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殿。
姜云音把时间估摸得大差不差,她和慕容宏到的时候,傅明洲刚下早朝回到天泽殿不久。
成公公领着二人入内,原本在主位坐定的傅明洲,在他们迈入屋内后立即起了身。
傅明洲长身玉立,抬步向两人迎过去。
姜云音看在眼里,敏锐得察觉到了他今日的不同。
他们见面多次,这可是傅明洲第一次起身相迎。
她直觉他不是冲慕容宏去的。
这是在唱哪一出?
果然,傅明洲未看慕容宏一眼,径直朝姜云音而来。
他停在姜云音面前,微微俯身颔首,轻声恭敬唤道:“臣见过陛下。”
姜云音眉眼微挑。
这可是她第一次听到傅明洲唤她“陛下”,同她行礼,用着这样“毕恭毕敬”的语调。
可真是稀奇啊。
但她已然清楚他想要唱哪一出,于是配合得微仰下巴,回道:“王爷免礼。”
慕容宏立在姜云音身侧,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位传闻中神机妙算的谋士。
没想到竟是这般气质卓然,样貌出众的翩翩公子。
只是那张出色的面容上,既苍白不见血色,更不见什么情绪起伏,总得来说便是一张清俊却毫无生机,没有活人气息的脸。
慕容宏已摆好面部表情,在等一个视线交汇,进行初次的眼神较量。
然而,傅明洲却一个余光都未给他,而是侧身让路,领着姜云音往他平常坐的主位上领。
姜云音心领神会,丝毫不怵,一派从容的在主位落座,享受着傅明洲这份尊崇。
和聪明人共事,就是无需废话,她不过是派人知会傅明洲,说慕容宏要见他,他便能明白,这是慕容宏对她的轻视,不信任她在大梁有话语权。
傅明洲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能看破知晓慕容宏的所思所想,她不讶然,但他会愿意在慕容宏面前,唱这一出是她始料未及的。
毕竟,以他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在慕容宏面前树立她的威信,便能谈妥合作之事。
傅明洲依旧没看慕容宏一眼,将其视若空气,静立在姜云音面前,轻声问道:“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姜云音掀了掀眼皮,扫了眼一旁脸色微沉的慕容宏,很官方地回:“商议同晋国太子合作之事。”
“此事陛下做主即可,”傅明洲微微俯身,“陛下有令,臣当竭力配合。”
乞巧节那夜初见,他立在船舫上俯视她,而后来了梁国,每次见面,他也都是长辈严师的姿态,坐着等她走近。
她是第一回以这样的视角看他,心情有几分微妙。
姜云音眼底有思绪涌动却不外露,淡声道:“除此以外,也是满足晋国太子想见你一面的念想。”
傅明洲这才侧身抬眼看向慕容宏,看不出情绪地冷淡发问:“我与晋国太子没甚渊源往来,晋国太子何故要见我?”
面对慕容宏时,他收敛起了之前对姜云音的“低姿态”,又是一派上位者的从容不迫。
两相对比,一下子拉开姜云音同慕容宏的身份地位的差距。
慕容宏自然能察觉,他未受过这般轻视对待,尤其是同姜云音对比,毕竟自同姜云音认识以来,可从未有过他站着,而她坐着的时刻。
也正是如此,他才后知后觉地对姜云音要继承梁国地位有了更真切的认识。
……她或许真的要成为女帝了。
沉默间,姜云音看向慕容宏,道:“太子若有话要同王爷说,尽管直言。”
慕容宏不愿受到轻视,尤其是来自傅明洲的,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迎上傅明洲的目光,回道:“关于大梁与孤结盟一事,想听听王爷的看法。”
傅明洲全然没有要表现自己,侃侃而谈,大似输出一番的意思,他眉眼低垂,道:“陛下如何看,我便如何看。”
慕容宏:……
他也不愚钝,傅明洲做到这个份上,他自然知晓其言行的深意,是以,那些原本计划着要说的话失去了意义,他亦不再看傅明洲,而是看向场内唯一坐着人,道:“你昨夜所提的结盟契约打算如何拟定?”
姜云音浅笑,道:“此等要事不得马虎,自该逐条商议拟定,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二位请坐吧。”
傅明洲俯身拱手作揖:“谢陛下赐座。”
接下来的谈话,傅明洲言行一致,身体力行的践行着“陛下做主即可”与“陛下如何看,我便如何看”,一直是安静旁听,绝不会主动出声打岔,也不会反驳姜云音提出的任何建议。
还会在姜云音询问他看法时,不仅肯定她所言,还会毫不敷衍地夸赞认可一番。
他在慕容宏面前,将她捧得极高。
盟约顺利签订。
傅明洲抬眼看向慕容宏,直截了当地安排他,道:“此事不宜耽搁,你速去书信一封,再备一份可证明你身份的信物,即可送与王皇后。”
傅明洲嗓音清冷,说话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忍拒绝的威严感。
慕容宏既已签订了结盟契约,便不去纠结这些细节,他是认同傅明洲所言的,于是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是稳定王皇后的情绪,免得她因为过度担忧而担心则乱,要逼宫成功,需得和王皇后里应外合。
姜云音随之起身,想同慕容宏一道回玉华宫。
傅明洲出声留住了她:“陛下留步,微臣还有事要禀。”
姜云音会意颔首,慕容宏由侍卫送回玉华宫。
屋内只剩下姜云音同傅明洲两人。
姜云音坐了回去:“王爷有何事要禀?”
傅明洲不答反问:“我给你的第一份卷轴的内容,可还熟记?”
姜云音心道他之前果然是当着慕容宏的面在扮演毕恭毕敬的臣子,现在慕容宏一走,他立马又变成了老师姿态。
只是,她也不反感,抬眼看他,口吻轻松地发问:“王爷是要考我吗?”
她很是自信地补充道:“王爷尽管问。”
傅明洲摇头,兀自落了座,道:“我不必考问你,你熟记与否一会便知。”
姜云音来了兴致,挑眉无声询问。
傅明洲解释说明道:“下早朝时我便派人去知会几位重臣来天泽殿议事,算时辰也该到了。”
姜云音是服气的。
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声名远扬的谋士,他估算时间的本事亦是一流。
他竟能算好,同慕容宏谈妥的时间。
此时,依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般对时间的把握与管理,姜云音实在佩服。
傅明洲缓声道:“接下来才是真的商讨该如何和晋国太子合作。”
他和晋国、慕容家没有任何私交情谊,选择“合作”是尊重姜云音,也是向她证明,他没将她视作傀儡,但合作的初衷与目的,自不可能是无私帮助慕容宏。
那些,慕容宏不必知晓。
姜云音恍然,沉着冷静地望向门口。
她不仅是记得卷轴内容,昨日又同左缜聊了许久,朝中情况与重臣,她已然心中有数,知晓如何应对。
几位大臣一道迈入殿内,唯有左缜不见人影。
殿内已摆放好椅子,姜云音坐在主位,起左手边坐着傅明洲,右手边的位置先到的大臣默契地留给了左缜。
与新帝初次会面交谈这样郑重严肃的场合,左亲王必定是要到场的。
几位大臣一开口,姜云音便和自己脑海里的信息库对上了。
这般突如其来的正式场合,她完全不怯场,不卑不亢的,既没有登上皇位的傲慢自得,更没有觉得自己无法胜任的心虚惶恐,和大臣们心平气和的交谈。
几位大臣原本是带着质疑的,会面后眸光里都有惊艳赞赏。
到底是先帝的血脉,即便是在民间长大,新帝依旧气魄不凡,实乃大梁之幸。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缜才姗姗来迟。
他大步迈进来,径直朝姜云音而去,微微俯身行礼:“臣左缜,拜见新帝。”
“左亲王免礼,”姜云音抬手挥向右手边的空位,“左亲王请坐。”
“谢新帝,”左缜环顾全场,唯余他的空位,便开口解释道:“下了早朝后先去了趟玉华宫,结果跑了空,所以来迟了。”
他肆意落座,瞟向对坐的傅明洲,多少带着些埋怨地说道:“摄政王不卖关子,早说是同新帝议事,臣也不会白走一遭。”
的确刚下早朝傅明洲便派人来知会他,半个时辰后去天泽殿议事,这算得上平日里常有的事,他屡见不鲜,惦记着要给姜云音送遗诏的事,径直去了玉华宫。
谁知到了玉华宫后,宫女告诉他,姜云音去了天泽殿。
傅明洲倒是脾气极好的样子,不与之争辩,只是点点头,随口应道:“怪我。”
左缜便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不得劲,偏偏也奈何不了傅明洲,深呼吸后,看向主位的姜云音,切入正题地问:“新帝有何事要商议?可是继位大典的事?”
在他眼里,继位大典是当务之急。
凡事讲究个名正言顺,姜云音既被顺利接回了梁国,就该早日登基,昭告天下。
尤其是让慕容信那个狗东西知道,任家后继有人,没有被灭门。
“才乃今日要商讨的第一件要事,”傅明洲徐声开口:“马上便是冬月,新春在即,继位大典不如设在新年第一日,陛下可拜皇天、祭先祖,开启新的元年。”
他抬眼看向主位的姜云音,温声请示:“陛下以为如何?”
姜云音觉得挺好,那时也该处理了晋国动乱,了结了宸帝慕容信,正是告慰任长庚的好时候。
于是她颔首,但没有直接拍板定下,而是环视座下其余人,询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大家都点头,相继出声附和。
“正月初一是个吉祥的好日子,那日举行继位大典,也好让梁国上下都沾沾喜气。”
“甚好,离新年不到两个月,并不久远,也留出了时间来筹备大典的礼乐、新帝的龙袍。”
“是啊,有理,有理。”
大家都同意了,姜云音亦没意见,恨不得她今日便登基的左缜短暂的犹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达成一致后,大家只是粗略的商议了下流程要点,便结束了这一话题的讨论,毕竟具体的细节要交给礼部去办。
傅明洲虽没坐主位,却一直默默把控着谈话的节奏,敲定了继位大典的事后,他开启了第二件事的商议。
他说道:“宸帝昭告晋国太子慕容宏的‘死讯’,已触怒了以慕容宏为首的世家,晋国现在可谓是内忧外患,慕容宏同意与我们结盟合作,此番以慕容宏讨伐生父为由,算是师出有名,我们可助其一臂之力,逼宫宸帝,杀之。”
“什么?!”左缜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重复确认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大梁出兵,助慕容宏登上晋国皇位?!”
虽然昨日便听姜云音说了一嘴,但他当时完全不认为有结盟的可能性,因着任长庚的面子,他不想她刚到梁国,便言辞激烈与之争论,是以只是含糊的带过。
没想到才过了一夜,竟召来群臣,来正式商议结盟之事了。
姜云音知晓左缜对傅明洲是有些猜疑的,不想加深二人的矛盾,开口委婉提醒道:“左亲王,此事我昨日同你 提过的,个中原因,你当知晓。”
左缜火爆的脾气一点便着,哪怕是试图极力克制,也压不下去,他胸膛起伏,大声表态道:“臣不同意与慕容宏结盟!”
他望着姜云音,很是失望道:“臣昨日也说了,先帝满门惨死于慕容家之手,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先帝若知晓新帝要倾梁国兵力,助仇人之子登上皇位,怕是泉下难眠!”
场内氛围瞬间凝重起来。
自先帝去世后,大梁也并非是摄政王傅明洲说了算,左缜是开国大将军,是任长庚亲封的异姓亲王,手握梁国兵权,足以同傅明洲抗衡。
是以,其余大臣目光在姜云音和傅明洲之间来回,不敢随意表态站队。
姜云音深呼吸,尝试劝说左缜:“左亲王当以天下局势为重,若先帝……”
左缜没能听完,直接出声打断:“若先帝知晓新帝这般‘豁达’,不在意任家的灭门之仇,怕是不会传位于新帝!”
“左亲王,”傅明洲沉声唤道,微微侧头,带着警告道:“先帝既将遗诏交予你,你当知你此言于先帝、新君都是大不敬。”
“那又如何?”左缜满不在乎,甩袖而起,“我大梁绝不会出一兵一卒,助力慕容家!”
左缜愤而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