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亮时,封廉突然求见,彼时明珠还在睡梦中,被他的呼唤吵醒。
揉了揉眼,福康安不情愿地披袍下了床,出了里屋到外头给他开门。
但见封廉火急火燎的,身后跟着的小厮一脸惊惧,“爷!奴才拦不住他啊!”
知他所为何事,福康安也不恼,只是外头太冷,他只好强忍着困意,打着哈欠请封廉进屋来坐。
匆忙行了礼,封廉就问香儿可是留宿在此。
摇摇头,福康安叹道:“她已经走了。”
“走?”才落座的封廉惊得起身,“她要去何处?”
福康安可不愿仰首与人说话,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他才继续道:“她没说。”
“她为何不辞而别?”
果然是当局者迷么?这么简单的事儿还须问,“香儿也是个有性子的,看你不愿理她,她自然不想再继续纠缠你。”
“我没有不理她!”听这话音,福康安似乎知晓内情。也是,香儿在四川,除了他这个丈夫之外,也只与夫人熟识,她若要走,夫人必然会问她因由,夫人既知晓,那么福康安必然也该知情,算起来当年他们的婚事也是福康安一手促成,既不是外人,说了也无妨,抛开顾虑,封廉如实道:
“我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想静一静再说,岂料我今儿个去找她,便已不见踪影。”
他所谓的静一静,于香儿而言,却是寒意无边,“你也不想想,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你安慰之时,你却只会沉默,那她会如何想?她肯定以为你嫌弃她,不想要她,是以才离家出走。”
“我已经想通了,她是无辜的,我娶了她,就该对她负责,这是我作为男人,作为丈夫应尽的责任!”
他这话若是早一日说与香儿听,大约就能免了这离分,“你跟我说有何用?可惜待你想通时,她已走了。”
此时的封廉后悔不迭!起身拱手道:“大人,我想去找她!她曾说过,没被卖到清媚楼之前,她也是有老家的!不知她会不会去那里……”
明知他的心已乱,强行留他在家坐着也无用,不如让他去找找,免免心焦,“那你去罢!军营那边我会安排,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期限,到时不管找不找得到,你都要回来!”
“多谢大人成全!”着急的他正要转身,忽听一道女声响起,“封廉,有句话,我须提醒你,你若只是为了责任而去找她,实无必要,最好是你真心放下芥蒂,因为感情,因为舍不得才去找,这才值得!”
原是被吵醒的明珠在里屋听着他们说话,心有所触,才起身穿衣来嘱咐。
闻言,封廉心中已有答案,“之前的确是为了责任,但自从找不到她,那一刻,我真的害怕失去她,怕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他实在不敢去想象,那样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明珠欣慰一笑,“你能想清楚最好,我也期待你将她带回来。”
“多谢夫人!”得了允准,封廉即刻启程去找寻香儿,然而一个月后,却仍是他一个人归来。
沿途并未碰见她,去了她老家,等了几天,四处打听,也不见人,却不知她究竟去了哪里。她一个女子上路,半路会不会遇见意外?
找不到人,他这颗悬着的心,始终不能放下,然而期限已到,他不得不回四川,再说他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原本期待着香儿只是赌气,过些日子想通后也就回来了,然而回去后,家中仍是无影踪。
她似乎并未带多少衣物,看着屋里到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封廉那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终是承受不住而断开,坐在桌边埋头颤抖……
心念作祟冷佳人,一时错酿半生恨。
又等了一月,仍不见香儿归来,久而久之,封廉似乎已习惯了这等待,静静地期待着,有朝一日,她会突然归家。
夏日炎炎,知了鸣啼,用午膳时,福康安并无兴致,明珠问他为何闷闷不乐,他只是勉强一笑,似是不想多提。
明珠使了眼色,云霄暗挥手,示意丫鬟们退下。
下人退却后,她再问起,他才叹道:“今儿个挨了训!”
明珠奇道:“除却皇上,谁还敢训你?”
哎!一语中的!搁了筷子,福康安闷声回道:“正是皇上!”
这就怪了,一向爱称赞他的皇帝又怎会训他?“所为何事?跟我说一说。”
不意瞒她,他便如实道:“这四川盐茶道林俊,是咱们富察家的世仆,他爹林国泰曾立过功,是以脱了奴籍。
我念在旧情,跟皇上推荐林俊担任四川布政使,但未说明他与富察家曾有主仆关系,皇上便回信将我训了一顿,还特意下旨,
规定八旗奴仆即使脱离奴籍,成为平民,担任官职也有限制,内用不过五品郎中,外用不过四品道员而止。“
原是碰了皇上的钉子,是以他才敢怒不敢言,“皇上不许便罢,这谁也没法子啊!”
福康安烦躁的是皇上的回绝太出乎他的意料,“可我以往保举的官儿,个个都成,偏这个没被应允,你不知道我当时应得多干脆!”
“因为收了人好处,是以不安?”
他并不是因为收了好而愧疚,“好处可以退,关键是面子挂不住!”
“大约是因他没什么丰功伟绩,皇上才不肯许他高升,”明珠好言宽慰道:“至于面子嘛!我想皇上并不是有意驳你的面子,兴许他老人家只是对事不对人呢?
你帮林俊是情份,没成那是天意,总之你已尽力,也无愧于他,待他往后有机会立功,你再保举不迟。
那林俊也不可能因此怪你,他若不通情理,也不值得你去保举。目光短浅之人,要之何用?“
一直心想事成的福康安忽然被拒,总觉着被打脸,但明珠此番安慰倒也十分合理,他若一味钻牛角尖儿,计较此事,倒显得小家气,实在对不住皇上多年来对他的恩宠。
如此想着,也就释然。
见他展眉,明珠忙夹了一块牛肉放他碗里,受气的福康安寻求安慰,故意撒娇,“夹的不算,我要你喂我!”
“好好好!”他心情不佳,她自该哄哄他,喂罢又起身,亲自为他倒了杯冰镇的乌梅汁,以消火气。
果如明珠所言,林俊此人一直勤勤恳恳,无论是在四川,还是后来在战场,甘为福康安差遣,屡屡立下军功!最终被破格提升,官至按察使、布政使,虽已是十年之后,却也算异数也,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待到菊花盛放,天气凉爽时,明珠看着将近两岁的德麟在花园中跑来跑去,心中甚慰。
风中不时飘来菊香,重阳将至,每逢佳节备思亲,此时的明珠格外期待能早些回京,让他们姐弟二人见上一面,也不知伊贝尔会欺负他,还是保护他。
晚上,她已洗漱散了发,福康安才从外头归来,看模样似是心情大好,
“哎呀!一不小心我又成了媒人,半月后我得去喝喜酒!”
说好的不做媒呢?“你何时又做媒,我竟不知?”
“我也是才知晓!”苏果为他端了热水,脱了靴子,泡上了脚,他才继续为她解惑,
“今儿个林俊突然携礼过来,说是感谢我为他招了个好女婿,我还纳闷儿呢!一问才知因由。
今年初春时,我不是为秀才们办了诗文大会嘛!那个第一名,你可还记得?“
明珠当然记得那场诗文会,因为她也好奇跟去看了,“记得,诗冠蜀中的四川三大才子之首,张船山,被人誉为青莲在世,只是,其貌不扬,是以自封一号,蜀山老猿。”
福康安不由笑赞,“夫人记性不错!”
不止明珠记得,同行的苏果、云霄都记得,一则是张船山才华横溢,二则是,他的相貌的确很奇特,乍一看,甚像猴子,但偏偏此人才思敏捷,超凡脱俗!所作诗文连福康安都赞不绝口。
而他今日忽然提起此人,难道,那林俊所谓的女婿,便是这张船山?
“对呀!这张船山还是成过亲的,只是可惜,妻子因病去世,而林俊仰慕他的才华,居然愿意将宝贝女儿嫁给他!他的女儿林佩环不知你可有听说过?”
明珠摇头只道不知,福康安便好心为她讲解,
“这个林佩环却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可谓诗词书画,样样精通!二八年华,尚未出阁,乃多少文人雅士,公子哥儿们心中的梦中情人,
而她谁也看不上,偏偏在诗文会上被张船山的才华折服,愿意为张船山续弦!既是因诗文会结缘,我自然就被林俊当作了媒人!
他们要成亲的消息传开后,有人传为佳话,有人扼腕叹息啊!“
“是么?”闻言,明珠喃喃道:“有多美?”
本以为明珠听罢后会道一句内涵重于外在,佳人配才子,天造地设之类的感叹,岂料她竟无端想象着那林佩环的样貌,倒令福康安愣了一愣!
意识到失误的他顿感懊恼,立即改口,望向她一派诚挚地道:“呃……没有你美,你最美!”
这语气,假得不忍直视!起了身,明珠来到妆台前,心绪不宁的她拿了象牙梳来梳发,才梳两下,又觉烦躁,甩手一扔,将梳子扔在了妆台上,细长的手指绕着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着。
苏果与云霄掩唇偷笑,福康安眯了眯眼,假意一瞪,示意她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