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掌灯时分,周帝陪同太后在偏殿一道用晚膳。
满桌佳肴,太后却没什么胃口,寥寥几筷便住了口。"今个吹了什么风,皇上竟然有空来陪哀家用膳?"
太后不是周帝的生母,二人关系向来不冷不热,周帝平日勤来问安,但甚少留下来陪太后用膳。太后说话向来直白,周帝早已习惯,本就不是亲生母子,如此相处,二人皆不累。
周帝端起茶盏给太后续茶,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朕的不是,前段时日樾儿南下办差,朕忙着前朝政务,未能腾出空与母后一道用膳。”太后也不想多留周帝,直言不讳道:“皇上有事不妨直说,也省得耽误你处理朝政。”周帝见状,沉思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母后可还记得当年的思宁公主?"
思宁公主。
太后猛地一怔,脸色霎时变得难堪,目光直射周帝。
娄思宁。
三十多年前,先帝微服私访京畿辖下的沧州,与民间私塾先生之女贺茵芳所生的女儿。
后经查证,娄思宁不是先帝所出,而是贺茵芳与其已逝的前夫所生,先帝强行把贺茵芳带进宫纳为美人,封其女儿为思宁公主。贺茵芳命薄,入宫三年郁郁寡欢而终,先帝自此越发疼宠娄思宁。
当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还差点生了乱子,娄思宁长相随了其母,自小就美若天仙,及笄后更是引得几位皇子大打出手。太后看不下去,趁着先帝病入膏肓之际,把人撵出了宫,送回了沧州,关在了沧州行宫里。“哀家记得,娄思宁十年前病逝在沧州行宫里,皇上怎么好端端地提起此人了?”
沧州行宫。
周帝眸光一闪,不动声色道:“原来母后当年把人关在沧州行宫,只是可惜五弟到死也不知晓。”如今的贤王排序实则是第六,盖因先帝第五子乃是低阶宫婢所出,他身子骨弱,又因情所伤,此事颇为不光彩。周帝登基后,随着娄樾等人出生,也没有人再记得还有五弟此人,贤王当年不足十岁,未见过娄思宁,故而不清楚此事。太后抿唇,原来是娄长弦的忌日要到了,皇上当年与娄长弦关系最是要好,怪不得特地跑来慈宁宫,与她旧事重提。太后自认为当年她没做错,红颜祸水,岂能一而再再而三让民间这对母女祸乱宫廷。
“皇上今日过来与哀家兴师问罪?”
"母后误会了,朕只是昨夜做梦梦到了五弟,今日过来也是随口一问,母后不必放在心上。"太后不相信周帝的说辞,也知晓追问不到真相,索性跳过此话题,转而问起了娄樾。"樾儿的太子妃人选,你与皇后可有了主意?"“还未定下来,朕与皇后还在商议当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后近些年念经诵佛,几乎不管后宫之事,故此不知道苏昭雪进宫一事。周帝不想节外生枝,当年五弟的遗憾,他不想再目睹一次,娄樾既然喜欢那姑娘,当个太子嫔没什么大不了。随后太后又问了问年底各地藩王进京贺寿一事,周帝简答作答。小半个时辰后,周帝出了慈宁宫,他叮嘱身边的刘瑾,叫人管住嘴。刘公公瞬间意会,心里感慨,圣上即便与皇后无甚感情,还是很在意太子殿下的。接下来两日,娄樾忙得分身乏术,晚上未回府。
苏昭雪不知他留宿何处,福泉、福路不在,姜得一那边又套不出话,身边的许嬷嬷也不清楚,她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他若是进宫,一般都会提及交代府里下人,此次未有只言片语,多半是不能对她提及的差事。
是日傍晚,娄樾终于回来。
他来了寻芳院,见苏昭雪在整理药箱,问她明日要去哪。
苏昭雪见他一切安好,悄悄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之前在相国寺认识了一位周姐姐,明日与她约在万春茶楼,给她复诊。”
娄樾—听万春茶楼,正是四弟娄灏的地盘。
四皇子娄灏在京都开了一家茶馆,每日有说书之人,说评大江南北的奇闻异事,日日高朋满座。娄樾先前不想她整日困于寻芳园,应允她随时可以出门,眼下若是反悔,只怕会惹怒她。他叮嘱她尽量打扮得朴素一些,茶楼人流复杂,总有些不长眼的公子哥会调戏良家妇女。
"殿下放心,周姐姐定了二楼包间。"
是夜,娄樾下榻在寻芳院,苏昭雪月事已走,娄樾却反常地没碰她,只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亲,解解馋。“殿下未何不要我?”苏昭雪被他亲得心浮气躁,主动褪下小衣,贴入他怀里。温香软玉在怀,且七日未碰她,娄樾费了好大的意志才不碰她,眼下没得到她的夸赞,还把她惹急了。
娄樾摁着她的后腰,啃咬她的锁骨,“昭昭不是想明年开春再要孩子?孤问过太医,女子月事后七天不同房,能免于有身孕。”
苏昭雪闻言哭笑不得,“殿下,也不是所有女子都遵循此规律,再者,昭昭自有法子呀。”娄樾—听此话,哪还憋得住?他一个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攫住她的红唇,狠狠地痴缠。
第二日一早,娄樾便叫来虎一,叫他再去调一名女暗卫过来,务必保护好昭嫔娘娘,以免被不长眼的人欺负。
万春街,万春茶楼。
苏昭雪与周文舒在万春茶楼碰头,替周文舒再次把脉,脉象有所好转,比她预料得好。
“周姐姐还得继续服药,这一次我给你开十四天的量,若中途月事来了,便可停下不喝,十四天后还在万春茶楼给你把脉。”
周文舒感激不尽,不仅给了诊金,还绣了一件披风送给苏昭雪。
“苏妹妹如此尽心帮我,我无以为报,给苏妹妹备了这件披风,还望苏妹妹千万别嫌弃。”
周文舒示意身后的婢女取来,平儿伶俐,上前与对方一起展开。
靛青缎面金线刺绣,绣着花团锦簇的牡丹,栩栩如生,美不胜收。
苏昭雪笑着收起脉枕,“周姐姐太过客气,我已收了你诊金,岂能还要收这份大礼?周姐姐还是带回去,自己穿着好。”
周文舒坚决要送,苏昭雪推辞不过,便提出邀她看戏。万春茶楼有说书的,也有唱戏的,只要付得起银子,戏本任君挑选。苏昭雪付了银子,请周文舒点戏,周文舒点了一则时下流行的鸳鸯楼。元宵佳节才子佳人相遇,奈何因门第之见被双方父母棒打鸳鸯。
戏文老套,却颇受欢迎,楼下看客纷纷拍手叫好。
周文舒看得津津有味,苏昭雪耐心陪同,娄樾今日一早去了沧州办差,要后日才会回来,她也不急着回府。须臾,茶楼跑堂的小二过来敲门,说是隔壁有人找周文舒。周文舒的婢女前去开门,与小二追问了几句。婢女回来说道:"夫人,四少爷在隔壁包厢呢。"
周文舒双眸一亮,笑着与苏昭雪解释,“苏妹妹,倒是巧了,我四弟也在,他随祖父学医。”
“苏妹妹若不介意,我请他过来坐会儿?”“周姐姐自便。”
一屋子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与周文舒四弟单独见面,倒是无所谓男女大妨。
不过也是奇怪,周文舒祖父学医,周文舒为何不求助自家人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周文舒的私事,苏昭雪也不便多问。
片刻,周文舒四弟领着身边的小厮踏进了包厢。
苏昭雪抬眸看去,顿时愣住,而后反应极快,喊了一声周公子。
可是巧了,竟然是在淮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周鹤年。
周鹤年也愣住了,本以为再难遇见南街药铺女东家,谁能料到又在京都再遇?周鹤年心中暗喜,忙近前拱手寒暄,“淮州一别,苏姑娘别来无恙?”
周文舒瞧了瞧苏昭雪,又看了看周鹤年,笑得合不拢嘴,不免惊讶自己四弟与苏姑娘认识。"倒是巧了不是,四弟竟然与苏妹妹在淮州见过。"
周鹤年简单解释了一番,声称刚至淮州那日吃坏了肚子,腹痛难忍,恰巧小厮在苏昭雪的铺子里抓了一副药,他吃了一副便好了芸芸。
三人也不看戏了,落座到圆桌旁叙话。
要不是苏昭雪已是妇人发髻装扮,周文舒真想撮合她与周鹤年。
不是她吹牛,她家四弟可是京都佳婿热门人选,容貌与品行皆优,能尚公主的。一番畅谈后,周鹤年得知苏昭雪替周文舒问诊,自是感激不已。
“长姐每次回府报喜不报忧,若不是今日偶遇,鹤年还被蒙在鼓里,委实愧对圣贤书教诲。”周鹤年起身,朝苏昭雪行了大礼。苏昭雪也不与他客气,欣然受了他的大礼。待周鹤年重新落座,她说道:"周公子,昭雪也有一事相求,不知周公子可愿相助?"
周鹤年双眸一亮,“苏姑娘但说无妨,在下自当竭尽全力。”
周家是京都人,又是医药世家,苏昭雪问询周鹤年,京都可有坐诊的女郎中。
周鹤年瞬间意会,娓姆道来,“京都共有不下干家药铺,铺子有大有小,坐诊的女郎中闻所未间,衙门记录的产婆道姑倒是不少,官里有女医,不过也只有寥寥几人,十个指头数的过来。”“苏姑娘想自己开家药铺还是只坐诊?”
苏昭雪笑道:"实不相瞒,暂未想好。"
京都这么多家药铺,不借助任何外力,她想要挤进来太难,相对而言,坐诊比较轻松。她无需整日坐诊,每日固定时辰,半日即可。周鹤年表示若有需要,找他即可。周文舒适时说道:“苏妹妹医术高超,京都女郎以后有福了。”
日暮时分,苏昭雪与周家姐弟在茶楼门口分别,她与平儿上了回府的马车,先行离开。待主仆二人走远,周文舒回首打量周鹤年,“可惜苏妹妹已嫁了人,不然与四弟着实相配。”周鹤年顿觉古怪,在淮州时,苏昭雪并未嫁人,可一想到那日端坐在马背上的玄衣男子,心中了然。那人一看即是人中龙凤,寻常人比不得。
“长姐说笑,鹤年只是敬佩苏姑娘的学识与医术,并无其他。”
周文舒是过来人,可没错过周鹤年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她也不点破,“走吧,今日高兴,四弟不若送我回家,你姐夫昨日也念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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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昭雪回到仁爱巷,天还未擦黑。
许嬷嬷候在前院,告诉她四皇子在燕喜堂。
苏昭雪脚步一顿,“嬷嬷,殿下不在,我需要去招待四皇子吗?”
四皇子毕竟与周鹤年不一样,周文舒在场,她与周鹤年见面,旁人不会乱说,四皇子身份尊贵,她单独接见着实不妥。
许嬷嬷回道:“主子可见可不见,四皇子与殿下关系较好,时常来府里借阅书籍,他来回只待一刻钟,不会久留。”“哦,那便不见,左右有姜公公作陪。”
话虽如此,也是巧了,寻芳院与燕喜堂不在一个方向,苏昭雪特地绕路从东边回燕喜堂,却还是碰到了娄灏。二人顿时面面相觑。
许嬷嬷忙替苏昭雪介绍,"主子,这便是四皇子殿下。"
说完,便领着身边的下人行礼。
苏昭雪睁大了双眸,在相国寺与她搭讪的郎君竟是四皇子!
娄灏眼也不眨地盯着苏昭雪,姜得一忙不迭解释,“四殿下,这位便是昭嫔娘娘。”娄灏敛起复杂的心思,率先行礼,“娄灏见过二嫂。”
一声二嫂吓到了苏昭雪,半晌才反应过来,娄樾排行第二,太子妃未进门前,四皇子称呼她为二嫂,似乎也没错。狭路相逢勇者胜。
既然撞见了,苏昭雪硬着头皮待客,随口一句客套话,“四殿下可有用过晚膳?若是没用,不如一道?”本以为对方会婉拒,怎料他竟然应下了。
娄灏拱手道:“还未,二嫂相邀,娄灏便厚脸皮叨唠一顿。”
姜得一与许嬷嬷相视一眼,四皇子疯魔了么?他可向来不在府里用膳留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