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无视铁锁,嘎吱一声向外打开,卡桑德拉背后一凉,她警惕地举起藏在袖口里的银刀,视线里却没有那头狮子的身影。
木门边坐着一个美貌的青年,眉眼深邃,神情冷淡。他抬起眼睛,往门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屋内的烛光映亮他的双眼,像被黄金河流围绕一圈的血红宝石。
他真漂亮。
卡桑德拉幼年时曾经跟随父亲参加王国的游行盛会,作为魔法师的家眷,她能够在更加靠前的位置观看骑士军团簇拥王室游玩,其中最为英俊的就是王室中成年的大王子,他有一头淡金色的卷发,在太阳下熠熠生辉,骑马向民众行礼的模样相当潇洒。
可是这个陌生的青年比那位王子更加俊美,他的肌肤莹白,睫毛也是银白色,在烛光下甚至有种透明的不真实感。
卡桑德拉不敢眨眼,手指不由自主一松,银质小刀再次咣当滑落,惊动了陌生的青年,他举起手中的空碗,声音像泉水击石一样悦耳,无情地揭示问题:
“你为什么住在我的木屋里?”
卡桑德拉从对美色的欣赏中清醒过来,她想起自己付出去的房租,不由眯起眼睛敲了敲木屋的门:“你的房子?怎么证明?”
青年沉默片刻,撑着木门站起来,他朝空荡荡的木屋伸出手,手掌朝外,手指由张开缓慢收拢,藤蔓与花藤的香气突然浓厚起来。
松松垮垮的屋顶被加速生长的青藤加固,填补得坚实安全。冒出青草与蘑菇的地板被看不出材质的木条覆盖,腐朽的痕迹水洗般消失不见。原本老旧的横梁咔咔咔地掉落树皮,卡桑德拉只是一眨眼,那根横梁就变成了尚且带新鲜绿意的树干。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原本破破烂烂的老旧木屋就变得稳固安全,崭新漂亮。
卡桑德拉沉默了,她弯腰捡起银质小刀,掩饰自己被地精大骗特骗的尴尬。什么讲价?老斯坦是拿别人的屋子直接白赚金币!
她想了又想,开口语气完全不一样了,谦卑又有礼貌:“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房子,我是第一天来弗瑞斯小镇的异乡人,有个地精以两个金币的价格把这座房子租给我了。”
卡桑德拉尽量快速地将自己的被骗经历概括出来,漂亮青年把玩着手里的空碗,很有礼貌地倾听了全程,他抓住这件事里的重点询问:
“你是个炼金术士?刚刚那碗药剂是你熬制的?”
卡桑德拉心虚地瞟了一眼桌案上真正算得上“炼金用品”的信纸,含糊地回答:“算是吧……我还在继续学习炼金术,我会尽快找到别的住宅搬出去的。”
“搬走并不划算,”漂亮青年径直走进屋内,银白色的长发瀑布般从他肩膀边流下,一直垂到腰侧,威严而明亮的眼睛四处打量,“炼金术应该需要很多草药?这里是距离灵之森林最近的房屋……你也可以把这算作一种报答。”
卡桑德拉识趣地关上门,目光跟随着自称森林祭司的青年四下环顾:“报答?”
银发青年轻轻哼了一声:“我会在狩猎季化为野兽,尽力救下被人类捕猎的动物幼崽,但这种形态也有弊端,如果我受伤严重,那么在伤口愈合之前,我都无法变回人形。”
“喔……”卡桑德拉有所理解,“我的药剂治愈了您的伤口,所以您可以变回人形了?”
简直像故事里的妖精怪物一样神奇啊。
青年矜持地点头,烛光在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边跳动:“你有资格知晓我的名字,我是瑞奥尼斯。”
卡桑德拉只在上层贵族礼仪中见过这样矜傲的姓名交换,如果换别人这样与她交流,她非得翻个白眼走人不可,但是现在——
占着别人的房子,她乖乖行个乱七八糟的礼:“我的名字是卡桑德……卡森,你可以叫我卡森。”
那双金红色的眼睛看向她,卡桑德拉一瞬间有种被看穿的冰凉感觉,她打了个哆嗦,却听到祭司压低的声音:
“你是一个雌性人类,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还要取一个雄性的名字?”
卡桑德拉非常警惕,立刻捂住了衬衫领口:“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祭司先生。”
“无意冒犯。”祭司收回目光,卡桑德拉感觉到身上的冷意消失了,“为了达成平衡,森林中许多动物都需要分辨幼崽的性别,我天生具备替他们辨别一切的力量,再赐予他们合适的名字。我尊重你的选择,卡森。”
卡桑德拉揉了揉发烫的耳根,又抓了抓鬓角的短发掩饰尴尬:“对于携带钱财的女士而言,扮成男性是比较安全的出行方式,您这种看透性别的做法实在不太礼貌,请不要告诉别人。”
“不存在其他人,”名为瑞奥尼斯的祭司低头,一缕银发沿着脸颊垂落,将他挺拔的鼻梁映得影影绰绰,增添几分不真实的美感,“我很少与人类过多接触,大多是为了驱逐他们离开森林。如果你更习惯狮子,我也可以变回那种形态与你相处,还有药剂吗?”
哪有人会更加习惯与猛兽同行?
“我更习惯与人形的您对话。”卡桑德拉拿走祭司手中的碗,注意到他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袍,暗绿的藤蔓缠绕着双臂,时不时有金色的萤火从瑞奥尼斯的身上飞溢出来。他举手投足间都与人类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更像是森林里诞生的神明。
她用青碧色的药汤灌满木碗,银发祭司抬手接过,一饮而尽,他的脸色原本非常苍白,现在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
“我从来没听说过灵之森林里有祭司,您是神明吗?”卡桑德拉回忆着书籍中对森林的记录,实在一无所获。
瑞奥尼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挑起眉毛,疑惑地看向卡桑德拉:“你不识字吗?‘除创世神外,世界上再无真正的神明’,这是你们人类书写的宗教教义。”
……这家伙讲话好欠揍。
“所以您不是,祭司的能力也有所限制。”卡桑德拉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保持冷静,她隐忍地挤出一个微笑,“您会因为所谓的报答而直接送我一套木屋?如果您不是神明,这也太好心了?”
银发祭司坐上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长袍水一样流淌下来,他用指节抵着前额,回答得漫不经心:“你的脑袋比同类聪明一些,曾经把我当神明的人类很贪婪,他们从来不会询问森林中得到礼物的代价,只想着多拿一些,尽可能地索取。”
言外之意很明显,索取向来需要代价,单纯相信自己好运的人类太过愚蠢。
卡桑德拉默默后退了半步,她摸索到了炭笔和藏有阿西娜女士生命的信纸,即便是逃亡也得保存好这两样东西,她尽量隐藏自己对未知力量的畏惧,佯装轻快地问:“所以您怎么处理那些人类?”
“你以为我会夺走那些人的命吗?我不像一般的野兽那样需要进食,只要灵之森林没有遭受毁灭,我会一直存在。”瑞奥尼斯放轻声音解释,他的眼睫轻轻一颤,像烛光下摇曳的雪花,“我只会拿走我需要的东西,比如说你的药剂,你的聪明才智,或者你藏在手里炼金物品。”
卡桑德拉被看破意图,攥着信纸的力气骤然变大,语气也尖锐起来:“您答应过报答我,应该不会来抢我的物品吧?”
瑞奥尼斯摇摇头:“放轻松,你很懂得交换的规矩,我对你们人类的秘密没有兴趣,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引起争抢,只要你愿意长期为我提供药剂,这座木屋就是你的,我将庇护你,保证你的安全。”
卡桑德拉微微一笑,压下心里的惊惧:“听起来我还挺抢手的,炼金术士数量很少,对不对?”
“据我所知,几乎没有多少活着的炼金术士。”森林祭司并没有施展武力,他只是坐在唯一一把摇椅上,就轻描淡写戳破了卡桑德拉最大的秘密,“这是一门相当精妙的学问,如果独自地去研究,很容易付出生命的代价,人类中对这门不需要魔法的学问有兴趣的很少……我只见过一个。”
谁知道你是否在消解猎物的警惕心?
卡桑德拉想起信纸上对自己谆谆教诲的阿西娜老师,姿态依旧紧绷:“我还在慢慢摸索这门学问,暂时不能答应你。”
瑞奥尼斯想了想,突然绽开一个笑容,简直像冰雪消融,几乎晃花了卡桑德拉的眼睛:“为我提供一次药剂可以延续一个月的房屋使用权,卡森,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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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卡森先生,您还亲自送药过来。”劳拉揪着围裙,接过卡桑德拉递来的药剂,小心地喂自己的女儿喝下。卡桑德拉注意到,她胸襟边的玫瑰还是昨天那一朵,经过一夜,看起来已经枯萎了。
病重的小姑娘玛莎歪坐在床上,她的脸颊像火炭一样滚烫,看起来奄奄一息,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顺从母亲的意思,将药剂喝下去。
瓶中的药水一滴不剩,玛莎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嘴唇由苍白转向红润,脸颊重新有了血色,最后睁开双眼:“妈妈!”
劳拉喜极而泣,紧紧搂住玛莎:“我的小玛莎……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玛莎摇摇头,用脸颊贴着母亲的手掌,劳拉惊喜极了:“你的额头一点儿也不烫了……亲爱的,快谢谢卡森先生!”
卡桑德拉摸了摸怀里的三个金币,谦逊地低头:“您的报酬很丰厚,这没什么可谢的。”
她正打算离开这个房间,却听到更深处的卧房传来动静,劳拉女士的脸色惊慌,她甚至顾不上安抚刚刚痊愈的女儿,就急匆匆地要领着卡桑德拉离开:“这是我丈夫起床了,他昨晚喝了很多酒,好像不该这么早醒过来……”
一个酒瓶横空飞过,哐当砸碎在卡桑德拉脚边,醉醺醺的高大男人提着烧火棍,眼睛通红:“劳拉!你这个败家娘们儿,你给这个小白脸多少钱?”
劳拉嘴唇颤抖了几下,迅速把卡桑德拉推出门,然后咣当关门上锁:“快跑,卡森先生!”
卡桑德拉茫然地站在街道上,她听到门内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咒骂,还有孩子尖细的哽咽,可是街道上的其他店铺仍然好好地开着,没人来关心突然关门的杂货铺。
佣兵扛着半只山羊与餐馆老板讨价还价,背上的斧子滴着血,啃着黑面包的小孩儿哼着歌往前跑,不远处用手帕裹着头发的妇人提着篮子向屋内说什么,却被一脚踹出老远,跌坐着爬不起来。
卡桑德拉恍惚地往木屋跑去,真想一咬牙跑回杂货铺去救劳拉——但我能帮上什么忙?她扪心自问,眼角泛起酸意,她已经逃婚成功,也跟着阿西娜老师学会了一种治愈药剂的配方,但面对直面拎起酒瓶的男人……
如果她因为懒惰而妥协,如果她没发现属于阿西娜老师的信纸,那么未来面对殴打的女人里会不会有她?
卡桑德拉不敢细想,她几乎被自己拼命咽下的唾沫呛住,却真实在为自己所逃离的“婚姻”而感到庆幸……其实她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依旧有女人因为治病付钱而被男人殴打。
自责像潮水般推着她往前跑,逐渐能看到木屋的轮廓,却感到脚下一绊,身体不由自主往前扑,卡桑德拉心底一沉,她艰难地抬起头,迎上了白森森的剑刃,独属于金属的冰冷触感抵着她的脖子。
佣兵打扮的女人一身短甲,身上有股散不开的血腥味,她的音调古怪油滑:“我听劳拉提起过你,胆小的炼金术士,想死在这里还是合作?”
好耳熟的提问,卡桑德拉苦笑,好像所有人都知道炼金术士是宝贵的资源,要提出合作:“合作?”
“对,合作。”女佣兵笑了,她的牙齿也是白森森的,“我要你想出办法,悄悄地杀人,杀死半个镇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