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音虽是故意说与左缜听,想要缓和左缜对傅明洲的偏见与误解,但却说的都是实话。
在傅明洲给她的卷轴里,左缜介绍的下方,清楚写着“可信之”。
除去脾性上的描述,傅明洲没说左缜一句不好,甚至还清楚写明了,左缜曾立下过哪些汗马功劳。
单就这一点,她对傅明洲便多几分欣赏。
君子坦荡荡,不会搬弄是非。
左缜一怔,沉默了。
……傅明洲同新帝说,自己是可以信赖的?
左缜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的古怪了,尤其是在他叭叭说了一大通,“针对”傅明洲的发言后,听到这样的言论,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难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先帝将遗诏交予自己,便是对傅明洲有所疑,不能随便掉以轻心。
左缜兀自思量了一番,还是维持着先前的立场,对姜云音道:“臣会督促摄政王推进继位大典事宜,新帝有任何需要臣的地方,尽管找臣。”
“劳左亲王费心,”姜云音欣然应了,委婉道:“继位的事暂且不急,待我多了解熟悉些大梁的情况后再议。”
她接着问道:“左亲王可否给我看一眼,先帝遗诏?”
左缜回道:“今日来得匆忙,明日再给新帝送来如何?”
姜云音颔首:“有劳,辛苦左亲王了。”
送走左缜后,临近傍晚,南枝和刀姨等人在玉华宫安顿了下来。
晚膳,一如从前在姜府那般,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享用。
晚膳后,成公公又来了。
姜云音在看到成公公的第一眼,眼角眉梢便挂上几分愉悦欣喜,主动询问道:“摄政王有空见我了?”
成公公到嘴的话被姜云音抢先,笑着点头:“小主子真是料事如神呢。”
姜云音迈步:“走吧。”
南枝下意识的跟上,姜云音没有阻拦。
成公公一如既往在前边领路,敏锐地察觉到姜云音情绪不错,便笑着感慨道:“小主子今日似乎心情甚好?”
姜云音没有否认,目光扫过南枝,轻“嗯”了声。
与家人团聚,自是轻松快活。
先前一直担心傅明洲会不会把南枝他们留在手里当筹码,但今日晚膳听南枝他们提起来往梁国的这一路,除了第一晚中了毒,醒来便在行驶的马车上以外,这一路他们白日坐马车赶路,晚上住宿客栈,并未受苦。
姜云音觉得自己应该去和傅明洲道一声迟到的谢。
再一次迈进温暖弥散着檀香的屋内,姜云音步子轻快,并不遮掩自己的好心情。
倒是跟在姜云音身后的南枝远远瞟见了坐榻上的人,惊讶得瞪圆了眼,极小声地同姜云音说道:“小姐,这梁国的摄政王长得好生眼熟,好似……卖我们房子、乞巧节那日救了我们的男儿郎啊!”
姜云音给了肯定的答案:“是他。”
南枝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姜云音已熟稔地在傅明洲对面落座,轻声道:“王爷忙完了?”
他们有两三日未见了,但每日他都会让成公公送来卷轴,对她有疑惑的地方,会及时回馈解惑,俨然如同严师。
她猜想他今夜唤她过来,要么是为了下午左缜去了玉华宫的事,要么是想当面考核她,再要么当是晋国宸帝那边有消息了。
总之,他不会无故寻她。
平心而论,和他的每次会面她都有收获,她是乐意同他交谈的。
傅明洲没似之前一样同她不痛不痒地,场面地含蓄两句,而是直接将矮案上的字条递过去,说道:“晋国探子来信。”
姜云音心道果然,毫不意外接过字条。
字条上的话很是简短:宸帝昭告天下,太子身故阳城。
姜云音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感慨道:“慕容信果然冷血自私至极。”
他一开始便计划要慕容烨联手贺越泽,让慕容宏死在阳城,自然不可能再付出任何代价,从梁国手中“解救”慕容宏。
直接昭告天下,公布慕容宏的“死讯”,便可以断了梁国的“筹码”。
傅明洲神色淡然,接着告知道:“王皇后已集结以王家为首的世家,欲救晋国太子。”
闻言,姜云音明白傅明洲收到的情报远不止递给她的那张字条,但他独独将字条给了她,自有深意。
她略一思量立即了然,将字条收入袖口,会意道:“我会去劝说慕容宏与我们合作。”
傅明洲有一瞬的恍惚,为她这句“我们”。
姜云音又说:“只是就此一张字条,或许不足以让慕容宏相信,王爷可有其他有说服力的东西予我?”
傅明洲递过来另一张字条,姜云音刚伸手一接,这字条的触感明显与上一张不同,是很名贵稀有的纸张。
她摊开一看,依旧是简短的一句话,但字迹和上一张字条的笔迹全然不同。
上面写着:勿伤我一双孩儿,一切好说。
看来,这是王皇后的笔迹,而不是探子传信所写。
姜云音再次将这张字条收入袖中,询问傅明洲:“王爷打算如何处理?”
“便依你所想,”傅明洲是一切在掌控中的淡然,道:“李飞捷随时待命,看你要如何同慕容宏展开合作,我这边会配合你。”
姜云音问道:“王爷会去见慕容宏吗?”
她知慕容宏很想见梁国的掌权人,亦对傅明洲有好奇之心。
虽说今日因为左缜,慕容宏已知晓她是梁国新帝,但他大抵一时间无法将她真的视作梁国皇帝来对待吧。
傅明洲掀了掀眼皮,把问题抛了回去:“你需要我同你一道去见慕容宏?”
言下之意:你一人说服不了他?
姜云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浅笑回道:“不需要,我一人能说服慕容宏同我们合作。”
傅明洲只是情绪难辨地“嗯”了一声。
姜云音今日心情不错,话便多了一些,主动挑明问道:“这是王爷对我的考核?”
这几日他对她抛出的考题可不少,也不知她交上去的答卷,他满意与否,给了几分。
傅明洲回了两个意味深长的字:“不止。”
他补充道:“这是你回到梁国,知道遗诏后做的第一个决策,我说过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这句话,姜云音听着,心境同之前已大不相同。
她点点头,晚了三天,一语双关地回应他三天前的那番话:“我信你。”
三天前,他说会全心全意助她坐稳帝位,辅佐她平定中原,他唯一要的只是她的信任。
当时她并未表态,跳过了这个话题。
但今日南枝等人安然抵达,左缜那些话都从另一角度证明傅明洲同她说的都是实话,加上成公公所言,都让她心里那颗信任的种子萌芽。
傅明洲只是安静望着她,一双墨眸如夜色深沉。
两人眼眸里都有太多可探究的东西,又有太多的碰撞与不可言说。
屋内的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
最后是姜云音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问道:“王爷不打算问问我,左亲王下午同我说了些什么?”
傅明洲拢了拢狐裘,徐声道:“你既信我,我自不必多问。”
左缜会同她说什么,他心中有数。
他这辈子受惯了流言蜚语与非议,幼时有邻里数落他是来向他父母讨债的灾星,挑唆他父母遗弃他。
再后来,他咬着牙一路寻到任长庚时,军营里的壮汉们质疑他一个有今朝没明日的病秧子,只会拖累行军,不能助益大家。
他自知堵不住悠悠众口,他亦不在意这些声音,任长庚信他即可。
直至,任长庚去世那日,左缜宣读遗诏,字字句句如刀,在他自认为已无坚不摧的心脏上,生硬的划开了条口子。
……原来,他也不信他。
姜云音捕捉到傅明洲眼里明明暗暗的情绪,对于左缜他们两人有了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亦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落在他烛火映照下有些苍白的脸色,不再明里暗里的较量,而似好友般问起了日常:“王爷今日可喝药了?”
不待傅明洲回答,一旁的赵沉抢先回道:“没呢,您进来前一刻,王爷还在看折子。”
成公公亦帮腔附和道:“小主子和王爷是一个赛一个的勤于政务,恨不能不眠不休!”
赵沉:“王爷今日午膳后都没眯一会眼,这般下去身体……”
傅明洲斜眼瞟了赵沉一眼,无声制止他。
傅明洲身弱气场强,轻轻一眼,赵沉马上住嘴垂首,不敢多言了。
姜云音望向成公公,吩咐道:“去将王爷的药端来。”
成公公喜出望外的应了:“是,小主子,老奴这就命人去取药。”
这一番指令行云流水,满屋内都喜闻乐见,除了傅明洲。
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蒙上一层讳莫如深,冲姜云音道:“你的确适合发号施令,他们都服你。”
这才几日,他身边的人便越过他,听她指令了。
姜云音轻笑,眼角眉梢里带着几分得意,语气却是一派稀松平常,道:“王爷此言差矣,大家服我命令是因为我们目的一致,都盼着王爷早日养好身子。”
傅明洲挑眉不语。
姜云音依旧是笑道:“等王爷身体好些,我还等着同王爷下棋呢。”
傅明洲又沉默良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薄唇张了张,轻声道:“……好。”
姜云音估摸着今晚的要事已谈完,不想闲聊耽搁傅明洲休息,更因为想趁着时辰尚早,慕容宏当还未歇息,去同慕容宏谈谈正事。
于是她也不多铺垫,直接说道:“不耽搁王爷了,我先回玉华宫找慕容宏聊聊。”
傅明洲颔首:“好。”
姜云音倒没急着起身,而是看了南枝一眼,冲傅明洲说出今晚来这准备好要说的言辞:“多谢王爷思虑周到,将我的家人安全送至我身边。”
傅明洲再次点头,欣然应了这道谢。
姜云音这才起身,傅明洲看了成公公一眼,示意他护送姜云音主仆回玉华宫。
姜云音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倏地驻足,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叶隐去了何处?”
自从到了大梁皇宫,叶隐便会要去找傅明洲复命,之后她便没再见过他了,每每面见傅明洲,他身边跟着的是赵沉而不是叶隐。
傅明洲算得上有问必答的给她解惑,没有隐瞒地回道:“我命他回晋国,重新整顿武林。”
姜云音明白了,再次感慨傅明洲心思缜密,他对晋国的布局是方方面面的渗透,培养各方势力进行围剿。
或许一开始,贺宜山在寿辰那日,不见得能成功劝说其他门派投诚梁国,毕竟武林门派多数抱着明哲保身的念想,不参与朝政。
但经过贺越泽勾结朝廷,给生父和各掌门下蛊控制,屠杀各门派人士,一定会引起公愤,这时叶隐只需略微出手,便能轻松说服大家投诚。
她很是钦佩,傅明洲真是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招玩得炉火纯青,回回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姜云音开口道:“我可否传信给叶隐?”
叶隐出发不过三日,一切还来得及。
傅明洲应了,问道:“你有何事要交予他?”
姜云音脑海里浮现出辛十五被钉在床柱上的模样,叹息道:“若他遇到灵剑派弟子辛东,告诉辛东,他的师弟辛十五一直在阳城客栈守候他,直至不敌贺家人而死。”
她答应过辛十五,不会告诉辛东,他被他亲手所杀。
那时辛东受蛊虫操控,说他是“贺家人”不算谎言。
傅明洲再次点头:“好。”
姜云音心里有些暖意涌动。
傅明洲看似城府深,不好说话,但其实对她提出的要求之类的,他几乎都回答“好”。
……他其实,是好说话的。
姜云音说完后便同南枝抬步离开。
护送她们回玉华宫的路上,成公公百感交集,甚至有些想要喜极而泣,连声感慨着:“先帝驾崩后,王爷像盏不灭的烛火,从不在意自己身体的燃烧,不听任何人的劝。”
成公公:“从前王爷便只听先帝的,现在有了小主子,王爷又有了肯听劝的主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