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年前开始, 用甜甜的微信和你聊天的……就是我了。”
那一天, 程程似乎和她说了很多话,每句话都是带毒的刀子。其中最毒的, 莫过于这一句了。
甜甜走了, 挑了一个所有人都在忙碌, 无暇顾及她的日子逃得无影无踪,舍弃了一切的联系方式。程程最后得到的信息,是她发来的一条微信,让程程去叶从心家将她的手机收好, 今后接管这个微信号,和叶从心像往常一样聊下去,直到叶从心在国外干出成绩, 衣锦还乡。
“她怕变成她妈妈那个样子。可是支教回来的时候, 她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 我在火车站接她的时候,她随身带着个本子, 每天都要看着上面的记录来复习发生过的事, 以免和你聊天的时候暴露。”程程声音颤抖着说,“我和她说过,不要走,在你回国之前我和我妈会照顾她。可是……”
叶从心恍恍惚惚地听着程程的讲述, 她讲得很断续,常常没有逻辑,时间线混乱, 现实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快要控制不住了。叶从心笑了笑,让她停。
这些事听起来就像个笑话,如果都是真的,那么她在美国所感受到的一切是什么?是陈秋糖和杨程程两个人联合起来编织的一场梦吗?
那么之前呢?为了让这场梦显得更加真实,陈秋糖的催眠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叶从心觉得心里和脑袋里都空了,什么都没了。她不生气,只想笑,只觉荒唐。
她还记得自己对陈秋糖说过多次:你骗不了我的。
“叶子——”
“没有人去找过她?”叶从心一开口,声音哑得像是刚刚窒息死过一次,“两年时间,你们就让她静静消失了。两年,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真的没有人帮助她了?莫姨是不是很开心,终于没有人可以做我的拖油瓶了?枉我带她来北京的第一天,就要她将你们视为家人。”
程程的眼圈倏地红了,刚要开口,又被叶从心的话堵回去,“找过,没找到?我去找。我倒是要看看,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找不到。”
叶从心开门下了车,在日头暴晒的四环路立交桥上,沿着应急车道向前走。她听见在开门的一瞬间,后座的萌萌的哭起来了,也听见程程在后面哽咽着呼喊她,她知道自己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不该这样情绪化。
可是此时她不想在任何人身边,任何人在身边都可能被她的情绪波及。
后来的很多年,叶从心回忆刚回国的这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好像很淡定地走着去了莫康家,吃了饭——也不知道在那种气氛下是怎么吃得下去的。然后去学校办了副教授的入职手续,接了一门硕士生的专业任选课,又领了莫康给她安排的一个本科生班主任的职务。她在家找到了罗莎琳德的钥匙,陈秋糖把她的咸鱼挂饰当做钥匙链留给了她。家里很干净整洁,是被程程打扫过的。
她什么都没做,直接躺在了床上。她心里空了,脑子里却是满的。
不要伤心不要着急,她想出了满脑子的找人方案和流程,抓着这些流程不放,一遍遍地检查细节。
“遇到困难不许哭。”多年前,她捏着陈秋糖俊俏的下巴,冷冷地睥睨着她满脸的眼泪,“哭是懦夫的行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陈秋糖抽泣着说:“我忍不住啊!我难过!”
“想想解决方案吧,脑子里都是解决方案,就没精力难过了。”
这是唯一能够不让自己崩溃的方法了。
次日,她按照自己的解决方案,先去了传媒大学,找到陈秋糖当年的班主任。这位老师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因为陈秋糖没有办退学,是直接消失的。后来还是这位老师怀着一丝希望,私自给她办了个休学,然而一年休学期限已过,她还是没有回来,按照规程,便是彻底退学了。
这是个好老师,叶从心感谢了她,走出学校,没有收获。接着,她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的发展欣欣向荣,比起几年前,人员和地界已经翻了一番。叶从心看到墙上贴着各种作品海报,她一眼就看见了《被遗忘的脊梁》。那是她让“甜甜”给自己发过来,闲暇的时候看了很多遍的纪录片。
叶从心从未想过,陈大的葬礼真的能为陈秋糖的工作派上用场,所以一年多以前,当她听说这个讲述汉民族的纪录片居然开始播放的时候,感动了好几个晚上。很多疲惫的夜里,她的研究走进死胡同,想睡又不甘心,便打开甜甜参与的这个作品,每一次看,激动之情都不减。
如今,海报上,陈秋糖的名字还写在人员名单里,背景图还是小兴安岭的广袤山林。
“片子播出之后,反响还不错。”王大哥说,“她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沧头。我去找过她。”显然,没有然后。
叶从心临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幅摄影作品,署名“徐佳”。那是松花江几条河道汇聚之地,广阔的河面,生着苇子的滩涂,近处河面是冰,远处已经行船。在货船和冒着黑烟的烟囱的衬托下,冰面上的两只白鹭显得那样弱小。叶从心对着她怔忡许久,这画面这光影,像极了陈秋糖的作品。
“徐佳是我在沧头资助的一个孩子,小陈支教的时候一直在教她摄影。”王大哥叹气。
叶从心的胸口突然狂跳,“她现在在哪儿?”
“徐佳么?在哈尔滨读高中,该高考了……你不用去找了,我也问过她,她——”
“麻烦给我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
外面热到中暑,动车里面冷到打哆嗦。去哈尔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个陌生的人,开车会更方便。但叶从心还没倒时差就开始奔波,回来之后又失眠两天,吞了不少安眠药,血压偏低,开长途太危险了。而罗莎琳德的系统已经四年没检查过,自动驾驶功能可不可靠也是个未知数。
叶从心一身轻装,坐在去往哈尔滨的火车上,旁边是个叉腿坐着的东北汉子,民工的打扮,肤色黝黑,是年轻的小伙子。大概是见她一脸病容,又两个黑眼圈,特意问这位大姐有没有不舒服。叶从心听闻“大姐”,还有些不适应。
她因为白而瘦,又表情匮乏气场淡漠,总是显得年轻。出国之前,任谁见了还都不会直接称作“姐”,在国外的几年,大家又都是直接叫名字,根本丧失了年龄观念。这一回国,女人过了三十五岁本就沧桑得快,她用脑过度多年,鬓间白发已经盖不住,这两天又费心费神,状态差得很,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叶从心暗暗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现实。
小伙子和周围的几个人相熟,满世界都是大碴子味的谈天。最后一次听见陈秋糖的声音,那背景和现在的何其相似。这个方向,应该是找对了的。
火车开始动起来的时候,叶从心开始回看陈秋糖和她的微信消息记录。她不禁发了一条: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呢?
对面并没有人啊,这行为傻乎乎的。有东西在她的包里振动了一下,是从程程那里抢来的陈秋糖的手机。她心中一动,打开陈秋糖手机的微信翻看起来。第一个联系人是自己,第二个就是程程。
四年前。
秋:你看到了吧,她承受能力可差了。一个支教的消息她就气成这样,要是知道我打算干什么,肯定会从美国飞回来。
不做头牌好多年:你先别跟我聊了,找到她了没有!
秋:放心吧,我能找到她。
不做头牌好多年:好吧……
不做头牌好多年:可是你的打算,我可没答应帮你。如果你病情恶化,我不可能放你走。你走了要怎么生活?真的忘了一切的话,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照顾,你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秋:想过啊。
不做头牌好多年:那你倒是告诉我,要去哪儿,怎么活。
秋:这个当然不能告诉你啊……你别这么早就担心,反正我现在还不傻呢!
秋:她回复我了!不聊了!
这是叶从心出国的前一天晚上。原来她的筹划已经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
翻到叶从心出国之后。
秋:谢谢程程扔给我的花球!我的账号密码给你了,你多看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吧,学学我的说话方式。
不做头牌好多年:我不会帮你的。下周我去沧头看你。
秋:昨晚睡前,我忘了莫姨叫什么了。是看本子才想起来的。然后我想了想过去的事,莫姨相关的事我基本都忘了。
不做头牌好多年:她在办公室吓唬过你,你记得吗?
秋:不记得了。
……
秋:程程,我这是第一次求你,你帮帮我呗。
叶从心看到程程没有回复。往下,翻到三年前。
秋:昨天去山里找学生,让老姑担心了唉……我给你说下我们聊天的内容啊。
不做头牌好多年:嗯,你说。
……
秋:好了,就这些。我以后尽量不跟她视频或者语音了,不然转述太麻烦了。
此时,她已经开始将所有与叶从心视频聊天的内容都转达给程程,程程不再拒绝。叶从心终于懂了她拒绝视频聊天的原因。一是内容需要转述,二是要让她习惯看不见她的脸,让对面换人换得不知不觉。
两年多以前。
不做头牌好多年:考完试了?我去接你,请你吃饭~你不是想萌萌了吗~
秋:不去了,班主任找我谈话。我考试……过不了了,什么都没记住……
两年前。
秋:程程,老姑好像遇到危险了,她很怕。
不做头牌好多年:???
秋:现在没事了,你和她说说话吧,以后你来和她说话,我不会再和她联系了。
不做头牌好多年:你在哪!你给我回来!
秋:我已经走了。今天早上我把她和你都忘了,照着镜子看见身上的纹身,不知道叶从心是谁。当时很慌,脑子里空空的,都是些乱系八糟的画面。我把本子看了好多页,又看了微信,过了很久才想起来。程程,这样太危险了,我不能再说话了。
不做头牌好多年:你不回来是不是?好,我不开会了,现在就去东北。
陈秋糖没有回复。又过了一天。
秋:昨天是在回北京的路上,现在是真的走了。
秋:我知道你觉得我傻,可是老姑她也觉得她妈妈和丁香傻,我也曾觉得我大舅傻。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不傻不行。小时候有很多同学说我老姑对我不好,可这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她改了我的命,还为我耽误了自己好几年的事业。现在她不仅是我的恩人,还是我最爱的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我注定不能变优秀,报答不了她,至少不能变成她的麻烦。
秋:来我家取一下我手机吧。多谢程程,辛苦你了。再见!
陈秋糖和程程的聊天记录,在此处戛然而止。
叶从心闭了闭眼,在眼眶里晃了许久的泪就掉了下去。她知道这是什么时候。陈秋糖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爱你,就像我们爱祖国母亲。
那之后,她记得陈秋糖有几天的时间没有理她,她还担心地去问了程程。几天后,陈秋糖再次出现,像往常一样和她聊了起来,原来那个时候开始,对面的人便是程程了。
程程真是个影后。她自己和叶从心说话的时候语气夸张,善用表情包,而陈秋糖多用句号,不用表情。有时叶从心同时和对面的两个人聊天,根本感觉不到违和。很难想象她看陈秋糖和叶从心的聊天记录看了多久,两人之间的秘密,陈秋糖惯用的表白方式,她掌握得如此纯熟。
叶从心想起那时看见《被遗忘的脊梁》,为甜甜骄傲不已。她和“甜甜”说了很多平时说不出口的话,甚至还说到了出国前那一晚的事情。她记得“甜甜”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爱她,当时她还以为那段沉默出自害羞。
她们之间龌龊见不得光的事情,程程已经完全知道了。大概甜甜告诉了她一部分,另一部分在日复一日的扮演中则通过叶从心的话语泄露出去。叶从心不知道程程有没有厌恶过她,可曾觉得她恶心,花了多长时间去消化这份感情。但她没有停止过扮演,没有停止过说爱她。
这几年来,程程过得很累吧。
叶从心歪在座椅上心神不定。先前她对程程恶语相向,除了确实惊怒和无措,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就在昨天晚上,她从工作室回到家,看到程程已坐在家中等她。然而她夺了程程的钥匙让她走,说不想见她。
火车开起来已有一小时,眼看着就要到达第一个中途站,车速在渐渐放慢。叶从心半睡半醒之间听见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
“劳驾这位先生,您旁边这个姐姐是我的朋友。您能不能和我换个座位?我的座位在……”
叶从心猛地睁开眼,看见程程头发凌乱,脸庞热得红扑扑,身上抱着个大面人儿似的萌萌。她正和叶从心身边的小伙子交涉呢。
“诶呀,是吗?”小伙子询问地看了叶从心一眼,“我们这一片也都是朋友啊。”
叶从心抿了抿嘴,“不用换位,我不认得她。”
小伙子一脸懵逼,程程一脸苦相,她将萌萌放在地上,那大面人儿瞬间钻过缝隙扑过来,抱着叶从心的双腿像只强力树懒,“干妈!你不要我了!”
叶从心:“……”
程程对小伙子赔笑道:“先生你看,她是我家孩子的干妈。不巧我俩正在生气,她不理我了。您看她面黄肌瘦,有先天性心脏病,这几天还在发烧,我得在她身边照顾她。”
萌萌十分机灵,应景地眨巴着眼睛试图挤出一滴眼泪来。
小伙子忙对叶从心说:“姐姐啊,你看着挺知书达理的一个人,对朋友瞎闹啥脾气呢?”
叶从心:“……”
东北人真是活雷锋。不多时,小伙子真的让出了位置,叶从心皱着眉往窗户那边缩了缩。程程欢欢乐乐地说:“真是超级不巧了!我的座位在车头那边,你却在车尾,从前面一路仔细找过来,累死我了!”
叶从心:“我不需要,也不希望你跟着我。”
萌萌终于把眼泪挤出来了,坐在程程身上,上身却扑在叶从心身上,哭唧唧:“我都不做宝宝车了!我都不怪你羞我,你为什么还不理我!”
叶从心额角一抽,将他从身上扒下来,“不坐宝宝车就让妈妈抱着你走?知不知道妈妈很累的?以后出门要自己走路,不然我不会理你的。”
程程嘿嘿笑道:“谢谢关心。”
“别跟我说话,我不想对你发火。”
这一路便就真的一句话没说。一开始,萌萌还委屈巴巴地要干妈搭理搭理他,后来见叶从心铁石心肠,和在微信视频里见到的和蔼干妈判若两人,大概是失望之极,渐渐地也就睡过去了。叶从心冷不防地一回头,发现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傻白甜竟是依偎着睡在了一起,还真是不会被烦恼所累啊!
到了哈尔滨,叶从心没等那两人,自顾自快步下车离去。程程和飞速倒步子的萌萌在后面紧紧追着她。此时已是晚饭时间,去学校找徐佳显然不合适,叶从心打算先安顿一下。她随便在街边买了一份烤冷面,刚要走,便听见萌萌也吵着说饿。
程程无奈:“等跟着干妈去了宾馆,妈妈再给你买东西吃吧。这里只能用现金,妈妈出门急,只能刷卡或者用手机……”
萌萌幼年老成地叹了口气,揉着肚子,各种瞅叶从心。叶从心堵塞视听许久,终于受不了萌萌那软萌的哭腔。刚好打的车要到了,她想拖住程程不要跟上来,于是飞速跑到小摊贩面前说:“再来两份烤冷面。零钱不用找了。”她实在是不想看见程程的脸色,随手扔下二十块钱,然后朝着出租车走去。
只听身后程程指挥着萌萌说:“去紧跟着干妈上车,给妈妈占个位!等着我!”
叶从心一脸黑线。又听程程对小贩说:“您当然得找零钱啊!零钱给我就好!”
叶从心:“……”
次日一早,程程抱着萌萌还在睡觉。叶从心悄无声息地准备妥当出发,将他俩留在了宾馆房间里。她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太过傲娇,甚至可以说是矫情,但是体谅一下吧,她觉得自己没办法那么快就顺利地面对程程。她想,程程自然也是能理解她的,不然也不会特意把那小树懒也带过来跟着受罪了。
徐佳就读的学校地处偏僻,幸亏叶从心起得早,一路风尘来到目的地,天才刚刚大亮。这还没开学,早上七点,即将高三的学生们已经围着操场在跑圈了。徐佳当然就在那中间。
叶从心和门卫通报了一下,说自己是徐佳资助者的朋友,她一见便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肥大校服,相当不起眼的姑娘被老师带了出来。叶从心远远见了她,便和记忆中曾在陈大葬礼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的面容重合了起来——果然是她。
叶从心不禁鼻子一酸,心想,甜甜你这遇事不慌,闷声筹划解决方案的能力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徐佳一见到叶从心,面色就是一僵,甚至往后退了一步,惹得陪她前来的老师怀疑地望着叶从心。
“徐佳,你记得我的,对不对?”叶从心问,“我是陈秋糖的姑姑,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
她问完就意识到自己太开门见山了,又是一副急切的样子。她和学生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门,双手握着栅栏,像足了坏人。那姑娘退到老师身后连连摇头,一个劲儿地说自己不认得她。
是真的没有印象了么?还是在骗人?叶从心加重了语气说:“陈秋糖肯定和你说过的,我是她姑姑,姓叶!”
“对不起,”老师制止了她,“孩子说了不记得了,您不可以逼她。”
在老师的盘问下,叶从心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她认得徐佳的资助者是真的,口中说的什么支教老师失踪的事件却很离奇。而徐佳更是一副完全不认得她的样子,老师不信她,带着学生回去上课了。
叶从心就这么握着铁栅栏,在哈尔滨清晨的微风中吞咽着满腔的委屈。
这里没有坐的地方,门卫也并不体恤她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在原地站了半晌,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就这么靠着栅栏门蹲了下去。她知道两个门卫在聊自己,也知道校门口来往的行人,不管是收废品的还是去上班的,总要往自己这里望上一眼,在她清高的大半辈子里,也算是丢人的顶点了。可是她不想离开。
徐佳是她唯一的线索了,她更愿意相信徐佳是在骗人,她心虚。耐心等待总会有回报的吧?陈秋糖等了她很多次,她也不过是回敬一次而已,不算什么的。
一个小时之后,她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她的时差没倒过来,晚上睡不着,现在开始犯晕,出门太急又没吃早饭,闭上眼睛一片漆黑的视野里都闪着星星,太阳穴处突突地跳。她将脑袋埋在臂弯,不想走,也走不动,不多时竟然靠着大门蹲着打起盹儿来。
叶从心是被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惊醒的,吓得她一个冷噤。一睁眼,面前一辆轿车正对着自己,滴滴地鸣笛不停。她在门卫的搀扶下站起来,脚后知后觉地发麻,让到一边的时候,突然浑身失力软了下去。
门卫再回头捞她已是来不及,然而这一倒却没有倒在地上,一个及时的怀抱刚好将她揽在怀里。
“干妈!!!”树懒又一次抱住了她的腿。
叶从心听见抱着她的程程在她身后说:“还逞能吗?你和甜甜真是一家人一个性子。”
程程给她买了早饭,然后将她背上了一辆小轿车。“这是我刚租来的,帅吧?”
程程在驾驶位系上安全带,萌萌陪叶从心坐在后座,若有所思的望着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干妈。程程说,这车是她大早上去租来的,这几天在这边还是有车比较好。叶从心味同嚼蜡地吞咽着包子油条,望着程程风姿飒爽的样子,不得不感叹:确实很帅气,比她之前所认识的程程更帅气了。
她这辈子大概只有做学术的时候才能威风一些,到了生活上,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是想好了方案,却往往是理想状态,高看自己,忽略突发事件的可能。然而生活不是代码更不是公式,哪有什么理想状态可言?如果不是程程,自己也许就倒在人家学校门口等死了。
“干妈干妈,你理理我们呀!”
叶从心被从检讨中拉回现实,“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可是你不理妈妈。”萌萌噘着嘴正襟危坐,“妈妈可担心你了,对爸爸都没有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理妈妈?”
“杨萌。”程程突然冷声说,“别闹你干妈了。”
萌萌一下子禁了声,那一瞬间,叶从心仿佛看见了程程在公司雷厉风行的样子。然而转瞬,那货又不正经了,“叶子,我知道你还不想理我,没关系,你不理我我理你呀~”
叶从心:“……”她本来都想理她了,结果这一句话说出来,她若不理她反倒像是打了自己的脸。
“徐佳这边,先放下吧,她要是打定主意骗你,你也没办法。那学校管得严,什么时候能见到一面都说不定。咱们现在去沧头。”她显摆地晃晃手里的钥匙,“这是甜甜留下来的,她那套房子的钥匙,那里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叶从心忍着感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二次住进陈大留下来的房子里。每个房间都不脏,显然是被人打扫过,程程说得没错,如果在这里等下去,一定能等到些什么。叶从心翻箱倒柜,在陈大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些照片、分镜练习,还有素描画作,显然是陈秋糖生活过的痕迹。
这晚,因为害怕陈大房间闹鬼,叶从心和程程萌萌一起缩在另一间房里。萌萌躺在两人中间,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一场腹背受敌。
叶从心对她说:“萌萌,这两天你爸爸和妈妈怎么都没有过电话联系?”
程程对她说:“爸爸和妈妈不是打电话联系的,比较喜欢文字联系。是不是啊萌萌?”
叶从心说:“萌萌,你整天黏在妈妈身边,看见她玩手机了么?”
萌萌摇头。
程程说:“杨萌,我要打你了。”
萌萌:!!!
程程:“你告诉干妈,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永远不要把我关在她的世界之外。”
萌萌半懂不懂:“干妈,妈妈说——”
“那好,萌萌你问妈妈,甜甜是什么时候开始告诉她的。”
“告诉她,她出国之前几个月,一个下午,她约我出来。”
“所以啊,萌萌。我只知道我被你妈妈和甜甜一起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年多。甜甜不信任我是当局者迷,她却也不信任我。”叶从心笑了笑,“当然,她那时候刚刚得知我和甜甜的关系,自然不那么容易接受——”
程程捧着萌萌的脸将她掰过来,“告诉干妈,我从没有不接受。”
叶从心咽了咽忍到鼻腔末端的眼泪,“帮我谢谢你妈妈。我只是觉得带着孩子陪我来找人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这一路上,我很担心她的夫妻状况。”
“告诉——”
“你们别说啦!”萌萌坐起来,捂着耳朵大喊,“句子那么长,我记不住!又不等我说话你们就继续说!你们躺得那么近,干嘛要让我传话呀!”
小树懒喊完就钻进被子里赌气去了,两个大人尴尬得很,纷纷安静睡觉。叶从心冷静了半天,想到,大概陈大死的时候,陈秋糖就开始瞒着她了,那个本子正是她们回到北京之后被利用起来的。那最后相处的近一年时间里,明明有很多线索可供她识破,她却一一忽略。
最后那一天,甜甜开心地感谢她找到了她,自己却回应了什么话?
甜甜从小到大,也算是出走过、迷路过。叶从心回想起来,竟没有一次是自己主动找到她的。她多希望那么多年的失败可以攒成这次的一个成功例外,只要这一次便好。
她们在沧头住了几天,几天内走访了所有能走访的地方,甚至找到了很多年前被革职下来的陈各庄村村长。没有结果。后来叶从心去了当地的派出所,希望能当做失踪人口,要求帮忙寻找。正在打字的民警一抬头,看见了后面跟进来的程程,马上两眼一亮。
“哎,杨姐啊!我说怎么又有人找陈秋糖呢,你又来啦?你放心,我们盯着呢,等找到了,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你。”原来杨程程每半年就来这个派出所找一次人,加之她形象好,民警都已经认得她了。
叶从心惊诧了半晌,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叫住了程程。程程一愣,惊喜地转身看她——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叶从心第一次主动正面和她说话。
“对不起。”叶从心还想说些旁的,但是感到措辞甚难。她说过的伤人之语,做过的别扭之事,在程程一边忙碌一边牵肠挂肚的几年辛苦面前,显得那样混蛋。然而她抬起头,看见程程对她露出一个最好看的笑容,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