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没有胡扯!”
李善长顶着巨大的压力快速回应,“所说的那种主义,我一听就知晓,实为极端政策。”
“说得明白些,那就是秦国的农战之策。”
他解释道,“秦国通过设置二十等级的军爵体系激励作战热情,功臣能够一跃成为彻侯,几乎是平步青云。”
“这样的策使得秦国举国上下的将士都渴望战争,并帮助秦始皇统一了六国。如今此人提出的主张,原理相同,只是将爵位变成了实际的利益补偿。”
“但难道我们这些人真的是徒有虚名、无能之辈,竟无法想到这样的方案?”
“当然不是!”
说到此处,李善长锐利的眼神直视朱和尚,
“问题的核心在于,这一政策的好处与弊端同样显著,甚至可能导致如秦国一般二世即亡的局面。”
朱和尚皱眉点头,“的确,始皇已经用事实证明农战可以富国强兵。那么,这个所谓的‘主义’到底存在什么问题呢?”
李善长连忙回答:“陛下的看法没错,而这正是它令人困惑之处。”
“所谓农战之策,归根结底是要将全国改组为庞大的军事体制。”
他停顿了一下,“但这同时也是它的最大漏洞。陛下试想,一旦战争停止,这支强大的军队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他的话语令全场官员陷入沉思。
而李善长随着话语渐次加重,脸色愈显严峻:“由此观之,臣认为,该策略隐含严重的漏洞。”
“不论是耕战模式或是所称的帝国主义,皆属于典型的军事体系,适战则兴,战止则忧,内需治理纷繁复杂。”
“纵观我朝,不乏名将及后勤专才,偏偏缺乏安邦抚民之士,导致秦国末年只得靠高压法制约束百姓,而非真治之。”
“压势愈重,反弹愈烈,随之而来即陈胜、吴广的 之势!”
言语终,气氛紧绷。
朱和尚亦皱眉凝神,尽管面容依旧带有寒意,相比初始时已有所缓和。
目光转向李善长,“你是说,实施此举,将致民愤?&34;
“臣不敢妄下定论是否至民愤!但民心动荡在所难免。”
李善长直言道:“究其根本,在此主义实则是通过境外掠夺补益本国人民。”
“与耕战逻辑如出一辙。”
“一旦我朝无法继续海外获取资源,民乱将无可避免,尤其那些依战争谋生者,恐将面临生计问题……”
“况且若对比终极威胁,上述一切还算微不足道。”
说到此处。
他的面色更为严厉,对着朱和尚正言:“上知天下,没有永远的不败之师。”
“倘若有朝一日军队战败,该如何应对?”
“那将使前期积累的问题迅速显现,乃至招致诸国联合反击,陷我国于永无休止的冲突之中……”
“《孙子兵法》曰,‘战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非虚言也。”
“臣斗胆问陛下,可曾确信我军能屡战不败?”
话音一落。
李善长神情凛然,正气盈胸。
朱标也沉吟良久,点头认同:“这确实是有道理的……”
于是李善长大叹一口气说道:“在此之前,听那提议者言语放肆,谈吐间似乎总觉不妥。”
“臣担忧其误导圣上,故令私下去侦查此人的来历背景。”
“如今看来,果证我初时预感!”
“此人实为居心叵测的小人!”
“若彼不知耕战策背后之弊,则表明其愚蠢且贪婪;若洞悉其中要害却仍推崇,则更为险恶,企图动摇社稷危及人民安宁!”
“无论哪一情形,皆说明此人才不足任!”
“恳请陛下,务必详查其本末,切勿为其表象所惑!”
此言论落,
场中的气氛骤然变化,
众臣闻之皆心下一凛,不少人心生敬意地投向李善长。
最初他们听说那所谓的帝国主义时,皆感到其理论与儒学理念背道而驰,然而却找不出反驳的有力点。
李善长竟能擅自对其进行秘密调查,行为大胆得超出常规。
他透过现象看本质,将该方案批驳得无以复加,这种洞察力
瞬间让提策者黯然失色……
加之其调查之举反而彰显了他的忠贞与智慧,
显然他在为陛下考虑,愿意冒犯上怒也坚决查明 。
胡惟庸连忙表态,
“启禀陛下,实际上调查之事由臣一手操办,与韩国公开关系不大,如若您要降罚,请责备臣本人!”
“但微臣同样认同韩国公的看法,希望陛下三思后行。”
剩余的淮西有功之臣及众大臣目睹情形后,皆附和道:“陛下,我等也认为帝制之路不适合,望陛下慎重决定。”
即便是茹太素担心朱和尚会忽略劝告而导致国家走向危险境地,也打算发言劝谏。
但他本能地瞥了一眼刘伯温,只见对方面色平静无波。
他稍一迟疑,原本要说的话突然被咽回腹中,没有吐露一字。
“陛下!”
李善长语气严肃地道,“此人的确具备一定才能,然而其专长,在于取悦与蛊惑他人,而并非治理国家!”
“帝制政策乃是针对您定制,因为深谙您的志向为超过汉、唐之盛世,所以他借机描绘出辉煌景象来吸引您。”
“此实为奸臣晋升之诡计,望陛下三思!”
朱和尚闭目思考良久后,骤然睁开双眼轻声道:“各位退下吧,唯有李善长、刘伯温两位大人今晚需在宫内停留,明日随孤赴另一处地。”
“陛下?”
李善长愣怔片刻后应诺。
朱和尚面如寒霜,接着说:“难道您不想知道是何人提议此计?孤即带你们亲眼瞧一瞧。”
“这样也免去您日后的挂念。”
“再则,今后勿再追踪此人行踪,身为臣子应明白自己应有的职守。”
说时朱和尚特意瞥了胡惟庸一眼。
胡惟庸顿觉身躯剧震,立即将头垂低至地。
朱和尚一挥袍袖,随即起身离席而去。朱标命令李善长等人翌日穿上便装,并亲自陪同朱棣跟随着朱和尚离开。
进入寝殿之后,
朱和尚望着朱标与朱棣平淡问道:“对于今天的事件你们怎么看?”
“父皇,李善长大人是出于自我保护才公开暗射诋毁朱楹。”
朱棣面色凝重道。
“而李善长大人几乎将朱楹描绘成了一名罪恶深重的人物,仿佛若不下决心处置他,则明日的大明朝便会遭遇巨大危机。”
朱标亦蹙眉补充:“陛下,其实李善长仍抱持陈旧观点,用过去的理念质疑朱楹的说法——如朱楹所言,他依旧局限于历史的框架之中……”
然而,朱和尚摇头回应:“不妨静观其变。”
“这……”
朱标愕然。
“执政关乎大局。”
朱和尚目光转向朱标坚定道:“一旦推行新措施,将会直接关系到千家万户的生活福祉。”
“即便是任命一名官员,亦需三思而后行,何谈制定国家发展方向的重大策略?绝不能偏信任何一个人的说法,不论是何等显赫之人!”
“安排李善长与朱楹直接对话,我们只需静静等待结果即可。”
“孩儿领会。”
朱标茅塞顿开。
而在外庭中,
众人陆续退出。
唯有胡惟庸接近李善长身边,悄声禀报:“恩师,上头可能有意领您前往见那个人……”
“我知道。”
李善长缓缓阖上双眼。
“这厮心机极深,多次设陷使您陷入困境。”
胡惟庸表情阴霾满布,“倘允许他继续胡言乱语,将来不知会造谣些什么事情!”
“不能再进一步追究!”
李善长大睁双眸,其中透露着凛冽寒意。“上头所言务必铭记心间。”
“学生该死!”
胡惟庸顿时神色剧变,“确实未曾料想到上头竟……”
“噤声!”
李善长脸色铁青。
“是……”
胡惟庸立即闭口,但又似乎有话未尽:“对此事,恩师有何打算?”
“今日我的言论已经让他置身于水火之中。”
李善长语气冷漠:“待会见到那家伙,再说说看。”
“最终,治理国事关键在于真才实学。今夜务必让上位者认识到,淮西旧部仍是国家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其他的问题,无需再劳心。”
“师父高见!”
胡惟庸立即惊喜不已,恭敬地说道:“这样一来,咱们不必动手,上面就会自动放弃那个人。”
“下去吧。”
李善长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疲态:“或许是因为最近上面看到我们这些淮西勋臣声势渐起,心里有些不悦,借此敲打我们一番。”
“让手下这段时间低调行事。”
“这棵大树我能给你们遮风挡雨多久还不一定……往后得靠你们自己了。”
“学生铭记在心!”
胡惟庸脸色微微一变,急忙跟在李善长身后离开。
二人刚踏出大殿,正好遇到同样刚出来的大臣刘伯温和茹太素。李善长向二人点头致意后,随太监前去更换衣物。
“刘大人,那位屠龙术的传人真的假的?”
茹太素蹙眉道:“韩信的说法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起初我估计是有六成的把握……”
刘伯温语气平淡:“但现在,我认为可能性达到八成了。”
“什么?”
茹太素震惊:“但他是提出了那些‘帝国主义’的策略啊。”
“恰恰因为这点,才八成确信是他。”
“李善长……真是可惜啊。”
刘伯温轻轻瞥了一眼逐渐远去的李善长,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惋惜。
次日清晨。
朱珩所居的幽静小院里,传来了急促的呼唤声:“少爷少爷,快起来吧,太阳都已经很高了。”
“这才多高?下午再说嘛……”
“可是马上佃户就要来交租了,你昨天忙着饮酒,人家特意挑今天来的……”
“该死的朱驷,真是后悔请他吃饭,尽给我添乱。”
朱珩带着几分不满起床,在灵儿的帮助下穿戴整洁。
走出屋子,眼前是一片明亮的阳光,虽已入八月,却因小冰河期的迹象并未显得异常酷热。福伯一早就开始了庭院的清扫工作,准备开启库房迎接佃户的到来。灵儿则为朱珩准备了一碗清淡的粥和一些咸菜,并迅速清理昨日的桌椅。
朱珩在院中晒着太阳,悠闲自得地享用自己的早饭,一切看起来平静祥和。然而,福伯的一句话打破了这种宁静:“缴租从这里,咦?朱少爷,你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又,这是我的兄弟家,我来合情合理吧?”
随着朱棣的洪亮声音响起。
天哪,又来了?
朱珩抬起头,看到不仅仅是朱棣一人,而是全家再度登门造访,不仅如此,这一次还有两位看似颇有身份的老者!
“哟,兄弟,正在用早餐呢?”
朱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不仅自行为朱和尚、朱标挪动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
“灵儿,我也要一碗粥!”
朱棣吆喝着。
朱珩瞪大双眼看着这突然的不速之客,心中百感交集,自己遇到过的搭食的人不少,但像这样一大早便不请自来吃早饭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见到!
“你也想蹭我的咸菜?”
朱珩狠狠地夹了一下朱棣那只想要伸向咸菜的手,面色不豫地道:“灵儿不用理他!”
在一旁的朱标显得十分尴尬,红着脸拉拉朱棣,小声道:“不要打扰朱兄吃饭。”
同时朱和尚也投去责备的眼神,轻叱道:“真丢人,不是让你先在家吃过再来吗?”
刘伯温与李善长面对这一切,脸上写满了困惑。在来此之前,朱和尚再三嘱咐他们,切记隐秘身份,只能以东家的身份称呼。但是,他们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是,堂堂燕王朱棣如今竟被人视为蹭饭一族,眼前的场景简直出乎他们的想象。
“别介,朱伯,”
朱航无奈道:“我今日忙得不行,收租要紧,真没空陪您玩。”
“这事儿刚好,”
朱和尚看了眼李善长,“这是我们家的首席大管事,特别在粮食入库等方面有一套,让他帮你盯着。”
“边上那个是我们的副管事,算账一流,记账自然也不在话下。”
即使是李善长、刘伯温这样的智者此刻也对视了一下,眼中满是惊愕。
我身为中书省丞相,国家重臣,现在竟要来给一个小地主做记账?
“这倒是挺合适……”
朱航犹豫片刻终于答应下来,随即递出账本,“麻烦二位了,中午给你们准备了便饭。”
“这……”
李善长向朱和尚投去疑问的眼神。
“你看什么呢?还不 谢人家!”
朱和尚眉头紧皱。
“谢谢这位少爷。”
李善长满脸羞红地开口。
“再次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朱标尴尬地轻咳一声道,“这次两手空空前来实在惭愧。”
“的确是两手空空啊……”
朱航略有不满,“昨天不是还承诺给我找侍女吗?”
“等下回,一定带上……”
朱标讪笑。
“行吧,我也不多计较。”
朱航不屑地撇嘴。
至于说到朱四,平时一副斯文的样子,似乎颇为可靠,
但现在看来,他也和这几个弟弟是一丘之貉。
“朱兄弟,我们确实有点事想找你商量。”
朱棣迅速为大哥解围,“昨天你提到的事情让我们想了半天,觉得还有些不明白,所以……”
“你们又去跟外人讲了?”
朱航脸色骤变,“你们的嘴就不能管紧一点?”
“放心,都是自家人,不会往外传的。”
朱和尚淡淡地说道,“我们认为你的建议对我们的生意也有帮助,便和他们商量了一下。”
“这没人泄露就好。”
“真的假的?”
朱航怀疑地看着他们。
“君子一言九鼎,怎会 你!”
朱和尚面色沉毅,“昨天答应你的侍女确实忘记带来了,保证下次记得!”
“好吧……”
朱航仍然半信半疑,“我就再相信你们一回。”
李善长在一旁看得心服口服,眼前的朱和尚竟为了几句话如此低姿态。
换作自己与他交涉,岂不是早就被治罪?
这个小地主究竟有何等背景?
这时,朱和尚朝他瞥了一眼:“你不觉得朱航的说法值得推敲?再给爷重复一遍!”
“是……”
李善长稍作思考后调整情绪,“我觉得少爷你所提的理论有所偏颇。”
“注意称呼!”
朱棣严厉地提醒。
“是,少爷,我觉得您的观点有问题,就像做生意不能只知扩大规模而忽略管理细节,否则难以长久。”
“那么最终不就成了秦始皇那样的战功辉煌却内政紊乱的局面……”
他又详述了一遍昨天的论述,当然略去了部分内容以避嫌。
朱航啜了一口粥,点头表示赞同:“你这话有道理。”
“好好解释清楚些。”
朱和尚有些无奈地说道。
朱棣则非常懂得暗示,偷偷向朱航伸出三个指头,见其不动声色后立即又比出一个“九”
的手势。
“可以。”
朱航点头应允,认为九次交流换一次宴请还算公平。
这些家伙果然阔气!
擦干净手后他继续讲道:
“昨天我和你们提到过的,帝国主义的方案确实存在重大隐患……”
李善长淡淡回应道:“帝国主义的策略本身就充满了各种疏漏,岂止一处破绽?”
“这就谬误了。”
朱航没有生气,摇了摇头说:“还是原话,因见识有限,你们并未领会这一策略真正的精妙。”
“你……”
李善长几乎气得咬牙切齿,却深呼吸了一口后说道:“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