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天寅时，八月十七】
镇宁坊城防司的一座后堂府邸中，两名女子正在匆匆收拾行李。这两名女子一个已是碧玉年华，一个刚到及笄之年，他们的父亲武陵城防司司丞王自量在半个时辰前刚刚回府便将两姐妹唤醒，让她们收拾必需的衣服食物，然后随他离开司丞府。
王自量留在武陵，除了他自己是文官断定自己难捱过两军阵前厮杀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这两个宝贝女儿。他为官后四处为家，妻子跟着他颠沛流离，积劳早逝，只给他留下了这一对女儿。王自量自觉愧对发妻，至今未再续弦，平时都将两女视为掌上明珠。不消说，如果连他自己都难说能捱过燕军的弓矢马刀，那他这两个如花似玉又弱不禁风的女儿更捱不过去。因此在刚才他思虑再三，才下决心留在武陵，当然在心底里他也认同李云飞的判断，燕军不会在武陵久留，只要捱过一段时间就安全了，这样算起来比随军出城危险性还小一些。
此时妹妹楚妍看着面前的一大堆东西，向姐姐楚霏抱怨道：“大半夜的，爹爹也不说去哪儿，怎么走，只说要我们准备十天的衣食，再说随军出城不是应该有兵士护送我们吗，这一大堆东西，我们两姐妹如何搬得动啊？”
楚霏抿了抿嘴，思忖道：“我觉得我们未必会随军出城。你看不出来吗，爹爹只让我们多准备衣服食物，而且十天之多，如果出城肯定是轻装少物的，而且刚才我问了院里的护卫，爹爹也没有叫人给我们准备甲衣健马，这不像是让我们随军出城的意思！”
“那我们不走了吗，我们怎么躲开那些北蛮子？如果留在武陵岂不是会任他们欺辱吗？我听说他们个个如狼似虎，捉了我们靖国的女子后要么做他们的奴隶给他们洗衣做饭、放马牧羊，要么做他们的小老婆！我才不要给这些北蛮人做奴隶，也不要做他们的小老婆！”说到这里楚妍已是委屈之极，泪眼婆娑。
楚霏“噗”地一声笑了起来，安慰妹妹道：“别担心，爹爹这么疼爱我们，肯定早有安排了，不会让燕贼捉到我们的。就是真碰到燕贼了，姐姐也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去给燕贼做奴隶或小老婆！”
楚妍听到姐姐的劝慰，点点头，虽还是梨花带雨，心下毕竟宽了起来。然后她看到姐姐走到自己收拾的包袱前，将里面的几样东西都扔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惊道：“那是爹爹给我们的几样贵重古玩，你扔了它们作甚？”
楚霏说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现在乱糟糟的哪有用它们的地方，再说燕人来的时候带着这些东西怪沉的，到时候你可跑不动呢，这个东西反而更管用一些。”楚霏大讶，向姐姐看去，只见楚霏手里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远处夜色漆黑如墨，在武陵城西怀远坊和镇宁坊之间的万德西街上挂了十几盏防雨的灯笼，雨衣、蓑衣、斗笠，士兵身上披戴着各式的雨具。成群结队的靖军士兵正在慢慢开出城外。此前早些时候，靖军趁着夜色冒雨打开城西门，并放下了护城河的吊桥。靖军在夜色和大雨的掩护下悄悄出了城。因为怕惊动城内城外的燕军，所有的骑兵都是牵马衔环而行。
地字营是飞云骑中最后一批出城的。章寒望着城洞外漆黑的夜色，大雨已经停止，可雨丝不断，秋风袭来，更有沁身之寒，他低声对身边的章炎说道：“稍后突围之时，如果你我被打散，不必相救，此乃危急之局，能走则走，不要拖沓，地字营只要留得种子总有复起之时，否则全局覆灭，徒留遗恨。”
章炎听大哥说这些话时明显中气不足，没有看章寒也知道到他此时定是脸色苍白，神情落寞，刺客那一刀实是让章寒受伤颇重，服用紫灵丹后虽有起色，可远没有复原，至今全凭一口内劲坚持着，原来他想劝大哥与王自量一样留守在武陵地道中，可被章寒坚决拒绝了。现今听章寒的语气分明对突围没有十足信心，章炎心头不由拂过一丝阴影，不由促急地喊了一声“大哥！”
章寒却哂笑一声道：“放心，我不是那么容易死的！”说罢，不再理会章炎，驱马向城外走去。
虽然靖军一再小心，可这么大规模的调动布阵不可能完全避过眼皮下燕军的侦查，他们现在需要的是速度，力争在燕军发觉前就能在城外布阵完毕，最好能在燕军准备好防御的情况下发动袭击。时间，关键是时间！好在此时靖军已经大半转移出城外并过了护城河。
李武抬头感受了一下雨滴又回头看了看队伍两侧那些旋风炮，感慨真是天幸，护城河吊桥放下时雨势还是很大，很好了掩饰了靖军出城过桥的声音，此时雨势却小了很多，只有零星雨丝飘落。本来他打算如果雨势不变，就不使用震天雷和烈焰弹了，它们在大雨中本来也无法使用，现在问题却不大。
城外燕军的营帐中灯火通明，然后越靠近武陵光线越暗，到武陵护城河附近夜色变得暗黑，勉强能视物，这种敌眀我暗的环境让靖军士兵感到了某种奇异的安全感。靖军在监军们严厉的命令下，在城外正迅速布阵。在这常人看不透的夜色里，一只怪兽已经悄悄地露出了它的獠牙。
靖军布列的阵势是进攻性的猪嘴阵。
最前面的天地二营约五百名精锐的飞云骑兵分五列排列，李武在队伍的正前列中央，左手是章寒兄弟的地字营，右手是韩魁暂代统领之职的天字营。
旌胜军紧随飞云骑后。旌胜军是一支包含了骑兵、步军等诸兵种的混编军，其两千骑兵，他们分左右两路跟在飞云骑后面，每路又分成三纵依次排列，而旌胜军中的旋风炮手又在整个队伍的左右最外侧，迅速架好了炮架。
队伍最后面是一千名旌胜步军和五千巡卫步军。巡卫军中除少部分约五百人是原来武陵巡检外，大部分是征召的武陵难民，与旌胜军步兵组成了后卫步兵方阵。
李武军刚刚布好阵列不多时，突然间，燕军五丈河西的望楼上空炸开一蓝一红两朵焰火弹，接着河东燕军营帐中出现异动，号角声响起，燕军营帐中开始有骑兵频频调动。靖军这边李武点点头，这基本上符合他的期望，他又看了一眼左右那些旋风炮，随之发出攻击的命令。
旋风炮是一种小型的抛石机，架设和操作简单，只要五六名士兵即可操作，它的抛力也比大型抛石机小很多，但足可以将一枚二三十斤的震天雷抛射百丈之远落到燕军营帐中，发动对燕军的远距离打击。随着一枚枚震天雷飞向燕军营，营中顿时爆炸声声，硝烟四起，人仰马翻。看看震天雷发射已经差不多了，李武大吼一声，挥动手中大刀一马当先发起冲锋，身后的千军万马也随之影随而行。
在更早的一些时候。
在武陵城怀远坊西北角火字营中有一座不起眼的库房，平时置放一些器械杂物，此时库房的大门大开，里面的物什全部被清理了出去。库房内外十几盏防雨灯照得此处毫发毕现。此处正是通向城西的地道口，因为该入口在兵营中，平时四周兵士遍布，倒不虞被敌人细作探知破坏。
龙凯此时走在地道中，大为惊叹，这条地道与他此前见到的地道完全不同，地道宽高各约一丈，宽阔处足可供三人可立身行走，地道中气闷之感并不强烈，只是微感滞涩，想是留有气孔，每隔十余丈便由一个火把或灯笼照明，这完全就是一条发达的地下运兵通道。
此次从地道中突袭燕军由李云飞和百里月明率领飞云骑的火字营和雷字营负责。火字营在迄今的武陵之战中伤亡最少，还有四百余人；雷字营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在飞云骑四营中伤亡最重，迄今除去殉职和伤重者只剩约两百人。两营合计约六百骑兵，皆舍马做步战兵。按事先商量好的计划，龙凯与百里月明领五十人突袭燕营，等稍稳住外面形势，李云飞再带其余人冲出地道与他们一起作战。
离寅时还有一刻钟，龙凯与百里月明来到地道的出口不远处，这里靖军特地挖掘出一个五丈见方的房室。房室里面灯火通明，挑选好的五十名士兵站列其中，无人说话，他们左手持手弩，右手捆绑着环首刀，凛冽的刀锋映着火光一片肃杀。龙凯注意到这五十名敢死之士几乎人人腰上都挂几枚烈焰弹。
手弩与环首刀，都是靖军的制式武器。龙凯对环首刀无所谓，感兴趣的是手弩，他发现此弩制作精巧，单手可操作，普通士兵可将其挂到腰身上，熟练的老兵单手即可将弩箭压到弩箭槽中，然后平放扣动扳机即可将弩箭射出，一个箭袋有弩箭有十二支。他直觉此手弩很适合暗袭和刺杀，试用了几下后便向李云飞讨要了一个。
前面卫士正在清理出口的壤土，百里月明星目如电，手指轻抚弓弦，轻轻吟着一首词：
北山烈，铁马阵云长，射天狼。
萧萧飒飒，边声遽晌，黄土绿草作沙场。
龙凯从不知道百里月明竟然会吟咏诗词，更想不到他在此时竟然还有此“雅兴”。他不知道像百里月明这种靖国世族公子，诗词歌赋从小训练，往往有感而发。龙凯正听得入神，地道出口已经打开，和百里月明对视一眼后率先从地道口猫腰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