本不敢反抗那个该死的酒鬼!但凡她能拎起火钳给他一下子厉害瞧瞧呢?”
果然如此,她是因为讨厌个别男人在迁怒,卡桑德拉研究一转,狠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眼眶反射性一酸,泪珠咕噜滚落到面颊边,她忙不迭地解开衬衫最上边的两颗扣子:“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女人,他们说扮成男人不会被盯上拖走……”
她透过朦胧的泪光去打量女佣兵的神情,又仰起头,展露自己明晃晃没有喉结的脖子,洁白纤细,但被划破一道肉皮,殷红的血线从破口处渗出来。
铁剑当啷落地,女佣兵顾不上武器,慌忙地把卡桑德拉从地上拉起来,她甚至打算扛着这个弱小的姑娘回木屋,卡桑德拉强忍着慢慢哽咽,心里一松。
她赌赢了。
女佣兵自称罗丽丝,她顺从地跟着卡桑德拉回木屋,又抓下鹿皮帽擦拭铁剑,目光却总往身旁人的脖子上飘。
她大概在内疚,这并不是一个弑杀成性的家伙,但不算聪明。
卡桑德拉对此心知肚明,在罗丽丝眼里,大概女人就是弱小的家伙,粗暴对待弱者的人就该死,这也很符合佣兵的特性。
“罗丽丝,”她决定打破同行时的沉默,“我很少见到女性去做佣兵,你是怎么做到的?”
女佣兵擦拭铁剑的动作一顿,目光终于从卡桑德拉的脖子移到了她脸上:“你是外乡人吧?”
她看到卡桑德拉点头,才继续说:“我也是,我的家乡也有一片林子,但不像灵之森林那么大,领主要送女儿进王宫当王后,就把整片土地都献给国王了。像我这样的人没有面包吃,只能跑出来干活。”
卡桑德拉好像对此有些记忆,国王在成婚后总要出门狩猎,她点点头:“你跑到了弗瑞斯小镇?”
“对!”罗丽丝眯起眼睛,她的颧骨很高,上面晕着红色,“你肯定没见过以前的镇子,那时候劳拉还没嫁人,镇上好多姑娘都没结婚,她们本来要一块儿去跳舞,却在稻草垛边捡到我。我力气大,劳拉她们总是喊我去铺子里搬东西,劈柴浇菜,然后偷偷给我面包和钱……”
没有嫁人的劳拉?跳舞的年轻姑娘们?卡桑德拉皱着眉回想,实在不能将这样活泼温柔的印象与前来求助的憔悴妇人联系到一起,难道是因为结婚之后太过劳累?
她很想出声询问,又觉得这样打断别人的讲述不够礼貌,于是暂时憋下冲动。
罗丽丝还在继续讲:“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力气比有些男人还大!他们就叫我去做佣兵,这个来钱快。我学着给畜生下套,再刺穿他们的肚皮,可不是在吹牛,我最多的时候打过一头野猪和两头鹿!”
“你看!”罗丽丝突然将鹿皮帽送到卡桑德拉眼前,棕褐色的皮毛很美丽,“这就是其中一头鹿的皮子,喜欢吗?我下次也给你做一顶!”
卡桑德拉伸出手,摸了摸那顶柔软的帽子:“你可真厉害,我还从来没有打过猎呢,互送礼物不该是朋友之间的交流方式吗?罗丽丝,你是想和我交朋友,还是想出钱请我帮忙呢?”
这个佣兵出现得很及时,是她了解这个小镇的第二条路——得抓住她!
罗丽丝又沉默了,卡桑德拉推开木屋的门,对着佣兵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果你想当我的顾客,就在门外告诉我你需要什么药剂或者物品,但如果你想当我的朋友……就请进来坐一坐吧,我刚刚搬来不久,这里只有清水,希望你不要嫌弃。”
罗丽丝撑着铁剑,钉在木屋前犹豫,她的目光低低垂着,表情凝重。
卡桑德拉冲她笑了笑,没有催促,率先进屋,正巧碰上那位森林祭司悠悠转醒。他的银发像丝绸一样漂亮,正晾在摇椅的椅背上。
“瑞奥尼斯,我可能需要招待一位朋友,你想回避吗?”
“可能?”瑞奥尼斯挑高眉毛。
“如果等会儿屋外的人走进来,那么她就是我的朋友,如果她没有进来,那就不是。”卡桑德拉解释着,她把回收的空药瓶放回灶台边,又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伤口。
“作为炼金术士,你受伤之后居然不会先医治自己?”祭司对关于“朋友”的话题不感兴趣,他似乎对伤口更感兴趣。
卡桑德拉犹豫了一下:“药剂还是挺宝贵的,万一有伤更重的病人需要,我怕来不及提供。”
门外响起短甲磕碰的声音,看来那位佣兵终于摆正了自己的位置,选择进门了。
银发祭司冷哼一声,他没再询问伤口,只是抬起手腕,镶嵌黄金的血红色眼睛轻轻一转。俊美无铸的男人消失了,摇椅上即刻立起一只羽毛银白的禽鸟,宝石般的眼睛直盯着门口。
女佣兵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终于捂着帽子进来了。她不像老斯坦,那个地精总是用滴溜溜的眼神四处打量,好像预备着偷走一点什么东西。罗丽丝却像块木头,一进来就直愣愣地找块空地坐下。
卡桑德拉请她坐到椅子上,却遭到佣兵坚定的拒绝,她这么说:“这身短甲太沉了,我到哪儿都是这么坐的。”
实在没法反驳她,卡桑德拉只能递上一杯清水,罗丽丝一口气喝完,爽快地擦了擦嘴角:“好吧,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坐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你的名字真够长的,听说地精的名字更长,老斯坦的名字比他的胡子还长。你会做爆炸的药水吗?”
卡桑德拉努力遏制往信纸那个方向察看的冲动,镇定地否决问题:“炸掉小镇也太显眼了,我不会。”
罗丽丝不死心:“让人一喝就浑身着火的药水呢?能够把骨头都化成水的东西也没有吗?”
“罗丽丝,要不要合作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你得先把这座镇子的情况告诉我。”卡桑德拉担心佣兵犹犹豫豫不愿意说实话,决定下一剂猛药,“劳拉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做了错事吗?”
罗丽丝气得眼睛都瞪圆了,一拳锤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劳拉怎么会做错事?神啊,她是再虔诚也没有的好姑娘了!我早就劝过她,不要嫁给那个爱去酒馆溜达的男人!”
“她没有听你的?”
“那个混蛋仗着劳拉的父亲快要病死了,老占着杂货铺找她闲聊,还缠着劳拉不让她去和其他姑娘跳舞,我有空的时候就守在那儿,遇上那个酒鬼来,我就瞪他,劳拉总拿着新烤的面包让我多吃点,却不肯赶走那个男人。”
卡桑德拉出神地听着:“后来呢?他们结婚了?”
罗丽丝把鹿皮帽拿下来,握在手掌中不断揉搓:“我出去打了一头鹿,回来他们就结婚了,劳拉给我留下红酒和布丁,说那个男人跪下求婚,再后来就有了玛莎。”
善良脆弱的姑娘找上愿意给自己温暖的丈夫,这似乎很常见,但哪里透着一点不对劲……
卡桑德拉问:“劳拉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卖香料的商人。”罗丽丝的声音很生硬,“一开始,他还能赚些钱回去,打扮得也体面,结婚后他根本卖不出东西,总是在酒馆赊酒喝,劳拉如果不愿意帮他还酒钱,那个畜生就揍她。”
卡桑德拉听明白了:“杂货铺是劳拉的父母留给她的?她的母亲呢?”
“已经死啦。”罗丽丝轻声说,她的声音不像刚见面的时候那么粗声粗气,大概太久没人听佣兵讲这么多话,她才找回斯文说话的感觉。
木屋里没点蜡烛,窗口漏进来的阳光把罗丽丝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色,她正对着卡桑德拉的脸庞越发昏暗。
女佣兵叹口气,继续补充道:“国王规定的法律是这样,一旦嫁人,姑娘就是丈夫的财产了,杂货铺一到那个酒鬼手里,他就压根儿不想干活了。我真想一剑捅死那个酒鬼,可这样劳拉会哭晕过去,她舍不得玛莎没有爸爸……”
卡桑德拉点头表示理解:“劳拉不愿意失去自己的丈夫,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还爱着那个男人?也乐意养着他?我救过玛莎的命,老斯坦和劳拉都知道这一点,如果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会沦落到什么下场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作为婚姻的外人,她干嘛非要冒险?如果想让她研制毒药……除非毒药能够救下更多人。
罗丽丝哑巴了,沮丧地垂下头摸着铁剑,她已经承认了卡桑德拉是自己的朋友,那么佣兵就不该做危害朋友的事情。
银白的禽鸟忽然扑啦啦飞到灶台边,叼给卡桑德拉一支药瓶,她晃了晃瓶子,认出这是昨晚熬制的治愈药水,于是领了这位祭司的好意,一仰头灌了下去。
药剂的效果非常好,卡桑德拉脖颈上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挣扎着长出新肉,抹平那条铁剑划伤的血痕,她将药瓶抛给禽鸟:“谢谢。”
罗丽丝当然也注意到了药剂的神效,她屏住呼吸,视线却沿着卡桑德拉的脖颈来回打量,看架势几乎想冲上来摸两下:“真够神奇的,你就是用这种药剂救活了玛莎?那你肯定也能帮帮劳拉,她虽然从来不提,但我知道,她身上有不少伤口。”
卡桑德拉晃晃药瓶:“我的药剂要收费,如果你愿意替她付账,当然可以,按友情价算。”
不等罗丽丝回答,她又好奇地问:“为什么劳拉总是在胸前别一朵玫瑰?那朵花都已经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