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午夜七星
不出意外,陈清也应该是感冒了。
她从阮舒池的车里逃跑时,身上的温度滚烫,还以为是极怒攻心的正常反应,直到拖着沉重的双腿爬楼,陈清也才意识到大概是发烧了。
也正常,毕竟在过去的24小时内,她穿着单薄,又完成了深夜墓园祭扫,凌晨街头谈心。
在停车场分吃蛋糕的时候,就已经被寒风冻得直哆嗦,要不是为了在叶庭阳面前装得落拓,早回车里窝着了。能坚持回家属实不容易,谁知道再遇上阮舒池,一时情绪上头,直接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表白被拒。上述哪一件事拿出来都够过一天的,这样"精彩纷呈’又霉运当头,实在应该借机大病一场去去晦气。生病嘛,只要发上一场高热把自己烧通透了,就宛若褪去一层历经世间情爱的皮,从无谓的自我挣扎里脱身,再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
陈清也心态良好,不知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被拒她还能借机骂一嘴阮舒池,进步简直不要太明显。她边想,边拖着沉重的双腿一层层往上爬楼梯。老公房深灰色的水泥楼梯斑斑驳驳,扶手栏杆上油漆脱落,覆着厚厚一层灰,让人连借力拉一把想法都没有。陈清也租的房子在四楼,路程堪堪过半她就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停在两层半的拐弯处休息。楼梯间是声控灯,她歇息一会儿的功夫灯光已然暗下,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过新装的防盗铁栅栏落在陈清也脸上。
她不由往窗外望去,目之所及是阮舒池站在车边,视线望向楼栋,望向两层半的窗口,望向她。有什么可看的。
陈清也登时没了休息的心思,憋着股气直接跑上四楼,跑到自家门口。
她这房子大门正对着楼梯口,自然也对着半层转弯的那个窗口,所以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楼下的阮舒池。她抬手握住指纹门锁的把手,嘴唇微张,胸口剧烈起伏着。待平复下那阵运动后的缺氧感,掌心已然濡湿一片。指纹解锁失败,陈清也往自己的裤腿上蹭掉冷汗,重新尝试解锁开门,
不曾犹豫,
也不曾回头再看。
说白了是她太高看自己,又对阮舒池始终心有余念,才会被不明所以的旁人几句话说动。旁人不清楚她还不清楚吗?
怎么会以为阮舒池心里有她?怎么会觉得他口是心非?就非要外冲上去再被拒绝一次才肯死心呢?陈清也埋怨自己,她进屋,转身阖上门却没开灯,缓缓靠上坚实的防盗门,给自己找了个倚靠的支柱。只是回到熟悉的环境,强撑的精力卸下,她没站一会儿就脱力地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瓷砖冰凉的温度中和掉她身上的滚烫,陈清也有些出神,她想一个人丢两次脸就足够了。大概是通俗设定,像他们这种家世不好的人通常傲气。她虽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但也有所谓的底线和尊严。仅为阮舒池能有例外,可这例外不会太多。毕竟她不为感情而活,本质更是倔强,倘若不能如愿得到感情,她选择拼凑起自己已经稀碎的骄傲。陈清也挣扎着站起身,先前胃里的食物这会儿翻江倒海,阵阵酸水往上涌。她用手抵着小腹,把包随手一扔,冲进厕所趴在马桶边随时以待。
胃是最明显的情绪器官,心情变差的直接体现是失去食欲,甚至胃酸反流,对别人是不是如此且不知,反正陈清也次次不差。
陈清也抱着马桶吐了个干净,眼角因刺激落下的泪颤颤巍巍挂着。她拿指腹蹭掉那一点湿,扶着身旁的台盆起身。
梳妆镜里的她,面颊潮红,唇色却有些苍白。整个人看着就显露出一股精疲力尽来,陈清也很想立刻到头睡下,但是一身混杂的腌臜味道连自己都嫌弃。一般来说还在高烧的人是不能洗澡的,热水澡可能起到的,是一个火上浇油的作用。但比起高烧,陈清也觉得还是这一身味道更难忍一点。
陈清也收拾完自己,终于能倒头睡下。而这次的梦里没有少年初遇,也没有兄妹情深,只有忽冷忽热并不踏实的黑暗。
她时醒时睡,只恍惚记得梦里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她被束缚着挣脱不开,便屈从现实又睡过去。那大概是体温的最高峰,也不知后来是自身免疫系统作用,还是烧恒温了。反正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出了一身汗,睡衣被套都是汗津津的。
陈清也在家躺了一天,虽高烧还在反复,却架不住店里只有小水一个人,顶不住接二连三的单子。前几天接的店铺开业花篮就这两天,两家公司包年订购的前台桌花也该换了,陈清也被轮番电话、信息攻击,遥控小水吃力又不放心,最后干脆顶着冰宝贴去店里蹲着。反正一样都得操心,在家还是在店里都一样。店里少了个人,又只剩她和天选打工人小水。而他们的吉祥物,同样被云城深夜的寒风摧残过的叶庭阳,也是“不负众望”地倒下了。
这人感觉病情比陈清也还严重,打电话来请假的时候嗓子呼哧呼哧的,有点像陈清也小时候用过烧火的手拉风箱。
陈清也原以为这是个好机会,病下修养,请假不来,两天三天以后叶庭阳说不定就不想着来了。他追着她够久了,对于这种几乎没有正向反馈的狩猎,少年人的耐心已经算很不错的那种。可惜,事与愿违,至少与陈清也愿违。不过三天,叶庭阳竟还是拖着病体过来上班了。
陈清也拧眉叉腰,上下扫视反复打量坐在桌边满脸柔弱的叶庭阳,那一刻忽然很想问他到底跑来干嘛。当然,更想给小水原地放带薪假。
毕竟按照现在店里的感冒病菌数量,小水要是不幸被传染了,她觉得可以算作工伤。
陈清也自己的病也没好透,发烧是不烧了,这两天恢复期改成了咳嗽。白天清醒的时候吭吭咳咳得难受,半夜更时常被嗓子断续的痒折磨到夜不能寐。咳嗽糖浆是短暂压制咳嗽的利器,厚重黏腻的甜味糊在嗓子口难受得紧,可一旦少了那口甜味,立马又咳了起来。
总之接连几日不曾安眠,陈清也神态疲倦,眼神显然不如往日凌厉,看叶庭阳时自然也少了些压迫感。既然她退,就有人进。
陈清也没赶上开口,就被刚才正在假装柔弱的某人得寸进尺,他站起身把她按在桌边,脸上隐隐求夸奖的神色几乎遮掩不住。
他神神秘秘打开专程提过来的保温桶,登时一股暖暖的红枣香四溢,盖过花香,显出种脚踏实地的世俗感来。只是陈清也鼻子还堵着根本闻不出味儿,看到保温桶更是眉心一跳。她对这东西,暂时有些说不上的ptsd。叶庭阳却是不知,兀自往保温桶自带的碗里倒了热腾腾的红枣银耳羹出来,再放上勺,把碗推到陈清也面前。他嗓音发哑,清朗的少年感褪去几分,刻意放缓的语调,让陈清也竟听出些不好意思来:“阿姨说这个对咳嗽好,我就特地让她煮了,你尝尝。"陈清也只扫了两眼,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整颗的椴木银耳熬汤,红枣去核切点缀。莹白的汤上浮着点点醒目的红,胶质明显,称得上色香俱全。
这几样熟悉的食材陈清也相当熟悉,溯洄时间,仿若回到以前,回到阿婆还在的时候。
以前阿婆也喜欢煮甜汤,用剥坏的鸡头米、糖粉一样的黄/冰糖还有银耳。
当然,阿婆用的银耳是市场卖剩下的碎银耳,卖相虽差可不影响口感。夏天煮一锅,连着小铝锅一起放进冰箱,等天气实在热了就装一碗出来,在檐下阴头里乘凉。阿婆也经常会让她往隔壁送,往年夏天阮舒池都会云城过暑假,所以她也乐得往隔壁跑...扯得远了,陈清也收回隐隐放肆的思绪。单论看银耳,她尝过得多,后来便摸清其中门道,什么品种银耳,熏没熏过硫磺,只看一眼都能判得七七八八。阿婆走后陈清也再没喝过这样的甜汤,她是有怀念的,毕竟自己后来无数次尝试,可做的始终没有阿婆的味道。
人在病时防线脆弱是真,说不动容是假,可陈清也依旧准备做个辜负真心的坏人。
她把碗朝叶庭阳那边推去,扭开头咳嗽两声才道:"不用了,我不吃红枣。’
叶庭阳蹭得站起身,转眼间凑到陈清也身边:“不吃?是过敏吗!你还有什么过敏跟我说说,下次我也好提前避开。"
陈清也扶额,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了不落他的面子拒绝他的示好罢了。
她觉得叶庭阳是装的,反正软硬不吃。她直白他耍赖,她委婉他装听不懂,再这么下去她也要无计可施了。“...也不是过敏。'
被叶庭阳视线锁定,盯得尴尬,陈清也用手虚掩在唇边又咳了两声。
叶庭阳眉梢上扬,紧接追问:“那是什么?不喜欢不爱吃?‘
“...嗯。”陈清也没办法,放弃抵抗,顺着叶庭阳的话嗯了声。
“不是过敏就行,阿姨说红枣有营养,煮进汤得放,你要不喜欢吃我给你捞出来!"
叶庭阳说着很是顺手地拿勺把红枣片一片片捞出来,他身后是一整墙的鲜花,阳光穿透玻璃落在他半边脸上,他的神态专注而认真,不说话时一切都如同油画般静谧。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再推给陈清也,至于捞出来的那些,倒是毫不嫌弃地都吃了。
在叶庭阳殷殷期盼的目光下,陈清也被迫接受了几日红枣银耳羹(没有红枣版)的投喂。每日午后,西晒的街道上光影随着老干虬枝形状而变化。陈清也坐在窗边,看着偶有往来的行人,其中一二再走进店里。
她帮着客人介绍、挑选鲜花,打零工的那个反而悠哉悠哉坐在一旁挑红枣,挑好了巴巴端着送到陈清也跟前,再被陈清也嫌弃推开。
叶庭阳用尽了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被嫌弃了也不躲,还委屈兮兮撺掇着客人帮他说话。逃不过盛世绿茶的攻势,哪怕陈清也到最后也只能冷脸喝甜汤。这场面,反正小水一度觉得简直倒反天罡。吃枣喝汤的日子平静且悠长,天气越来越冷,即便后来养好了病,叶庭阳的汤也不曾断。陈清也甚至都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时,叶庭阳忽然请假了。
某天凌晨,发消息说有急事得请假几天。可后来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整个人和人间蒸发了一般。叶庭阳不在第一天,小水吐槽他这兼职不用心,两个月里请假的次数,快赶上大学生缺席早八的次数了。陈清也拈花轻笑,想说他本不缺钱,也不是为了钱来的,自然不会用心。
叶庭阳不在的第三天,店里面进了一批稀有多头玫瑰。枝头的花儿热热闹闹挤做一堆,全然看不出时值冬日,外头已经不怎么看见绿。
陈清也站在窗前向望着出神,斜对面原是有统一绿化的,灌木黄杨,也是少有的绿意。
叶庭阳不在的第五天,陈清也给玫瑰打刺的时候被扎了一下。血珠一下冒得极快,陈清也按着指尖,抹掉那碍眼的红色。
阴沟里翻船,除了最开始的半年,她已经许久没有扎到过手了。
店里安静得过分,除了背景音乐反复,又消散进空气里便什么声息。陈清也感慨,难得有一天她竟然会不习惯安静。
叶庭阳不在的第七天,小水趴在前台问陈清也他们的劳动力何时回归。眼看进入十二月,外立面装饰要换,花束需求激增,兼职再翘班就不合适了。陈清也按熄手机屏幕,抬头对小水淡淡道:“我们再找个人吧。’
叶庭阳的对话框始终没有回复,前一天陈清也把这个月的工资给叶庭阳结了,眼看即将超过24小时要退回,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也是,就千把块钱,他根本不在乎。陈清也长舒了口气,这对他或她而言本是件好事。他应该也明白了,这世上不是什么事努力后都有结果,感情尤其是。
叶庭阳不在的第八天,这天下了场大雨,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墙上,这样的人雨势放到入冬后的新海尤其难得。
窗外暴雨如注,陈清也就是再这时候,接到个几乎被湮没进雨声里的陌生电话。
“你好,哪位?”
"..姐姐,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