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祠堂。
王敦拨开枝叶走上长阶, 在庭前负手而立, 他望着跪在堂前一天一夜的王悦,眼神异样。忽然,他回身望去。
画楼静无人声, 一扇扇屏风上画着各色佛家故事, 团飞的金色祥云间, 飞天的菩萨低眉垂目。
王导静静地站在屏风前望着那菩萨, 神色未明。
王敦看了眼自己这位自少年时便庄重老成的堂弟,抬手扶上屏风,深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 多说无益, 这事交给我, 你不必忧虑。”
王导久久没说话,他卷起袖子退了一步, 背对着王敦,朝着南方虚空处拱手一作揖。
“给他留些颜面。”
王敦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王家祠堂前,王悦被罚长跪于此, 他低着头,脸上血气所剩无几。
王导走进来时,王悦终于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他跪了太久了,从膝盖到手全在下意识痉挛。他没抬头, 忍着疼痛感慢慢地又跪正了,也不管什么粗鄙不粗鄙,双手啪一声按在了地上撑着自己。
王导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你可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王悦猛地闭了一瞬眼,沉默了许久,他哑着嗓子道:“我真的没想杀他。”
事情已然水落石出,周晏得知父亲入狱的消息,不顾家中长兄的阻拦前去求见王悦,在路上遇见了几个落井下石的世家公子,与他们起了争执,被人狠狠侮辱挖苦了一通,周晏大愤,气得狂躁疯癫,一瞧见王悦便冲了上去,最终后脑着地溢血而亡。
王悦缓缓抬手压住了脸,忽然吼道:“我真的没想杀他!是他冲上来!”
“没人想听你解释,”王导望着低下头去的王悦,“你以为他们当真在乎周清平的死活?错了,他们只关心你杀了人,至于你杀了谁,周清平又是谁,没人在乎。”
“可我确实、我确实没想杀他。”王悦知道没人在乎,可他仍是难以自制地执拗于这一点,仿佛他把这句话说出来,那对母子便不是他害死的。他猛地闭了一瞬眼。
王导没看跪地不起的王悦,他抬头望向王家列祖牌位前飘摇的烛火,低沉的声音恍如青烟似的,“我今日让你跪着,不是让你忏悔求饶,而是要教你知道,王家世子做错了一件事,究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王悦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缓缓地脱下了朱红的外衫,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案前,他重新低下头去。
自王敦大洗朝堂后,琅玡王家与江左士族便一直摩擦不断,他失手当街杀了周顗的儿子,两方必然势同水火,他拼死拦着王敦杀周顗便是为了阻止这局面,却不料最后竟是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布局。
一步错步步错,所有心血瞬间付诸东流。
王导望着除去了外衫跪着的王悦,“你以为我要打你?”
王悦没说话。
王导抬手从案前拿了盏灯,他低下身,将灯递过去,荧荧的烛光照着王悦的脸,见王悦不动,他将那盏灯轻轻地面前放下了。
“要想抹去一个人犯下的错,最好的法子不是忏悔,而是掩饰,用一桩更大的过错去掩饰,你是王家的世子,自然不能做这种事,不过也好在你是王家的世子,有的是人愿意替你去做这种事。”
王悦忽然抽了下眉头,抬头望向王导,王导轻轻执起他的手放在那团光中,“记住今日,周家两百多口人的性命,要算在你头上。”
王悦浑身一震,望着王导的眼神骇人无比,“你说什么?”
王导的眼中早已恢复了波澜不惊,他没说话。
王悦刷的一下狠狠挥开了王导的手,手擦着火苗而过,他的脸色在火光照耀下惨白无比,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却由于膝盖一软猛地摔跪在了地上,他来不及做什么,甚至都来不及骂王导一句,他双手撑着地,站起来便往外冲。
“王有容!”他站在院子里猛地用尽浑身力气吼道:“去周家!拦住王敦!”
王导望着冲出去的王悦,垂眸扫了眼地上那盏跃动着昏黄火苗的烛台,一声低叹,他忽然又想起件年少时期的事。
少年时的王敦,其实并不是这般横行无忌,那时候的王敦酷爱读书,最爱《春秋左氏传》,又正当年少风流,坐在树上摇头晃脑背书的模样倾倒了多少琅玡的姑娘。太康六年白露,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书生扮作浪荡子,直接教那回眸的襄城公主生死相许。
那时的王敦别说杀人了,杀只鸡都手哆嗦,他一刀下去,鸡窜起来,他拔腿便跑,鸡飙着血在院子里追他,他吓得扯着阿姐的袖子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整条街都听见了!如今三十多年已然过去,人人都道王大将军南征北战浑身莽气,杀人不眨眼,谁又记得少年公子器宇轩昂,笑如煦日春风。
王导比谁都知道那个叫王处仲的少年孤身闯过了多少血雨腥风,才终于变成今日的王家大将军,那少年曾开玩笑般和他说,“杀人杀得快吐了,整宿整宿做噩梦,真不想再杀人了!”后来少年又道,“王茂弘,你说若是叔伯与阿姊都还活着便好了。”最后少年站在草没膝盖的坟堆前道:“无妨。”
曾经有个少年害怕杀人,后来他拿起了刀,成为了名震天下的将军。
王导听着王悦飞奔远去的声音,心中极轻地叹了口气,昨日光阴与眼前风光一瞬间重合,他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少年的自己回头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出祠堂去救人,去拦杀人的王敦。
他一直说王悦不像自己,如何会不像?那分明便是他的儿子,和他年轻时蠢得那叫一模一样。
王悦冲出王家本想直奔周家,却忽然生生刹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对着王有容道:“你去周家!”他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印鉴扔给王有容,“即刻带人过去!有人轻举妄动,直接格杀勿论!出了事我担着!”
王有容一看王悦的神色就知道事关重大,他不敢耽误,上马便走,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另一方向离开的王悦,“世子你?”
“周顗!”王悦直接扔给他两个字,骑着马往大狱的方向赶去。
王有容立刻反应过来,王悦这是去找周顗,那周家老家主还在牢中待着呢!怕不要已经出了事。王有容来不及多想,带着两队人回头便往周家赶。
王悦横冲直撞闯到了牢狱,刷一下翻身下马,一到大狱便直奔周顗与戴渊的囚室,一见里头空了,他二话不说一把揪起了那狱卒的领子,踹开了桌案吼道:“人呢?!”
那狱卒给王悦的狰狞样子吓着了,白着脸哆哆嗦嗦道:“禀、禀告世子,王大将军、大将军派人领走了,今日一早会审完毕,廷尉下了文书,说是戴若思以武犯禁,周伯仁他他……”那狱卒竟是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王悦猛地打断了他的废话,“人呢?!”
“推至城外郊野,斩首示众,人已经押去了。”那狱卒忽然扑通一声给王悦跪下了,鼻涕眼泪瞬间下来了,“世子!这不关我的事啊!这、这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你别杀我!”他真怕王悦像刚才那位王家公子似的一怒之下便把人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王悦心神剧震,忽然吼道:“人何时走的?!”
“两、两个时辰了。”那狱卒忽然伏地恸哭起来,“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王悦脑海中瞬间轰鸣不止,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已经迟了啊!王悦定了下心神,攥紧了拳往外走,走出门的时候脚一软,他猛地扶住了大门,抬头的那一瞬间竟是觉得日头太过刺眼,就在他浑身发颤之时,他浑身一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看向那狱卒,“等会!你说大将军派人领走了人!谁来领的?”
“是、是王家小将军。”
王悦眼睛猛地睁大,“王应!”
“是!是是是,正是王小将军。”那狱卒一听见这名字便忍不住浑身发抖,早上领人之时,戴渊旧部挡在大狱门口为老将军伸冤,那王应直接下令将人拖到角落里乱棍打死,当着戴渊的面,二十多个老兵骨头尽碎脑浆横流,王应笑道他最恨骨头硬的人,竟当着戴渊的面将尸体拖下去喂狗,戴渊痛骂,他生生拔去了戴老将军的舌头。
狱卒哪里敢当着个王家人的面说这些,这事若是传出去他头一个死!他一个字都没说,跪在地上直哆嗦,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一抬头,却发现王悦早已没了人影。
王悦翻身上马的时候,手抖个不停,若是别人来领人,周伯仁与戴渊绝对已是两具无头尸骨了,但王应不一样,此人行事不讲究规矩,又恰好与周家有仇,戴渊与周顗落在他手里头,两个时辰还不够他把各套花样玩一遍,人说不定还没死!
王悦瞧见了一线生机。
另一头,建康长道。
被拔去舌头满嘴鲜血的戴渊状似昏迷,他带着枷锁脚镣,两个王家侍卫正一左一右抄着他的胳膊往前拖。面色枯槁的周顗穿着囚衣望着奄奄一息的戴渊,平生头一次眼泪直流,他眼睁睁看着王应一路上折辱戴渊,一个字都不敢说。
王应喊了一声“停”,他缓缓蹲下身,好整以暇地看着被人架着的戴渊,戴渊被拖了一路,膝盖骨早被拖碎了,在沿途的路上留下两道鲜红的血痕。王应此刻也不得不服,这老匹夫的骨头是真硬。
他伸出手摸了摸戴渊的头,笑道:“老将军,你这是为难我啊,延误了处斩的时辰,上头那可是要问我的罪的。”
戴渊早已没了舌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含糊地张了张口,王应正摸着他的头,猝不及防脸上便被喷了口腥臭的血。
王应的动作顿了下,他低头看着戴渊,倒也没说什么,手上缓缓用力,将戴渊的头按在了地上。
他一点点用力地将那头按在地上碾了起来,惨叫声轰然大震,血从缝里渗出来。周顗在一旁看得血色全无,浑身抽搐。
惨叫声闷在人的喉咙里像是破鼓乱捶,周顗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人竟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王应将戴渊的五官差不多碾平了,他这才松开手,戴渊早已昏死过去,他慢悠悠地擦了把脸上的血,忽然对着周顗笑了下,王家人的皮相都不错,笑起来的王应瞧着一点也不阴森,甚至称得上风度翩翩。
周顗的膝盖剧烈颤抖起来,强烈的恐惧让他连骨头都缩了起来。
王应轻轻笑开了,其实他一开始没打算折磨戴渊,他千方百计从王敦手里头讨要这差事,原是为了周顗,周家当年与他在州郡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他一直记到了今日,此次本想趁机报复周顗,不曾想戴渊这狗东西不知死活地撞上来,那便怪不得他了。
王应拍了拍手,命人把半死不活的戴渊架起来继续拖往刑场,他自己瞥了眼面色青白的周顗,低低吹了个口哨往前走,脸上带着笑。
由于路上耽误了不少时辰,许多人都收到了消息,道路两旁挤满了人。
戴渊的故交与旧部一瞧见戴渊的模样,瞬间痛哭出声,止都止不住。
王应不在乎,命人拖着戴渊往刑场走,路过太庙之时,他身后颤抖不止的周顗忽然慢慢停下了脚步。
庄严法相,大晋太庙,里头供奉着大晋朝历代君王。
戴渊已经死了。
他被生生地拖死了,身后是两道两道凄厉的猩红,面无表情的王家侍卫拖着他的尸体继续往前走,将他押赴刑场问斩。
周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他想哭,眼中却是一片干涩,他剧烈地颤抖着,在朝堂装聋作哑地混了一辈子,从来都油头滑面的男人忽然缓缓地挺直起了腰,他身后的侍卫踹了他一脚,他一个踉跄,却没倒下去。
“王应!”
一道压抑了太久的吼声从喉咙里喊出来,带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愤与慷慨。
王应闻声回头看去。
穿着腥臭囚衣的男人拂袖而跪,对着那太庙,对着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悲愤地吼道:“天地先帝之灵!贼臣王敦倾覆社稷,枉杀忠臣,陵虐天下,神祗有灵,诛其首级,拨其筋骨,告慰苍生!伯仁生无以救国难,今日一死……”
王应冲上前一个耳光直接扇了过去,周顗话未说完直接被扇倒在地,嘴角血溢出来,他张口大声冲着那太庙喊道:“先帝有灵!当速杀敦,无令纵毒,以倾王室……”
王应扬手猛地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厉声道:“把他嘴给我堵上!”
一旁立刻有人上前捂住周顗的嘴,周顗猛地从地上扑起来狠狠咬上了那人的手,那士兵一声惨叫,指头生生被周顗咬到了白骨,王应都看直了眼,“嘿!怎么着?疯了啊?”
王应走上前去,一脚踹上了周顗的心窝,直接将人踹飞了。
周顗从地上爬起来,被人嘲弄了一辈子昏庸懦弱胆小怕事的人抖着腿站起来,对着太庙继续痛骂王敦王应王氏一族,状似癫狂。
王应冲上前将人踹翻在地,从士兵手中夺过了长戟,他一脚踏上枷锁,把长戟对准周顗的嘴狠狠捅了下去,“闭嘴!”
周顗仍在骂,谁都阻挡不了他骂,血不断从他嘴中喷涌而出,他仍在骂,似乎要骂个痛痛快快,骂个天崩地裂。
骂个痛快!命何足惜!
“看着做什么?杀了他!”王应猛地吼道,“杀了他!”
王应一声令下,众多士兵一拥上前拿戟捅向周顗的嘴,血流了周顗满面,可依稀有微弱的声音传过来,呜咽地喊出破碎的话。他睁着猩红的眼朝着路旁的人吼道:“当速杀敦,无令……无令……纵毒……”
许多老臣见状终于痛哭出声,“周伯仁!”
匆匆赶到的王悦翻身下马,瞧见眼前场景的那一瞬间,浑身的血都逆流到了头上,他脑子轰然一懵,喉咙里顿时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句“住手”都喝不出声。
周顗死了,嘴裂成了一个血窟窿。
王悦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跪在死相凄厉无比的周顗身边久久说不出话来。不远处便是太庙,庄严神圣的大晋宗祠,大晋朝列位皇帝似乎都在静静看着这一幕,头顶是白日青天朗朗乾坤。
跪在地上的王悦缓缓抬起头,额头上青筋一根根绽出来,他用尽浑身力气吼道:“王应!”
王应正擦着手望着王悦,尚未来得及说话,随即就被一拳撂翻在地上,他猛地睁大了眼,“王长豫!你疯了?!”他狼狈地避开王悦的拳头。
王悦红着眼扯着王应的领口将人拖起来,然后抓着头发狠狠掀在了地了,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王应的命。
王应头上砸出了血,他惊慌地吼道:“拦住他!”
“我看谁敢?!”王悦猛地朝在场的王家侍卫吼道,全场顿寂,他一脚踹上王应的头,用上了十分的力道,王应尖叫着疯狂挣扎起来,王悦猛地又是一脚踹过去。
“王长豫!你敢?!”王应嘶吼着喊道,“你敢杀我?”
王悦对着挣扎着爬起来的王应又是一脚,浑身杀气腾腾,他对着王应一字一句道:“敢不敢杀你?你死了就知道了!”他用力地踹着王应,每一脚都只往王应的胸口踹,王应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王悦在杀人,他已经没了任何的顾忌,王应必须死,当年在石头城他就应该下手杀了他!
一直跟在王应身后未说话的钱凤见王悦竟然真的在下死手,终于慌忙开口道:“快!快把两人拉开!”
“谁敢?”王悦回头扫了眼围上来的人,“我看今日谁想陪他死!”
“王长豫!”蜷缩起来的王应忽然朝着王悦吼道:“要死你也该死!”他猛地仰头嘶吼道:“没错!我杀了周顗!可你杀了他儿子!要死你也该死!”
王悦的眼瞬间猩红,“闭嘴!”
王应猛地大笑起来,血水从嘴中不断涌出,“王长豫!周晏是怎么死的?你装个屁!我至少是领着旨意办事!你呢?!”他大笑着,身体却暗暗颤抖着从王悦的脚下避开,他缓缓往后退,“都是你!若不是你杀了周晏,周顗又如何会死?周家又为何会出事?一切都是因为你!全是你害的!你装什么好人?!你比谁都该死!”
其实王应知道周家树大招风,周顗都在劫难逃,但他如今忙着逃命,便一个劲儿地把王悦的思路往这条路上引,他坐在地上往后退,手忽然摸着了个什么东西,他微微一顿,抬头用尽浑身力气吼道:“你和我有何区别?!要死!你也该死!”
“闭嘴!”王悦猛地吼道,他忽然冲上前去一把扯起王应的袖子,抖着声音咬牙道:“闭嘴!你闭嘴!”
王应摸着了那块石头,他终于找准机会猛地朝王悦的头用力地砸了下去,“去死吧!”
王悦脑子轰然一震,眼前猛地黑了下去,人却没有昏过去,他用尽浑身力气一脚将还要扑上来的王应踹了出去,王应摔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王悦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猛地扶住了一旁的树,血从他额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缓了一阵,眼前渐渐恢复了清明,他抬眸看向被人扶起来的王应,眼中全是阴狠。
王应伤得不轻,他捂住了胸口,呸的一声吐掉了嘴中的血,见王悦望着他,他脸上的痛苦神色顿敛。
“别急!”王应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阴冷地望着王悦,“王长豫,好戏在后头!你我走着瞧!”
王悦的脚动了动,钱凤立刻将王应护在了身后,脸上流露出哀求神色,“世子……”
王悦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血顺着他的下巴一滴滴砸在地上,他抓住了缰绳,翻身上了马,朝着周家的方向而去。他还记得周家,他还没忘记那两百多条人命。
除了他,没人能救那两百多个人了,王悦抓着缰绳,回身往周家赶。
小巷中,谢景正在盘问那几个人,周晏遇上王悦前曾被一群人刁难羞辱,这几人正是当时刁难周晏的那群少年的侍从。
谢景听了一阵,忽然抬头看向其中的一个人,“你说周晏先动的手?”
那小厮点点头,“是啊,我家公子刚说了没两句,那周晏便冲上来打人,好凶啊,吓了我和我家公子一跳。”
另一人道:“他家中出了大事,心里怕是窝火的很,其实平日里有人骂他,他都会装作听不见的。”
那小厮立刻点头,“对,昨日瞧他的样子,他是忍不下去了!”
“若是他忍住了,说不定便不会得罪王家世子,也不会死的这般惨了,那王家世子下手真是狠啊,听说是当街活活打死的,浑身都是血。”
“听我家公子说,连腿都打断了!”
谢景听了一阵,没说话,命侍者给了他们钱,自己转身往外走,刚走到巷子处,一人走上前来。
“大公子,世子那边出事了。”
周家。
王悦坐在周家大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没说话。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没再流血了,干涸的黑色血痕沾在他脸上,衬着他面色青灰,一双眼骇人无比。
周家所有人全都围在大堂前,堂中鸦雀无声,周家小孙子周琳被自己的母亲紧紧地搂在怀中,大气不敢出一口,就连幼子都知道周家大祸临头。
廷尉下的命令是抄家灭族,就在王有容撑不住的时候,王悦刚好赶到。
王悦从士兵手中将周家小孙子周琳抱过来还给他母亲时,那年轻的妇人伏地恸哭,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她对着王悦不停地磕头说“谢谢”,甚至都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王家世子。
王悦往那周家大门口坐着,那抄家的长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敢得罪王家,更不敢拿王悦怎么样,只能在外头蹲着,心里不住发怵。他虽说打着皇帝的旗帜,但谁都知道如今这皇帝不闻朝政,所谓的皇帝旨意基本是出自王敦之手。
这拿下周家人吧?瞧王悦这样子是要和他拼命。
这不拿下周家人吧,他回头没法跟王敦交代。
长官忧心忡忡地望向街道的另一头,心道那派去送信的人怎么还未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王悦低着头,远远有马蹄声响起来,他抬头望去,马车上走下来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王悦看了他两眼,没说话。
王有容上前一步,对着王应行礼,“小将军。”
王应大大方方地让王有容起身,他看着那坐在周家台阶上的王悦,从袖中掏出张文书,他缓缓走上前去,钱凤上前欲拦,他抬手将人推开,径自走到了王悦的跟前。
王悦抬头看向他,一双眼平静得渗人。
王应其实被王悦伤得挺重,但他依旧不顾阻拦来了周家,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便得想个别的法子给出了。他拂了下衣摆,抬脚踩在王悦坐的那一级台阶,手轻轻抖落手中的文书,凑到了王悦的跟前,“识字吗?”
王悦看了眼那文书,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王应凑近了王悦,低声道:“皇帝的旨意,抄家,周氏族人收押待审。”
“王应。”王悦望着他,缓缓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琅玡王家的一条狗,我的一条狗。”
王应抓着那文书,脸上忽然笼了层阴霾。
“你以为自己真的能和我比?”王悦继续道:“我是王家的世子,王导的嫡长子,而你不过是王含过继给王敦的一个庶出儿子,更何况,王敦根本没把你当儿子看,你不过是他给我养的一条狗,你拿什么同我比?”
王应的眼神已经变了,他盯着王悦,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文书。
王悦淡漠地望着他,“今日我把你打死了,王家人最多数落我两句,可你若是动了我,王敦会教你后悔来这世上。”
王应望着王悦,良久,他忽然缓缓地笑起来,“那你又算什么东西?草包废物?这些年来真是多亏你给王家长脸了!话说回来,堂兄,街上盛传你和司马绍是那档子关系,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吧。”
王悦没说话。
王应恍然大悟道:“堂兄你读书不多,听不懂是吧?空穴来风的意思便是说……”他压低了声音凑近王悦道:“被男人插屁股的滋味不错吧?堂兄,下回可以找我试试,我床上功夫也不错。”
王悦望了他一眼,猛地一脚将人踹了出去,直中心窝。
钱凤立刻冲上去扶摔倒的王应,“小将军!”
王应胸口剧痛,血涌上喉咙却又生生压了下去,他望着王悦,忽然大声地笑起来,“没事!没事!”他摇摇头,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将文书一摔,“抄!我看谁敢拦着!”
王悦坐在台阶上没说话,闻声缓缓抖了下朱红衣摆。
众人面面相觑,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
正在僵持之时,王有容走上前来打圆场,他在王应面前站定,笑道:“小将军无须着急,我家世子也知道将军皇命在身,他并没有要拦着小将军的意思,他若是拦着,那不是成了抗旨吗?”
王悦闻声看了眼王有容。
王有容对着王应道:“小将军,其实啊,这事是这样的,周家与王家私交甚笃,我家世子这不是不忍心瞧着周家没落了吗?我家世子性子急,一时没说清楚,得罪了小将军还望小将军别放在心上。”他忽然笑道:“不如这样可好?小将军尽管进去抄家,只不过把那几个周家余孽先留下,这群人由我家世子处置便好,这样小将军你也好快些回去与大将军交差不是?”
王应打量了王有容一会儿,钱凤忽然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两句,王应顿了下,看了眼无动于衷的王悦,他回过头对着王有容道:“难得遇上个肯讲道理的,我倒是也愿意早些回去交差,只是不知堂兄的意思?”
王有容看向王悦。
王悦没说话,极轻地点了下头。
全副武装的士兵举着戟闯了进去,王悦起身跟着走进了去,王有容在他耳边道:“世子我……”
“我知道。”王悦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拦不住,我知道,救下人就行。”
他步入大堂,望着那群惊恐万状的周家人,脸色微微一白,他没说话。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翻箱倒柜的,摔东西的,骂人的,王悦已经退出了大堂,他倚着柱子站在廊下,听着耳边的嘈杂声音神色漠然。
王应坐在另一头喝着茶,不自觉地捂着胸口,脸色阵阵发青,他其实给王悦伤得不轻,勉强撑到现在全凭着口气,此刻终于有些吃不消。他望了眼一旁立在廊下的王悦,年轻的王家世子满脸的漠然,似乎浑不在乎。
王应缓缓抬手喝了口茶,眼中阴翳一闪而过。他望了眼钱凤,钱凤会过意来,喝令士卒加快速度。
抄到一半,王应再也撑不住,他垂眸望着茶水中的血丝,缓缓抬手低咳了声。
王应当着王悦的面放了把火,从东院一直放到南院,未来得及抄完的地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望着地上抄出来的那堆破烂玩意嗤笑不已,“周伯仁当了一辈子官,就这么些家底?”他踹了脚那装着米面的簸箕,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王悦,“走!”
一群人放了火后扬长而去。
王悦站在那一地的狼藉中,看着那地上的所谓破烂良久。
世人说周伯仁清廉,却不知他清廉至此。
世上再无大腹能容天下事的周伯仁。
王悦没敢回头看堂中那群周家人,对着王有容道:“带他们去找我堂叔王彬,别出事。”
王有容点头,“世子放心。”
王悦这才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