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一大清早便起了床, 正收拾着近日的信件, 谢尚推门进来,他眯了下眼正打算调戏这位小公子几句,对方却面无表情道:“外头有人找你。”
王悦捏着信件的手微微一顿, 心头陡然一阵不安。
来人是王有容。
“怎么了?”
王有容低声道:“大将军昨夜派人收押了周顗与戴渊。”
王悦眼中一锐, “你说什么?我不是让你盯着他们吗?”
“一直仔细盯着, 事发突然, 没人料得到大将军昨夜会动手,如今人已经在大牢里头了。”王有容自知失职,难得没嬉皮笑脸, 王悦早在石头城便交代他盯着此事, 他也一直放在心上, 可如今却依旧出了事。
王悦知道多说无益, 问道:“除了周顗与戴渊,他还动了谁?”
“暂时没有。”
王悦心里头却没能松口气, 原想着王敦不日便离开建康了,刚预备着松口气,却不料他会忽然在此时发难,这明显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要得便是其他人措手不及。
他想做什么?
王悦沉思了片刻,忽然望向王有容,“东宫有消息吗?”
“有!前些日子尚书令刁协出逃为人诛杀,首级被传到大将军面前,如今有人告密, 太子殿下下令将杀害刁协的人秘密处决了。”王有容深深看了眼王悦,“大将军震怒。”
王悦明显一顿,他知道刁协这事,当初王敦起兵清君侧,直言不讳要诛杀两人:一个是太子太傅刘隗,另一个便是刁协。刁协此人同皇帝交情很深,当日在石头城,皇帝兵败,拉着刁协的手求他快逃,还亲自为他安排了车马,结果刁协此人平日得罪的人太多,竟是被手底下的人在江乘杀害,首级被人送到了王敦面前。王悦记得当初没人敢替这位老臣收尸,还是他硬着头皮求王敦让刁协的家人为其收尸,这一位才终于入土为安。
皇帝听闻刁协惨死的消息后一病不起,自此缠绵病榻日渐虚弱。
刁协惨死,你要说司马绍心中不平,王悦倒是信的,但你要说是司马绍下令秘密处决了杀害刁协的人,王悦还真不信,司马绍这点脑子还是有的,风头正紧他不至于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去开罪王敦,这事你说要是皇帝干的倒是还有几分可信。王敦怕是也知道是皇帝干的,但他张罗着废太子,索性就将这事赖在了司马绍头上,这一趟正好连着戴渊、周顗一齐收拾了,戴渊周顗一旦死了,朝中支持司马绍的人怕是少了大半,至少没人再敢在明面上反对王敦废太子的主张。
王敦离开建康前夕忽然来了这么一手,是为了剪除司马绍的羽翼?亦或是为了清洗朝堂?怕是两者都有。
王悦迅速将事情理了一遍,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对着王有容道:“走!”
“回王家?”
“去大狱!”他看了眼王有容,“先把人的命保住!”
王悦在赶赴大狱的路上不停地思索一件事,难道这段日子所有的心血与谋划终究要付诸东流吗?
王悦在半路上给人拦住了,对方直接冲到了王悦的马前,王悦猛地拽紧了缰绳,用尽浑身力气才勒住马没把那人撞死。
王悦刚想骂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对方是个熟面孔。
那抓着袖子抬手拦在他面前的少年是周顗的小儿子,周晏。周顗正是此次王敦抓入大牢的两位大臣之一。
王悦猛地就记起一幕场景,当初王家全族跪在尚书台之际,王导曾恳求周顗为自己求情,周顗无动于衷,后来王敦入京,周家惧怕大祸临头,这位周家小公子找上门来跪在他面前求他饶恕周家,头磕得咚咚作响。王悦答应了他。
周晏拦在王悦面前,一双眼里全是血丝,“王家世子!你曾答应过我的!你说了保我父亲!”
王悦坐在马上望着状似疯癫的周晏,他心中本来就急,他也顾不上什么,猛地喝道:“让开!”
周晏却猛地上前抓王悦的缰绳,凄声道:“你骗我!你为何要骗我?我是如此相信你!人人都说你王家人信不过!说你王家狼子野心!可我不信!你为何要骗我?”
王悦不知道这人受什么刺激了,猛地去拽缰绳,吼道:“不想你父亲死在狱中就让开!周恬!”
周晏今日却有些疯疯癫癫的,他一身衣服穿得颠三倒四,神色也大不对劲,他扯着王悦的缰绳咬牙骂道:“骗子!你答应过我!为何要杀我父亲!你是要杀尽我周家人吗?这建康从此便是你王家的天下了!我们该死是不是!我们该死!是不是?”
“周晏!”王悦被他扯着脱不了身,猛地喝道:“疯了啊你?让开!”
周晏却不肯放手,“你答应过我的,王家世子,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父亲!我周家无辜!我周家世代忠良!确实无辜啊!”
王悦没想到周晏一个读书人有这般力气,竟是甩不开他的手,他赶着去牢狱看看情况,生怕迟了周顗的尸体都凉了,思及此,他猛地用力地推开了周晏,周晏啪一声后仰着摔在地上,狼狈地起身便又朝着王悦扑过来。
“王长豫!”那红着眼的样子隐隐竟是有疯狂意味。
王悦不知道他抽什么疯,以前瞧不出来这位二公子还有这等疯狂样子,他猛地在他脚下抽了道鞭子,“离我远点!”
王悦没想真抽他,却不料周晏自己凑上来,啪一鞭子顿时皮开肉绽,他顿时嚎叫一声,却仍是抽搐着朝着王悦走过来,“王家世子,我求求你!”
王有容在一旁提醒道:“世子,不太对劲!那边怕是要出事!”
瞧周晏这副癫狂样子,周家怕是出了大事才把他刺激成这样。
王悦没再理会周晏,猛地拽了缰绳往外走,后头周晏忽然扑上来,却扑了个空狠狠摔在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朝着王悦吼,王悦依稀听见几句嘶吼,回头看了眼,而后别开了视线。
王悦赶到狱中发现周顗和戴渊还活着,顿时松了口气,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瞧周晏那副样子,他真怕自己来不及给周顗收尸。
他知道周顗与戴渊还活着,也没有叙旧的心思,派了人过来换掉了一批狱卒,又命人去周戴两家盯着,确保两人不会暴毙在牢狱中便急匆匆地去找王敦。
王悦一进门便直冲王敦的书房,不管不顾一脚上去踹开了大门。
王敦正看着书,手头的书都给王悦吓掉了。
“你抓周伯仁与戴若思做什么?”王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王敦没想到王悦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一时躲也躲不过,坐在原地尴尬地笑了下。
这些日子王悦明面上瞧着无所事事,整日赖在别人家混吃等死。王敦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位大侄子一日都没空着,若是没有他写信走动,建康城死于清洗的朝官至少得翻个四五倍,光是荆扬一带他便事无巨细地打点了七八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那些官员才是亲戚。
有些事明面上瞧不出来,那是因为力气花在了隐蔽处,瞧着这建康风平浪静,谁又知道这风平浪静底下花了多少力气。
王敦知道王悦干了什么,可他有件事他却真想不明白,王悦费这么多力气是图什么?凭他对那帮人的了解,他们可未必会对王悦感恩戴德,狼就是狼,喂肉也养不熟的,反而还会盯上你身上的膘。
王悦在王敦面前坐下,从地上捡起书,望着王敦道:“说句话啊!出尔反尔,这可不是你的作风,你怎么想的啊?”
王敦望着他,良久才道:“我马上要离开建康了,留下你与你父亲两人,这虎狼环伺的,我实在是不放心。”
王悦先是一怔,有些没想到王敦杀人是为了让他与王导过上安生日子,他开口道:“可你也不能杀了他们啊!周伯仁在江东的名望多大你不是不知道,众怒难犯,你杀了他这不是将王家往风口浪尖推吗?”
王敦眼中的轻浮已经散去了,他开口道:“我知道,我仔细权衡过利弊。”他望着王悦,“戴若思此人不除,王家永无安枕之日,他必须死,至于周顗,瞧在旧日情分上,若是他识相,我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王悦立刻开口道:“不行,一旦杀了戴若思与周顗,你还收得住手?江左豪族你得杀个过半!”
王悦太清楚王敦的性子了,一旦开了杀戒,还妄谈收手?王悦这些日子竭尽全力维持江左的风平浪静,他为了什么?不过是两个字而已,□□。他要救王敦。
而王敦如今正在葬送他的心血。历史上王敦之乱,表面上是琅玡王氏与皇族之争,实际上是江东士族与皇族的之争,而真正推波助澜的是江东士族与琅玡王家之争!
在这场云谲波诡的权力斗争中,诛杀江左士族这先河一开,王敦大势顿去,他绝收不住手,到那时等着他的将只有一条路,翻过史书的王悦清楚地知道,那是条死路。
人命债终究是要拿命来偿还的。王敦若是真的走上造反这条路,他将万劫不复。
历史上王敦之乱最终让江东生灵涂炭,死了数不清的百姓,东晋失去了大片东南土地,更导致了后续轰轰烈烈的的苏峻之乱。
后世有言,江左内乱,由王敦始。
王悦绝对要拦住他,这些日子的心血决不能白费,今日王敦就算要打死他,他也要拦住他跟他好好讲讲道理。
“伯父……”
王悦正欲说话,外头忽然响起通报声。
王悦回头看去,发现来人是王敦那两面三刀的副将钱凤,他猛地朝喝道:“找死啊?没听见我和大将军在谈话?滚!”
那副将忙低头行礼,他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开口道:“世子,出事了,周家小公子死了。”
王悦猛地一震,“周晏?”
“正是他。”
王悦猛地拍案而起,“不可能!我刚在路上瞧见他!”
钱凤抬头望着王悦,“世子,你……你是否推他了?周晏后脑有伤,他死于、死于……”钱凤没敢再说下去,王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恐怖。
王悦猛地起身往外走。
王敦也回过味来了,心道不是吧?将人打死了?他忙对着起身离开的王悦喊,“长豫!长豫你回来!”他猛地起身追了上去,“长豫你先别过去!”
王悦简直不能相信。
当着周家人的面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揭开了那白布,果然瞧见周晏面色青灰地躺在那儿,竟是死不瞑目。
周家人一瞧见王悦全都失控了,全是一群老弱妇孺,哭嚎着便冲了上来。王敦见状猛地下令命士兵挡住人,上前一把抓过王悦的手,“别瞧了!”他刷一下将那布又盖上了。
“王长豫,是你!你还敢来?”
“王悦!你滥杀无辜,你会有报应的!老天爷!周家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今日竟要遭此大祸?”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一片嘈杂中,一个妇女忽然坐地嚎啕大哭,“我的儿子才十五岁!他比谁都懂事,他出门前还跟我说,王家世子通情达理,他去求你,我该拦着他!我该拦着他!天啊!为何你不杀了我!你杀了我啊!你把我的心肺掏去!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王悦脸色苍白,不可能!不可能的!
王敦猛地朝那群周家人吼道:“吵什么吵?!”
“全街上的人都瞧见了,清平去求你!你打他!你拿鞭子抽他!你为何要打他!”那妇人满目猩红,坐在地上没了力气,“我的儿子,我求求你,你把儿子还给我,把我丈夫还给我……”她忽然爬过来抓王悦的脚,“我求求你!”
还未碰着王悦,王敦一脚给人踹了回去,“滚!”他拉着王悦便往外走,“走了,长豫!”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王悦脸上血色已经褪尽了,他对着王敦尽量平静道:“当时他拦着我,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摔地上了,他又站起来了。”
王有容上前检查了下尸体,脸色瞬间相当难看,一听王悦的话立刻附和道:“当时周家小公子确实没事!街上之人均可作证!”
周晏的长兄终于听不下去了,走上前来喝道:“够了!王长豫你打了清平,清平倒地,站起来走了一程便死了!不是你杀的是谁?你如今站在这里说这些话,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王悦刷一下抬头看向他,却猛地被王敦拽到了身后,王敦已经听明白了差不多是件什么事,瞥了眼那尸体,眼神颇为淡漠,他见惯了死人,望着这狰狞死状还真没感觉。事已至此,只怪这人运气确实不好,撞一下便死了,谁知道此人如此不经撞?
王敦一站出来,那周晏的长兄顿时没了话,木然地站在原地望着幼弟的尸体,似乎已然认命。只余下那一众周家妇孺仍在没用地哭。
王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王敦带出周家的,一走出来,他猛地抓住了王有容的手,“我问你,周晏真是死于后脑的伤?”
王有容望着王悦,过了很久才低声艰难道:“世子,不是你的错,谁也料不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死了。”
“所以,真的是我?”王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周晏,才十五岁啊。他还记得那少年上门求他,王家人将他撵出去,他扶他起身时,那少年欣喜地仰头对着他说“多谢世子”,临走前,那少年忽然又折回来对着他道,“世子,外头的传言都是假的,你是个好人。”
王敦一见王悦的神色,猛地对王有容喝道:“说些什么屁话?!滚!”他回头对着王悦道,“长豫,你先别急,他说不定有啥病,死了也不怪你,他周家本来就气数已尽,你无须歉疚些什么。”
王悦望向王敦,良久才道:“一个儿子我已经赔不起了,别动周家,这事算我求你了。”
王敦眼中一沉,这梁子已经结下了,如今谈这些怕是迟了。他顿了许久,终于对着王悦点点头。
王悦却没有什么喜悦之色,他忍不住地回想当时回身看周晏的那一眼,若是当时回头救他,会不会还来得及?
他失手杀了个人啊!那少年才十五岁。
街头的角落,一个手里头抓着青凤纸鸢的少年倚着墙,脚横着别着另一只脚上,神色有些漫不经心,那少年五官长得很好,可脸上却有些难掩的病态,嘴唇淡的几近无色,面容苍白如雪,这人正是当初王敦帐中那位不苟言笑的清贵少年。他看了两眼外头,最终视线落在王悦的身上,看着王悦的痛苦神色,眉宇一下子展开,似乎忽然间心情大好。
若是有人肯多往这里头看一眼,定会诧异于这少年的长相,这少年长得与当朝太子实在太像了!
依着周家如今的情况,家主都还在牢狱里头关着,一群老弱妇孺与疲软的长子成不了气候,如今人死了,那也只能是白白枉死了,他们还能如何?难道要王家的世子偿命?谁都知道这是天方夜谭。
王悦一进门,王敦尚未来得及说什么,王导走上前来,扬手便扇了王悦一耳光。
王悦没躲,低身缓缓地跪下了。
王敦诧异地看了眼王导,一时竟是语塞,他正欲说些什么打圆场,只听见王导开口道:“让他跪,跪死了就当给人偿命。”
“茂弘……”王敦似乎想说些什么,一撞上王导的视线,却又忽然没了声音,良久他才道:“他知道错了,这不回来路上早跟我说了,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还小,一时不知道轻重罢了。”
王导望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王悦,“你还小吗?”
王悦没说话。
“你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吗?”王导望着他,“你当街把人打死了!你解释,别人会听吗?别人只知道,王家的世子当街把人活活打死了。”
王悦低着头,闭了一瞬眼。
琅玡王家谁都可以张扬跋扈,甚至是从前的王长豫都可以,可唯独如今的他不行,当初王导问他,要不要做个真正的王家世子,他既然说了要,便再也不能当无法无天的纨绔了。
王敦站在一旁看着王悦,欲言又止了许久。
谢景收到王家世子当街打死人的消息时,不过才午时,离出事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听着那所谓的人证的证词,忽然起身往周家走。
等到他到了周家大门前,却发现里头一片火光冲天。
灵堂之中,周晏的母亲悬梁自尽,火光照着她狰狞的死状,她眼珠外凸,青筋绽开,一双眼正望着脚下,火海中,棺材熊熊燃烧,里头躺着她唯一的儿子。
谢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看去,脸色苍白如纸的王悦匆匆赶到,膝盖一软,他跪在了那大门前,难以置信地望着火海中的景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家母子尸骨无存,死无对证。
作者有话要说: 周顗不只一个老婆,也不只一个儿子,但是他这个老婆只有这一个儿子,怕有人觉得疑惑前面有长子后面却说是独子,所以解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