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天,亥时,八月十六】
时间已是亥时,雨势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愈下愈大,哗哗的雨声击打着街尾巷角,整个武陵城在漆墨的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的闪电将城中照亮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滚滚雷声。
大雨瓢泼,电闪中隐约可见怀远坊和镇宁坊中靖军隐藏在各种边落暗角中,身上的铠甲和刀枪被电闪反射出幽蓝的暗光。怀远坊和镇宁坊本就是军坊,被李云飞稍加变动立刻变成了藏兵抗敌用的堡垒。
怀远和镇宁两坊的东边被用土石和木桩临时打上了一堵土木墙,也不知李云飞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的,这道简易的土木墙让这两坊成了一个简易的土寨。靠近怀远和镇宁两坊东侧的石杆路上更是布满了无数的拒马、陷坑、铁蒺藜,正是有了这些措施及花石岭的牵制,白天的时候铁垣才没有攻下这两坊,只占领了永安坊和达昌坊。
燕军本不习惯雨战,现在又是深夜,城中还处处伏兵,行动更加不便,铁垣不得不让入城的翊宫军和索格亚特附属部落军停下作战,觅地避雨休息,他相信等明天一早,他一定可以将整个武陵拿在手中。
奇诡的是城西的燕军。自从昨日到达武陵后,他们在五丈河西修了两座望楼,虽然也在攻城,但明眼人看出只是配合城西做牵制作用。这种作用在城东燕军未破城之前还说的过去,可以分散武陵守军的注意力,但是在城东燕军破城之后,依然是雷声大雨点少,在今日白天下午的时候干脆停止了攻城,甚至有部分士兵迂回到城东进城。
怀远坊兵马司的议事堂。
武陵都尉镇远将军李武右肩吊着白布坐在一张交椅上。从前天受刺后昏迷后服用云槿的紫灵丹后今天早上醒来,虽是伤后方愈,可此时却是目光炯炯。武陵城防司司丞王自量与他同坐在一起。
李王两人左下首立坐着李云飞、百里月明和龙凯。云槿因为中了毒萝巫毒,无法参加会议,百里月明作为雷字营副统领代其参加。龙凯本来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可是在百里月明的坚持下,李武也就答应了。
李王右下首是章寒和章炎。章炎跟李武一样也受了那刺杀,而且还是同一刺客所为,只不过章寒是腹部受伤,伤势还较李武更重,可此时看来,章寒除了脸色煞白外——当然他的脸原来也常年面无表情。此时外表看去竟如常人无异,龙凯不知道章寒也服用了云槿的紫灵丹,只在心中暗暗称奇,昨天章炎脸色可是如同亲哥死了一样,难看异常,难道是章炎故意夸大了。
在章炎下首还有两人,其中一人修长壮实,好似钢枪,另一人身材魁梧,宛如铁塔,却是武陵旌胜军的两位首领,分别是辛梁和昆邪。
百里月明之所以坚持龙凯参加会议,一是信任龙凯,二是他知道章炎对龙凯有所芥蒂,他让龙凯参加会议,可让李武等人加深对龙凯的了解,某种程度上可以为龙凯消除此隐忧。此时章炎就在他们对面乜着眼看龙凯,表明了不信任和恼怒,但龙凯故意不理会他。章炎感觉被羞怒却无法发火,要不是此次会议关乎武陵守军存亡,加上兄长在此,立时便会发作。
李武此时没心情理会章炎的情绪,因为他此刻正盘问躬身立在立在他面前的韩魁。李武面带寒霜:“韩老六,高统领可是随你们天字营撤下花石岭的?”
“是。”韩魁几乎不敢看李武的眼睛,一声韩老六,说明了李武内心的愤怒与失望。
李武接着问道:“那你刚才说高统领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很少有人想到,花石岭上的那条地道最后的出口在怀远坊这里。只是从花石岭上下来后,韩魁的直属上司,飞云骑兵天字营统领高天昊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而且是他负责监督撤离的,他当然脱不了责任。更麻烦的是武陵现在损失一个这样重要的将领,会为接下来的突围造成很大的不确定性。
“花石岭上燕军使了卑鄙的毒萝法阵诡计,兄弟们生平未见过此等事物,难免惊慌,加上撤退的地道只有一条,所以撤退令一下,不免一时混乱;开始撤离时,卑职是瞥见高统领的,可是可是等众兄弟们撤下来时,卑职却怎么也找不到高统领了。卑职后来率人在两坊来来回回找了两趟,都不见高统领的影子,不得已前来禀报都尉。”面对李武的严厉盘问,虽是仲秋雨夜,韩魁也不由冷汗涔涔。
李武寒声道:“花石岭到怀远坊的地道可是确定无人后才封闭的。”
“这个当时百里校尉和龙壮士背负云统领是最后出来的,应该是后面已是无人了。”韩魁的口气不那么确定,不由看了旁边的百里月明和龙凯一眼。
百里月明点头道:“属下出地道时,确是身后已经无人了。”
韩魁白天与燕军鏖战一天,现如今一脸泥浆,脸色中掩饰不住的疲惫,王自量有些不忍:“高统领也许受伤了,在某处疗伤,现在两坊人多事杂,乱哄哄一片不好寻找,高统领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不会有事。”
众人明知道他说的只是安慰之言,可都不忍反驳,一时堂中静默下来。王自量接着说道:“现今武陵已被燕然攻破,天幸这场大雨,怀远坊和镇宁坊还在我们手中,可等天明雨势停下来,武陵必然化为齑粉,李将军可有什么妥当谋划。”这正是此次会议的目的。众人听王自量提到正题,都不由看向李武。
李武盯了韩魁一眼,尽管不甘,可是无用,现今用人之际,不可能对其严惩,至于高天昊,最好的就像王自量说的,只能自求多福了。李武心中暗叹,本次武陵之战,他的飞云骑兵四个统领,除了天字营高天昊失踪外,雷字营云槿中毒不能理事,地字营章寒和他一样被刺客所伤,正勉强挣扎着,唯一正常的只有火字营的李云飞,本次突围也只能依仗他了,幸好这两天也是他这个儿子在实际主持城防。
李武让韩魁到章寒那一侧坐了,炯炯目光扫视了堂中众人一眼,说道:“本次燕贼南侵,我武陵受害颇大,但我武陵军民至今上下一心抗敌,加上神明护佑,天降大雨,燕贼至今没能如愿,锐气已失。但今日城垣已破,实不利再守,我等善加筹划后,必能如愿突围。李校尉你来向大家说明此次攻击我武陵的燕贼情况及我军具体突围的事宜安排。”
李云飞听到父亲的话后,先向李武颔首致意,然后说道:“经探马搜寻的情报来看,此次围攻我武陵城的实是两支燕军。一支由燕然大将铁垣率领,此人在燕然颇有将才之名,他带领了十二宫卫的左右翊宫卫军、索格亚特部附属部族军,当然还有部分狼骑兵斥候,共约一万三千余人。此军的前锋是巴夯,是铁垣手下的一名勇将,此次攻破我武陵东门的即是他们。
“至于另一支则是娄羊王军即是燕军后来递补之部队,但娄羊王本人没有铁垣的领兵之才,其部属主要是嵬马军与附属部族军,共两万多人,其中附属部族军多半,主要是楮特部和乌隗部,此次围堵我西门的即是他们。综合来看,尽管娄羊王部人数占优,但战斗力却差了许多。”
至此经李云飞介绍后众人包括龙凯才明白,难怪东西两侧燕军的攻势、作战能力不同,原来攻打武陵的燕然军队还有这么多组成。
李云飞这时走到堂中的台桌旁边,众人也围了过来。李云飞在桌台中央放了一把茶壶,在茶壶西边竖着放了一根筷子,又在筷子西面上下放了两个茶杯,然后继续说道:“我们打算从城西突围。”他指着那个筷子道:“这是城西的五丈河,河宽约十丈,水缓但无法徒涉。燕人在河上修了十几道浮桥,隔河分两部驻扎。”
龙凯问道:“燕贼为什么不去上游把五丈河隔断,费事架浮桥干嘛?”
章炎讥道:“截流引河那有那么容易,五丈河是自然河,水流不急,但水量却不小,稍有不慎就能巧成拙;而且他们自信用不了两三天就能攻破武陵城关,根本就不想费那事。”他是不放过任何打击龙凯的机会的。
龙凯对于武者之间打斗格杀很是在行,但对于两军之间的行伍战事实是了解有限,因此常常会仔细询问,但被章炎如此“教诲”却不由也有些上火。
李云飞见龙凯皱了皱眉,怕他与章炎吵起来,这可不是内部分裂的时候,指着那两个茶杯说道继续说道:“燕然在河西筑建了两座瞭望武陵的望楼,高约十二丈,相距约五十丈,如果我们从城西突围,必须先将这两座望楼毁掉。”
众人明白,燕军建望楼自然是想俯瞰武陵城内情况,至于为什么不建在河东很好理解,靖军防守不时出城反击,如果建在河东极可能被靖军出城毁掉,而这两座望楼守在五丈河西,不仅能凭高对突围的靖军放箭射杀,更可俯瞰整个河西战场指挥燕军行动,甚至在靖军离去时为燕军追击指明方向。
王自量此时道:“李校尉这两日对城西燕军看来很下了一番功夫呢,想必突围之计已是胸有成竹,请问计将安出?”
李云飞道:“我们的突围分两部,一明一暗同时进行。明的部分由李将军率领飞云骑的天字营、地字营和所有的旌胜军、巡卫军从西门杀出。天地二营做先锋,旌胜军和巡卫兵随后,其中天地二营要配备烈焰弹和震天雷。”
经过这些日的鏖战,武陵城中的飞云骑兵已折损近半,天字营和地字营中加上伤残能战者能有五百骑兵,城中的旌胜军歩骑合起来大概还有三千,而巡卫兵大约有五千之数。这是一支混编军,其中飞云骑兵是精锐的骑兵,但数量较少,做开路先锋使用;旌胜军是一支常规骑兵,是这支混编军的中坚;巡卫军原来只是武陵城中的巡检,担负城中的捕盗、治安、缉私等,燕军南侵后,城防司征召了大量的难民进入巡检队,经过简单训练后组成了巡卫军,虽然人数最多,但其战斗力肯定是远不及正规军队。至于飞云骑兵配备火器,一看就是开路用的。
百里月明问道:“那我们雷字营的兄弟的任务是什么呢?”
“那便是此次突围的暗中部分了,此事由我和月明兄及龙兄弟率飞云骑的火字营和雷字营完成。”李云飞言道,“此事涉及我武陵的最大秘密,便是武陵城的出关地道。”
“地道!”众人听到后皆精神一振。龙凯对武陵的地道已是有充分的认识,深感武陵在地道这个工具的加持下,武陵平添了一个地下世界,使武陵的防御由平面变成了立体工事。他近来几次使用地道,每每给他柳暗花明之感。
李云飞继续说道:“武陵城西原来就有通往外面的地道,是前代守将挖好的。原来的打算是偷袭进攻武陵的敌人的,它原来的出口在五丈河西更远的地方,这两天我们将出口方向改了一下,大概在两座望台西面不远处。我们从地道中出来后从后面袭击燕人,同时要尽快毁掉那两座望楼,配合李将军的正面突围。”
此时旌胜军的辛梁问道:“我们突围会和后往哪个方向走,最后目的地是哪里?”
武陵军即使突围成功了,也不是万事大吉了。燕然军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突围后置之不理的,必然进行追击,那他们的逃跑方向和目的地就十分重要。
李武点点头,似是赞许他能想到这一层,插话道:“按理说我们突围后该沿着丹霞走廊向东南走,丹霞走廊四郡,除去武陵外,定西、青宁、丹霞都可去得,但是不要说燕军在城东现在布有军力,极易遭其拦截,而且攻陷武陵后燕军本来就要向东南攻击定西等城池。所以我们逃向东南方向不易甩开燕军,更麻烦的是燕军会紧跟我们后面在我们进定西等城的时候尾随进入,那就可能为这些城池带去巨大麻烦。因此,东南行是不可取的。”
“那我们去那里,西行?西行可是远离靖国的方向!我们是去凤溪洲吗?”旌胜军另一首领昆邪问道。
凤溪洲位于丹霞走廊之西,为落英山和天龙山之间的一处肥沃之地,其上有七个诸侯国,靖人称为西凉七国。但百里月明很怀疑七国有哪个国家肯接纳他们。果然,李武摇摇头说道:“西行是不假,但不是去凤溪洲。西凉七国皆慑威于燕然,不会贸然接纳我们。我们西行是去天龙山。天龙山广袤险峻,而燕然南侵,意在劫掠,军令时令紧迫,必不会把时间浪费于天龙山的山谷河涧之中,因此只要进入天龙山中我们便大有周旋之地。等燕军北去,我等择机再回武陵或其它靖城便是。”众人听了皆点头称善。
兵马司议事堂外,风雨如晦,雨势丝毫没有减缓,哗哗地雨声覆盖了堂前屋后,夜空茫茫,如果没有战事,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清闲雅致的赏雨之夜,很难让人相信此时的武陵城正处在兵凶战危之中。
这时龙凯想到了另外一个事情,说道:“自燕人南侵,武陵战乱以来,武陵城中布满了受伤的士兵百姓,他们怎么办?”
对于燕然人的性情在座诸人太清楚了,他们南下侵掠,本来就是为了财物人口。那些被掳去的百姓要么被贩卖赚钱要么做奴隶私用,这两种情形对被掳之人都非常悲惨。但对于武陵守军的头面人物来说,原本这本来不是个什么问题,士兵靖边保国,战死或被俘都是早已料及的等闲事;而且在行军或突围时,对受了重伤不能行动的士兵,当下一般的做法都是任其自生自灭,因为伤重者不能再为军出力,反而拖累其它人,更不用说“无关”的百姓了,有的将领甚至故意弃百姓于途中迟滞敌军的追击。当然,也有例外,就是伤重之人是极重要的人物。对龙凯而言此时此刻这两种情形却都在,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感情上,他都不想舍弃那些百姓和袍泽,尤其是里面还有中了毒萝巫毒的云槿、百里策、苏破等人。
在场之人,大多听过龙凯在城墙上的那番“人生的意义”的大论,亲眼目睹龙凯跳下城墙救治百姓,从那一刻起就龙凯就表明了他的心性。对弱者和普通百姓龙凯怀有深深的同情,但这种“仁爱”之情在本次突围中极有可能成为拖累,但他们都是靖国的守卫者,自诩为国为民而战,对于舍弃伤兵和百姓的事难以启齿。
章炎首先忍不住,说道:“本次突围本就是艰苦卓绝之事,即使成功突围恐怕也会十不存一,过程中需要果断勇决,绝不可妇人之仁,而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章炎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李云飞打断了,他说道:“龙兄的考量是有几分道理的,但我们也要顾忌到当下的实际情况,我们不可能带着那些伤重的士兵突围,他们只会成为我们的拖累”
李云飞话未说完,龙凯双目圆睁,仿佛要喷出火来,百里月明的脸色则刷地变得粉白。李云飞见到他们的表情,知道他们误会了,忙摆手道:“龙兄、明兄,稍安勿躁,虽然我们不能带他们离开,但也有其他安排。”听到他说这话后,龙凯、百里月明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下来。
李云飞继续说道:“还是凭地道做安排,武陵城下地道纵横,可屯兵,可存粮。将武陵现有全部兵士百姓都藏于地道之中不可行,但将伤重者和部分百姓藏于其中却是可行的。燕人是要南下的,武陵他们呆不下几天,只要将这段时间捱过去就可逃脱生命。但需做得十分隐匿才行,否则被燕人发现便再无生机。”其余众人听了此言,纷纷赞同,言道此法妥当。龙凯、百里月明知道这已是最好的选择了,两人对视一眼后同意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王自量,他竟然主动要求留在武陵,安排伤兵和百姓的地下隐藏。龙凯微一错愕后明白过来,王自量一羸弱文官,即使随李武突围,乱军之中也难言周全,说不定还要兵士护卫,拖累靖军的突围,不若就随伤兵和走不掉的百姓留在武陵。
接下来众人又议了此次突围和留城的各种细节,等诸事议妥,时间很快过了子时。李武此时站了起来,凛然道:“本次突围各营主将及相关头领要砥砺奋进,不得敷衍大意,行动时间定在今日寅时。”
此时堂外雨势猛急,电闪雷鸣,龙凯有些担心,大雨固然可掩护他们的突袭,可雨中作战不确定因素甚多,他们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