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音回到玉华宫,径直去了慕容宏的厢房。
远远看见屋内有烛火,她知他还没歇息,便敲了敲门:“殿下,是我。”
屋内随即传来走动的声响,没多久后,房门开了。
开门的是慕容晴。
四目相对,姜云音短暂的讶然,主动唤道:“晴儿。”
自从到了这梁国皇宫,慕容晴对她避而不见,今日下午因为左缜的原因,慕容晴方才出现,但局势混乱,她们俩连个视线交汇的时机都没有,更没有谈话的机会。
慕容晴依旧避开了她的目光,侧身不语让路。
因为不确定左缜还会不会去而复返,也担心慕容宏身上的伤,慕容晴今日一直和慕容宏待在一起。
下午姜云音等人离开不久后,有御医过来给慕容宏看诊,她才稍稍安了点心。
她知道御医一定是姜云音找来的,这个认知让她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姜云音。
姜云音不多言,抬脚迈进屋内。
慕容宏同下午那般,就坐在桌旁,脸上嘴角是青紫一片,已经上过药了。
下午虽然是不欢而散,但慕容宏和慕容晴好歹是弄清楚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而不是备受煎熬的等待。
姜云音再次在慕容宏对坐落座,目光落在他嘴角的青紫上,关心问道:“御医怎么说?可有大碍?”
慕容宏没接话,直接问道:“傅明洲何时见我?”
姜云音知他心急,省了寒暄,从袖袍中掏出第一张字条递过去,开门见山道:“宸帝弃了殿下。”
慕容宏接过字条打开的间隙,慕容晴闻言凑近,探头去看字条内容。
慕容宏一动未动,看似毫无反应,实则满眸沉痛,薄唇紧抿,用力捏紧手中字条。
慕容晴眸光闪烁,双手紧握成拳,愤懑道:“父皇竟如此狠心!”
宸帝慕容信为人如何,他们为人子女深有体会,只是心里难免还是会有所期待。
期待他不至于冷血残酷到完全不顾念一点点的亲情。
可看到字条的那刹那,便连这点期待也粉碎干净了。
宸帝公布慕容宏的“死讯”,这不仅仅是不愿意救他,更是将他自己逃回去的可能都泯灭了。
太子身故阳城即世上再无慕容宏。
何其残忍。
兄妹俩没有质疑字条内容让姜云音轻松不少,她不需要多费唇舌却说服他们相信,也更相信慕容宏会选择同她合作。
他早该对宸帝失望透顶,才会这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讯息。
姜云音仍旧掏出了第二张字条递过去,为兄妹俩寒透的心送去些许温暖,道:“皇后未曾放弃你们。”
这一次慕容晴的动作比慕容宏更快,她急切的接过字条打开,略显激动的冲慕容宏道:“皇兄,这是的确是母后的字迹!”
她摩挲着手中的纸张,连声道:“这是母后爱用的纸张,母后宫里常备着!”
她目光落在“一双孩儿”那四字上,倏地红了眼眶,哽咽道:“母后没有责怪我偷溜出宫,母后……”
她说不下去,两张字条摆在一处对比,她越说越想哭。
爱与不爱,这般明显。
“晴儿,”姜云音温声安抚道:“我保证你和殿下都不会有事,你们一定能平安和娘娘团聚。”
时隔数日,慕容晴终于肯与姜云音对视。
慕容晴任性,却不是爱哭性子,之前在阳城地牢看到被削脑挖髓的尸体,控制不住地厌恶反胃,也没说过一句害怕和红过眼。
此刻,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姜云音,喃喃出声,问道:“你不恨我们吗?”
姜云音摇头,很是真诚地回道:“这世间的仇恨恩怨从来不是靠关系来定义的,我并不是在任家长大,也未与任何任家人相处过,我对我阿母曾经在任家的生活一无所知,我并不知道她在任家过得好不好,万一她在任家曾受尽欺辱,我为何要背负任家满门的仇恨?”
她道:“我父母才是这世上真真切切爱我疼我的亲人。”
任长庚妻妾子女成群,她阿母能和阿父私奔到泉县,汴京无人知晓,而这半年无人问津过他们一家,足以说明她阿母当初在任家便是不受重视的。
姜云音这段话是在大方承认她人性的“恶”与“自私”,比起知晓身世后,便满嘴大仁大义,将任家的一切挂在嘴边来得真实,让慕容宏和慕容晴好接受得多。
毕竟她说的这个观点,他们兄妹俩是感同身受的。
是血脉至亲又如何?他们的父皇还不是弃他们于不顾,甚至还策划让手足相残。
姜云音又道:“然我外祖父为人臣子时,忠肝义胆,世人皆知,我身为旁人,亦和贺宜山等前辈一样,替其不公,而他为我外祖父时,的确数次救我于危难中,又将这一生拼搏所得的一切交予我,他的遗憾、冤屈、仇恨,我不会置之不理。”
她就事论事,恩怨分明。
任长庚便不是她外祖父,在得知他“造反”真相时,她日后有能力也会为其平冤昭雪。
而现在他传位于她,她不会白拿这一切。
他未曾完成的遗愿她会竭尽所能去完成,他的冤屈,她会平反。
姜云音目光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地直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宸帝慕容信,我恨的,要讨伐的也只会是慕容信。”
“我们不是仇人,”她沉声强调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一句话将彼此拉到同一阵营。
慕容晴眸光闪烁,明显为她所言动容。
沉默良久的慕容宏拽紧了手中的字条,望着姜云音出声说道:“那你想要我们如何做?大梁新帝。”
最后四个字,他近乎一字一顿,眼神耐人寻味。
姜云音无视他言语中的挖苦之意,看向慕容宏道:“殿下当不愿就此抛弃姓名的活着,也不会不顾晴儿余生荣辱,徒留娘娘一人在深宫中孤立无援,”微顿后,郑重道:“殿下,不妨与大梁合作。”
她直接说道:“大梁可助殿下声讨宸帝,匡扶大义,诛杀昏君,救无辜百姓于水火。”
慕容宏并不急着表态,而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姜云音,问:“条件是?”
姜云音不说漂亮话糊弄慕容宏,她坦然说出诉求:“我有三个条件。”
“洗耳恭听。”
姜云音缓声道:“一,殿下需亲手杀了宸帝,不得假以他手。”
慕容信诛杀任家满门,便该尝尝被自己儿子手刃的滋味。
慕容宏不言语,但面色中并无太多抵触之色。
若父子兵戎相见,那一步是迟早的事。
“二,殿下登基后,需将称帝挥空国库,以任家满门老少妇孺为质,一己私心断将士粮草,逼得边关将士揭竿起义,不得不反等真相公之于众,昭告天下,还我外祖父清白,他称得上是为晋国子民厮杀了一辈子,不该落得个反贼的名声。”
慕容宏静待姜云音的第三个条件。
姜云音:“二,殿下需与我大梁签定结盟契约,倾尽兵力,共同驱逐胡人,护中原百姓安宁。”
这是任长庚毕生所求,是他未了的遗憾,亦是她心之所向。
不管她在不在大梁女帝的位置,她此生都会为此而努力。
当下最重要的是保护边关那些被胡人凌虐的百姓,其余恩怨皆可缓之。
不待慕容宏出声,慕容晴连声表态:“我们同意与大梁结盟!”
从她那日在大殿瞟见那一颗颗而是玩伴的头颅,她对宸帝的言行便是不认同的,是以,她才想当个可以维护一方正义公平的父母官,不过都是对宸帝不满的衍生表现。
经历过阳城一事,她看见了自己的心结,而刚刚看到字条的那一刻,她对宸帝是彻底的心死。
他既没把他们当成孩子对待过,他们又何必要用血脉来束缚自己?
从宸帝要让皇兄死在阳城的那刹那,宸帝便不再是他们的父亲。
慕容晴重声道:“云音说得对,这世上的仇恨恩怨从不是靠关系来定义的!”
她拉住慕容宏的胳膊,劝道:“皇兄,他不顾将士不顾边关百姓,他不配坐在那龙椅,他猜忌枕边人、授意 慕容烨杀害你,枉为人父,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
“皇兄,母后不会不管我们的,她一定会寻舅舅来救我们,若是被宸帝知晓了,定不会放过母后,便是忌惮舅舅忌惮世家,不伤母后性命,失去我们,你让母后如何在深宫度过余生?那瑶妃定要欺辱母后!”
慕容宏拨开慕容晴紧抓着他晃动的手,依旧没有回应是否接受姜云音抛出来的条件,而是继续向姜云音发问:“这是你拟定的条件,还是傅明洲?”
姜云音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回道:“是我,也是我们。”
她笃定傅明洲会认可她提出这两个条件。
慕容宏面色里染上几分讳莫如深,道:“真正掌权者不一定要坐到龙椅上,龙椅上的人也不一定能真正掌权。”
姜云音勾了勾唇角,认可地点点头,“殿下所言甚是。”
她一派云淡风轻地说道:“同理,殿下不妨再仔细思量下我前边所言,那不是因为我坐上了龙椅才有的决定,那不过是我恰巧坐在这个位置上时才说出口的决定。”
她目光悠远,如山岚间的风,难以捕捉:“人只会被内心所求困住,皇位龙椅困不住我。”
慕容宏没有接话,屋内陷入沉默。
良久后,慕容宏将字条拽入掌心,开口道:“孤有些乏了。”
姜云音会意颔首:“那便不打扰殿下歇息,殿下思虑清楚了,随时知会我。”
她起身,又补充了句:“时局紧迫,晚一刻便多一分变数,殿下尽早决策,免错失良机。”
姜云音起身离开,慕容晴随之跟上。
就在姜云音要迈出屋子时,慕容宏突兀地出声:“明日,孤要见傅明洲。”
姜云音驻足,并不因被质疑而恼怒,心平气和地回:“好。”
出了屋子,姜云音见慕容晴一副欲言又止,明显有话要同她说的模样,便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停在原地。
她不催促,耐心安静地等慕容晴做好心理建设再开口。
慕容晴嘴唇张张合合,半晌后千言万语汇成了一个提问:“云音,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姜云音看着她,好似回到那个阳城的夜里,她们各怀心事,同榻而眠。
她开口,说了和那晚一样的回答:“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好朋友。”
慕容晴的思绪亦被带回那晚,她百感交集地点点头,再次承诺地开口:“我慕容晴愿意和姜云音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互助互信,永不背叛伤害彼此。”
姜云音颔首:“就快到冬月了,你的及笄生辰一定能和娘娘一起过。”
慕容晴红着眼眶去拉姜云音的手:“还有你,你说过会陪我一起赏雪庆生。”
姜云音莞尔:“好。”
直到离开了两兄妹俩住的院落,南枝方才不满地说道:“小姐是大梁新帝,这晋国太子不听小姐的,却要见摄政王,分明是不信小姐能拍案做主嘛,小姐以礼相待,他怎能这般轻视小姐!”
她刚旁听着便有诸多不满,只是见小姐毫不在意,又怕扰了小姐正事,才未发一言。
姜云音神色淡淡,是真的不在意,道:“别人如何看待并不重要,我只看中结果。”
归根结底,她想要的都在她提出的那三个条件里。
要让宸帝死在亲儿子手里,要为任长庚生平正名,要驱赶胡人,还中原百姓太平。
而慕容宏既提出要见傅明洲,说明他是接受她提出来的条件的,只不过是不认可她有号令大梁助力他的本事。
但对她而言,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即可,因何达成,又因谁达成,她没所谓。
次日清晨,姜云音一醒来便让宫女去送信给傅明洲。
宫女回来后表示,傅明洲让姜云音带慕容宏去天泽殿,待他下了早朝后与他们议事。
姜云音知道这事已经稳了,便根据傅明洲给她的卷轴里的信息算好了时间,估摸着他下早朝了,便和慕容宏动身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