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晨似是没听到他的话,切牛排的动作依旧优雅沉稳。
但好看的只有外形罢了,手上反反复复切割的动作隐隐透露他饱含焦虑的内心。
在舒岁安之前,他也谈过那么一两场恋爱,倒不是说情场高手,而是他清楚的明白一个事实:对女人要讲究进退适宜。
只不过这个办法对舒岁安是不管用的,对她只能采取威逼压迫。
能够让她妥协的唯有现实,带走她不算什么本事。
他要的是她在清醒的时候,心甘情愿的回到他身边。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她,而后又反反复复的确认她是否在自己身边。
若即若离,患得患失。
他问过自己,倘若她不愿意呢?
若不愿意,他也会亲自带她回来,就像当初一样,到头来,她还是属于他的。
那7年时间里,他常常固守着她,时常看着她。
看雪的时候会彷徨,收花的时候会踌躇,对待平安的时候会加倍的小心翼翼,连同平时的餐食,所用物,都会规避以往的习惯。
他一直站在她身后,一直看着她
窥视着她那些刻意回避。
他恨不得冲进她的灵魂,把久居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人脖子给拧断,撕碎。
爱吗?
爱,让他妒忌得面目全非,内心近乎的残暴。
多年前,他败给过后来居上的周应淮,他自认不是输给他,只是输给命运投掷下来的恶作剧。
舒岁安选择周应淮,曾一度让他难眠而后找寻与她相似的女孩,仅仅只有牵手拥抱,他就发现她们都不是她。
之后有了命运转折的契机,他恨不能那个人一辈子都错失,让自己一直一直独占她。
爱有多沉重,回忆就有多沉重,一旦掺杂了难以诉说的私心,就算是再轻盈洁净的灵魂也会逐渐被侵蚀。
曾经她高空坠落,惶惶终日,郁郁寡欢,他接住了她,让她重新找寻自己,那么他就不允许别人再重新染指半分了。
午后14:25分,江绮音抵达小芦筑。
门铃响起的时候,周应淮在准备着南瓜浓汤,最近她胃口好些了,他也试着换着花样哄她多吃几口。
他也不是一个苛待佣人的主簿,那些人都被他遣走去休息了。
门铃一直响,他很怕惊扰了难得入眠的舒岁安,故而跑着去开门,开门见到江绮音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猜到她为什么而来了。
站在客厅里,隐隐可以闻到浓汤熬出咕咚的浓郁香气,那响起宛如催化剂,足以让江绮音的心中的怒火燃烧成灰烬。
“她人呢?”江绮音直接进入主题,连客套都懒得客套,冰冷的目光在视线所及之处搜寻,奈何她坐着轮椅,多加不便。
她很希望能够快点找到那个人,却又抗拒看到那个人。
周应淮弯下身子,扶住轮椅的轮子,轻描淡写道:“她在楼上午睡。”
话音未消散,也不顾周应淮的手是否会卷进轮子里头,见她转身就像迈步朝电梯冲去,周应淮用力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放手。”江绮音怒了,挣扎不休。
“放手之后呢?你准备想要做什么呢?打她?骂她?赶走她?”周应淮语调极缓,少了锐气,多了几分淡淡地忧伤,以至于言语都有些缓:“在你情绪稳定之前,我不可能让你见到她的。”
江绮音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若是能见到她,她不确定自己真的可以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周应淮所说的,确实也有可能见面后会衍生出来的举动。
但败就败在,周应淮太聪明了,他那么的直言不讳,接连反问,句句珠玑,杀得江绮音毫无反驳的力气。
她自问从来都不是一个苛刻的母亲,对孩子也没有那么强的控制欲,这么多年来一向如此。
她亦然很清楚,周应淮的想法和做法,她没办法干涉,也没有立场多加干预,但现如今她被焦躁和愤怨包裹着,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周应淮无可奈何,起身把江绮音推到厨房里,给她倒了一杯水。
江绮音没接,周应淮便把手中的水放到琉璃台上。
“周应淮,你真是”江绮音咬牙切齿的深呼吸一口气,“无可救药。”
周应淮眼神漠然,他面上表情越是淡漠,那张白皙清隽的脸就越是愈发的寒得凌冽。
江绮音不遑多让,眼神似尖刀。
她意识得太晚了,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周应淮得治愈能力无人能及,他得容忍里怎能可以这么强大,强大到可以容忍过去伤痛
“一个人被重伤后,一直反反复复给自己洗脑说“不痛”,那就真的可以当作不痛不痒了吗?”江绮音爱恨交加的仰头盯着默不作声的儿子,语调平平淡淡:“周应淮,偶尔回忆起以前的事情,问心自问,真的就一点都不痛吗?”
奈何,周应淮就是那打不觉痛,骂不还口的木头,根本就是无动于衷。
只见他清冽的目光从远处收拢,慢慢吞吞地落在江绮音脸上,微抿的薄唇,多了几分硬气。
“过往掩埋在岁月的尘埃里,埋得时间太久了,早已分不清悲喜了。”周应淮说着,神情有了片刻凝滞,似是想到一些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再开口:“这么多年,她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共同经历的每一件事,我都不曾忘记过。你不会知道这么些年我是怎么一天天苦熬过来的。吃饭的时候,有时候我会下意识的把菜单递过去身侧,因为看到有她喜欢吃的,但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侧的人不是她;于是那菜吃进嘴里,没滋没味。您有没有试过,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周围那么多人和事,但好像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眼里充盈着人来人往,但心里空荡荡。不敢轻易再笑,连自己都觉得微笑是一件呼吸都痛的事情,狰狞得让自己觉得笑得太难看了。偶尔徘徊在街头,会出现幻觉,以为她还在自己身后,但看着身边的行人路过的时候,才发现现实究竟多么残酷不忍。就好像再也没有人可以带给我欢笑和温暖,再也没有人暖暖地唤我一声“文鸳”。曾经我以为分别只是暂时的,哪知一别经年,7年的时光谁又能轻易承付得起呢?我以为此生见面无望,终有一天会在时光里忘记彼此,忘记过去的种种。但我就是没办法忘记舒岁安,再深的怨,再浓的恨也不能让我把她从我生命里剔除。”
“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最后那句话,是在问江绮音,实则也是在问他自己。
带着几分解脱,尾音都拖了好几拍。
他记起,有记者曾经在访谈的时候,问过他想要什么。
他当时没有回答,程军以一句拒答私人行程为由避开了问话。
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很私密,他只想,他唯一想要的只有那么一个人——舒岁安。
从2013年到2014年,她写了无数封信给他,他看见那些险些不见天日石沉大海的信件,忽然发现他们都老了
忽略了他们已经错过了好多年,错过了她的成长,忘记了他们也会慢慢走向白发苍苍的一天。
只是他没办法轻易的放手,而且如今还有希望,放手是不可能放手的。
江绮音所有的怒气突然偃旗息鼓,近乎悲悯的看着周应淮:“你以为你们还可以相安无事,一笑泯恩仇的在一起吗?”
周应淮背对着她,背影清冷陡峭,明明曾经是这么温润的人。
他目光放得很远很远,语气温淡:“我不再良善,她不再无忧,但又如何,她在我眼里,一如往昔。我爱她,所以容许她把刀插进我的心口上,容许她一次次伤害我。因为没关系,我不痛,也不在乎,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可以忘记过往一切负罪的过去”
“周应淮!她疯,你也疯了吗?”
江绮音最终无法容忍,一句话出口,牙龈险些咬出鲜血来:“你怎么可以把这些说得如此轻松?!你忘了吗?你因她车祸,左腿差点落了终生残疾;又因她滋事入狱坐牢,被囚在国外;你的爷爷因你的事情重病入院抱憾终身,你都忘了吗?!我每每想起,都好像有人拿刀子扎我的心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把你养好,你又入狱了,我在英国见到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痛心吗?你是我儿子啊,我不知道心疼吗?就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想你好好的”
说到这里,江绮音推着轮椅上前抓着周应淮的手,嗓音夹杂着哽咽,“我求求你,就当我这个做母亲的求求你,忘了她,忘了舒岁安,别再让她毁了你好不好?”
江绮音的声音包裹着太多的感情,有爱也有恨。
周应淮注定无法感触这份来自于一个母亲的护犊情深,因为楼梯口传来异响。
周应淮心一沉,立即挣开母亲的手,迈步跑过去时,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一楼与二楼的楼梯平台处,空气逐渐在膨胀,有关于周应淮这么多年的隐晦,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在舒岁安震惊的表情里瞬间引爆。
这一段话,开启了舒岁安的天崩地裂。
宛如浮光掠影,某些她不愿提及的空缺部分,那些遗失的拼图逐渐的拼凑在一起,一度呼之欲出。
一个人的承受力可以承载很多,大到可以承载许多,譬如过去的一切。
但一个人的承受力也可以轻,轻到无法接受接受这段话带给她的冲击力度。
支离破碎。
在混沌的世界里,她一直遍寻着属于她自己人生的出口,忽然间有一日又被完完全全的封闭,她又要开始一个人在迷雾里跌跌撞撞。
她站在原地,无法回笼的意识就像锐利的刀子一直划着她的心口,拖着她无限的下坠,周遭的一切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拼尽全力扶住手侧的楼梯扶手才堪堪可以支撑,保持最后一丝的理智。
舒岁安抬起那双眸子,固执且难以置信的看着周应淮。
她想问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重逢以后,有太多东西是她觉得出现偏差的。
譬如,他为什么放弃曾经自己这么喜欢的事情,一个人独挑大梁的经营着周氏。
但始终没有问出口,因为这是属于他的责任,周家拴着他,家人拴着他,底下的员工拴着他如今还多了一个她。
但所有的言语都过于苍白,都卡在喉咙里无法吐露出来。
是她毁了他?
她吗?
她害怕得有些呼吸不畅,不安地慢慢蹲下身子,贴着冰冰凉凉的墙,有泪水在她双颊滑落,没有征兆,没有声响。
周应淮眸色阴翳,迈步上前,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体,手指伸到她瘦削的后背,把她拥进怀里。
“是真的吗?”窒息的话语,带着对于未知的恐惧和仓惶,似乎只要周应淮说“是”,她就能走进漆黑无边的渊狱。
周应淮垂眸看着蜷缩在他怀里的女子,最终伸手抚过了她的发,伸出双手捂住了她的双耳,语气很浅,浅淡得微乎其微:“假的。”
江绮音仰头看着,看着楼梯口相拥的二人。
目光太过悲悯,反而显得寒凉。
一句“假的”,试图削减舒岁安心头的负罪感和她身上的悲伤,这个拥抱看似温情,实则残酷不仁。
再相遇,仿佛是上天的恩赐,他忍痛拔掉自己身上所有的刺,怕伤到她,试图温暖那个走进死胡同里舔舐伤口的人,却忘了,他自己本身也病入膏肓。
江绮音喉咙间有着诡异的窒息,合了眼,而后静默地退出客厅,离开的背影有着说不尽的苍凉。
他们都病了,无药可救
大门关闭,以往每次想哭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的抬头望天,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眼泪倒灌回去,但许是午后的阳光过于刺眼,以至于向来坚强的江绮音只能坚持到庭院,她无力地停在那里,胸口闷得她捂着脸在痛哭。
压抑的哭声掷出,艰涩道出了她这些年来的痛楚。
身为人师,她记恨曾经爱重的学生,只因两难,她只可以选血缘亲情。
身为人媳,她让一位高龄老人临终前抱憾离去,终老不得安息。
身为人母,她不能做到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让他如此堕落。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室外的哭声压抑,室内的舒岁安把头埋进周应淮的臂弯,泪水渗透了他的衣衫,在上面晕染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斑。
回忆伤人,却偏偏要装得若无其事,周应淮目光有着浅淡的雾气,却始终未落下。
两个人,总要有这么一个人用坚强掩盖另一个人的伤痛。
她的崩溃来的这般毫无征兆,对于周应淮来说,是全然不同的一个舒岁安。
宛如有无数根针密匝的刺进舒岁安的皮肉、头骨、心脏,她抱着头在呻吟。
剧烈的疼痛中,她耳畔有着一道又一道的声音重复。
她哭得歇斯底里,疯狂的捶打着自己的头,眼泪宛如积压许多,重复念叨:“错了错了”
周应淮用力抱着她,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看不清面前环抱自己的人是谁,她一次次地试图把他推开,那人一直死死的紧抱着她,不肯放手。
“我错了,你放过我吧,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敢再想他了,我不想了好不好,你放过我,放过他好不好啊”
所有的悲痛都是她一个人,无人能够参与。
舒岁安在周应淮的怀里乱踢乱打,声音刺耳,脸色被逼得通红如血。
这一折腾,周应淮额头、身上都是汗。
他看着理智全失,有些癫狂得舒岁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可以狠狠地把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撕碎。
周应淮按着她肩:“没事的,没事的,别难过”
舒岁安的脸搁在他的肩头,苍白的脸上笼罩着浓浓地无力和绝望,她闭眼毫无犹豫的张嘴隔着衣衫死死咬住周应淮的肩膀。
肩头被死死咬住,周应淮都屹然不动,拂在她肩背的手一直平缓地舒缓着她。
舒岁安眼里绝望的泪水滴落在那个将要出血的牙印上:“你骗我。”
她这么说,却哭得越来越伤心。
7年的伤痛,一瞬间险些击垮周应淮一直以来紧绷的神智,手指倏地握紧,骨节苍白。
她用绝望的眼眸麻木的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周应淮喉结颤动,眸中隐忍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