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在街上找着了王悦。
王悦微微低着头, 脸上两道清晰的黑色血迹, 没什么表情,他正要去找王敦。
谢景心中轻轻抽了下,他开口喊他, “王悦!”
牵着马的王悦浑身一僵, 抓着缰绳的手瞬间收紧, 他回头看去, 突然连忙后知后觉地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谢景?你怎么在这里?”
“别动!”谢景上前制止了王悦毛躁的动作,检查了他的伤, 将心头隐约的情绪压下去, 他言简意赅道:“周晏之死有蹊跷。”
王悦一震, 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谢景的袖子, “你说什么?!”
“周晏死前性情大变,行为举止异常, 我怀疑有人对他用药。”谢景没顾忌这是在大街上,手扶着王悦的脑袋拭去他脸上的血迹。
王悦整个人都愣了,他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他一瞬间竟是听不明白。
谢景望着脸色苍白的王悦, 低声道:“听我说,周家灵堂我去看过,烧得过于干净了,火是从东南角烧起来的,从周家屋宇的建筑形制来看, 有几处地方不会烧这么干净,尤其是房梁,落火的房梁砸中了棺木损毁了尸首,这是人有意为之。”
“你的意思是……”
“有人纵火,毁尸灭迹。”谢景没有说后半句,手段相当高明。
王悦猛地睁大了眼,若是周晏之死没有蹊跷,何必要故意纵火毁去他的尸首?
王悦回到王家已然是深夜,他越想此事越觉得不对劲。刚开始他以为纵火之人是为了挑起琅玡王家与江左士族的矛盾,可一深思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王悦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对方似乎太过处心积虑了。
王敦收捕周顗在先,他错杀周晏在后,从两者的时间差来看,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能迅速安排出这样一场□□无缝的戏码,步步环环相扣,足以证明对方手段够高明,若单单只是为了挑起江左士族与王家的矛盾,对方大可趁着他尚未赶去牢房,直接下手暗杀周顗,干净利落,破绽也少,何必多此一举反过来算计他?
王悦想了半天,隐隐约约回过神来,对方是想教他身败名裂。
如今建康城里头,士族因为周家一事人人自危,对王家人恨之入骨的不在少数。要问士族最恨的是谁,自然是王敦,如今因为周顗之死再加个王应,可这两人都是方镇武将,不日便要外镇,建康城里头,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士族矛头所对的,也只能是他。那人是要他身败名裂。
王悦想了半天,最纵火之人仍是没有头绪,他一边沉思一边沿着走廊往回走,忽然,他的脚步一顿,扭头朝一个地方看去。
万籁俱寂的深夜,突兀的嘈杂声音从远处的大堂依稀传来。
王悦转了方向朝那头走去,发现夜半的琅玡王家大堂中灯火通明,所有人全在,包括他今日翻遍了建康城都没找着的王敦也在上头坐着。
王导,王敦,王彬,王舒,甚至还有王含等人,建康城中有名有姓的王家人全在。
王悦一眼就认出那站在堂前神色激动的人是他的叔父王彬,王彬正在对着王敦破口大骂。
“骂够了没?”王敦瞧见王悦走进来,终于慢吞吞出声打断了王彬的话,“一夜了,王世儒你还没完了?”
“你究竟为何要杀周伯仁与戴若思?”王彬思及旧友心痛非常,他脸色铁青,嗓子都骂哑了,“你睁开眼看看,现如今谁不盼着你赶紧去死?”
“由他们去!他们还能用嘴咒死我啊?”王敦说着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彬的脸色更难看了,大步走到了王敦的跟前,“你之前妄尊便罢了,可如今你竟然胆敢滥杀忠良,周伯仁那是历经四朝的老臣!你如此下去迟早要害了王家!”
“王世儒你讲讲道理,若不是我,永嘉年间,你的牌位便竖在乱葬岗了。”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狡辩?”王彬抬手指着王敦,“王处仲你简直不知悔改!”
“悔改?”王敦抬手撂了杯子,啪一声响,他站起身,走到王彬面前,负手而立,“你以为我是那街头卖鱼的?算错了帐,算盘再打一遍就好,买卖不成仁义还在,你说的是这意思?”王敦笑了,“王世儒,我是个杀人的,不是杀鱼的,我做的那是人头买卖,从没后悔这回事,别同我讲什么该杀不该杀,人死都死了,即便是我王处仲对不住他周伯仁好了,那又如何?你要我偿命啊?那我又不傻!”
王彬被王敦这一番不要脸至极的话震住了,“王家竟会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人,王处仲,他日九泉之下,你不怕遭人恨吗?”
“九泉之下?”王敦忽然大笑,“戎马四十年,战死旧部二十万余,我怕什么?!”
“你!”王彬气结,“你你你!”他的一张脸煞白。
王敦斜瞥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王彬,颇为同情,“瞧你那点出息!”
王悦望着浑身发抖的王彬,不由得极轻地皱了下眉,怕是要出事。
王彬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王敦吼道:“王处仲,是不是有一日,你连王家人都敢杀?不,我怎么忘记了,王处仲你又不是没杀过王家人!”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神色皆是一变,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王敦的眼神变了,冷气从漆黑的瞳孔里窜出来,他望着王彬,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怎么了?!你现在连我也想杀?我问你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王处仲,你横暴自大滥杀无辜,迟早要遭报!我只盼着雷劈你时别劈着我!”
王悦当机立断,立刻上前打圆场,他截住了王彬的话头,“世叔!”他一把拽住了王彬的胳膊,“世叔,你腿脚不便,先坐下!”
王悦拉着王彬尚未坐下,忽然听见王敦冷冷开口了,“王世儒,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王彬刷一下甩开王悦的手,“你杀了我啊!”
“世儒!”王导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话,他沉声缓缓道:“世儒,这话说重了,给堂兄赔个不是。”
王彬狠狠拂袖吼道:“我给他赔什么不是?我哪句话错了?我自从有脚疾以来,连皇帝我都不想跪,我凭什么给乱臣贼子下跪赔礼?”
乱臣贼子四个字一出,王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忽然笑道:“腿疾?腿比得上你项上人头吗?”
堂中瞬间鸦雀无声。
王彬脸色气得发白,他忽然吼道:“王处仲,今日你便是杀了我!周家人我也要护!你有本事便割下我项上人头!我等你来取!”他猛地摔了杯子,哗一声脆响,他拂袖便往外走。
众人皆没有动作,也没人说话,只有王彬一人往外走,王悦扫了一圈,缓缓退了两步,他望了眼眼神阴郁的王敦,转身追着王彬而去。
“王长豫!你站住!”王敦忽然暴起喝道,“你也想找死是吗?!”
王悦的脚步一顿,他没说话,回身对着王敦作揖致歉,而后转身继续往外走。刚一步出大堂,他听见身后传来剧烈的东西摔碎声。
王彬的府邸。
周家已抄,周顗连灵堂都没地方设,王彬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周家人,在自家大堂中设了个简陋的灵堂,聊慰故人。
夜半无人,王悦走进去的时候,王彬正在孤零零坐在堂前烧着纸钱,瞧见是王悦,他忙抬手抹了下眼泪,“长豫?你怎么还真追出来了?”
王悦望着盆中的火,又看了眼那口薄皮棺材。周伯仁是罪臣,不能重礼下葬。
王悦什么也没说,在王彬身旁坐下了,从篮子里捡起纸钱烧了起来。
两人许久无话。青灰的蜡烛在灵堂前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烧着纸钱的王彬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与你父亲、伯父,还有周伯仁四人是故交,认识了三四十年了,我与周伯仁以兄弟相称,同在东海王门下当官时,他常常请我们三兄弟去喝酒,凉州的青花,洛阳的梅子酒,吴地的竹尖,一眨眼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顿了许久,他低声道:“你父亲的心肠是真硬啊。”
王悦将纸钱轻轻放在了盆中,火苗卷着了他的指尖,刺痛感传来,他没说话。
王彬低低地念了一阵过去的事,神色有些恍惚,不知不觉眼泪又下来了,忽而又想到对着小辈不好落泪,便偷偷擦了下,转头对着王悦道:“不过长豫,你可千万别学我,你瞧瞧你那些叔伯,还有你的父亲,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要学他们,别像世叔这般没有出息,一辈子什么事都没干成,知道吗?”
王悦轻轻点了下头。
王彬这才颇为欣慰地点了下头,他王世儒真算是琅玡王家嫡系里头最没出息的人了,明明也姓王,混得却潦潦草草。他自知自己不像话,也不愿王家子弟学他,他对着王悦道:“下回可别跟出来了,把你伯父和你父亲气着。”他又道:“我刚刚是昏头了,说了许多混账话,你也不要怪你父亲和你伯父,他们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王家数你伯父和你父亲最有本事,也最疼你,你可别教他们伤心。”
“嗯,世叔我知道。”
“你知道便最好不过了。”王彬看着王悦,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道:“世叔知道,长豫不会杀人,长豫不是故意害了周晏的。”
王悦的手狠狠一抖,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抿唇片刻,定了定心神,缓缓那张纸钱送入了火盆中。
王彬看向那口薄皮棺材,像是拍人肩膀似的轻轻拍了下那棺材的头,“周伯仁,你听见没?不是我家长豫的错!”
王悦竟然听不下去,“对不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住,三个字脱口而出,他瞬间便红了眼睛,“对不住你。”他根本不敢看那口薄片棺材一眼。
他是真的后悔啊!若是当时回头去救周晏,那少年兴许不会死。当时若是早些去牢狱,周伯仁兴许也不会死。
如今周家家破人亡,一切全因琅邪王家。
堂中烛火昏暗,纸钱青灰迎着火光轻轻地飘着,王彬的手从那棺材上收回来,他对着王悦道:“好了,他知晓了,不是长豫的错。”
王悦望着火盆的火与纸钱,猛的闭了一瞬眼,“对不住”
王彬伸出手轻轻拍着王悦的背,正如小时候他哄着离家出走来投奔他的王悦一般低声道:“我家长豫不会干坏事,长豫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清平也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长豫。”说着话,他轻轻揽住了王悦的肩,说着话不自觉眼泪便下来了。
昏暗的灵堂前,清灰随风轻起轻落。
王悦在灵堂前坐了许久,王彬怕他离家太久会真的惹王敦不悦,烧完了一篮子纸钱便让他早些回去,王悦离开王彬的府邸前,忽又转过身对着王彬道:“世叔,我能去瞧瞧他们吗?”
“他们”自然指的是周家人,王彬点了点头,对着他道:“后院,槐树过去的那几间厢房里头。”
王悦点点头,自己提着灯往厢房走。
事到如今,他心中也有些明白过来了。
王导那一日出言提醒自己周家要遭灭门之灾,王敦嘴上说要灭周氏却没有亲自到场,最终反倒是他与王应在周家门口闹了一出。深思下去,便知道此事是王导与王敦在挽救他的声名,建康人人皆知他杀了周晏,憎恶他至极,如今他当着建康众人的面保住了周家,这事反倒为他拉回些声名。
既然周顗已死,周家大势已去,一群老弱妇孺留着便留着吧,当务之急是把王家世子的骂名给摘了,那两人应该是这样商量的。周家被抄家时,钱凤同王应窃窃私语了一句,王应当时的神色相当诧异,足证钱凤说得应该正是此事。
王悦想通后,便知道王彬会错了意,周顗必死无疑,可王敦其实没想杀周顗全家。
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件事,究竟是谁下手暗算了周晏嫁祸给自己?是谁要逼他身败名裂?
若是从前,王悦头一个想到的人绝对是司马绍,可这两日司马绍深陷“废立太子”风波中自身难保,这事不像是他干的。此人的行事风格,不知为何让王悦想到了当初他在太子夜宴上遇刺的场景,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有些犹豫,他不会真误会了司马绍吧?
王悦正想着,厢房已经到了,他看着那院子中的昏暗烛光,停住了脚步没再上前。
夜里静悄悄的,他站在那树下看了会儿,从一开始他便没打算进去打扰,他实在是没脸面去见周家人,只打算远远看两眼,看完就走。
就在王悦转身离开时,他闻到了一阵极淡的血腥味。王悦提着灯的手一顿。
暗算周晏是为了嫁祸于他,眼见一计不成,必然又生一计,对方会如何做?
杀了周家人,嫁祸给王家。
王悦冲进了厢房,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王悦僵住了,手中的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他望着屋中横死的周家仆从,猛地蹲下身去翻看他们的脸,当翻开那扑在床上的人时,他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周顗的儿媳,周琳的母亲。
王悦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窜上他的心头,他死死地盯着那女子的脸,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
“快……”
一道极为细微的声音响起来,将愤怒到失去反应的王悦的神志瞬间拉了回来,他猛地发现手中的女子还有气息,“周夫人!”他忙将人扶起来。
至此他终于听清了那女子细微到无法辨别的声音,“快走……走啊……”
王悦浑身一震,下一刻他猛地抱着人侧过身滚了出去,一柄染着血的长剑刺在了被褥上,王悦抬脚便将床头的青瓷盆踹了过去,哐当一声巨响。
那避过瓷盆的蒙面刺客望了他一眼,正好对上王悦的视线。
王悦杀意大盛。
屋子暗处渐渐走出来几个人。王悦一眼便认出来这群人跟当初他在小巷子中遇上的是同一批,均是黑衣蒙面秋水细剑。他暗暗抓紧了奄奄一息的周夫人,却感觉那虚弱的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推他,“走……走啊……世子,走啊!”
她竟是认出了他。
王悦猛地抓紧了她,竟是说不上什么滋味,他低声道:“别怕。”他望着那领头的蒙面人,开口冷笑道:“安排了这么多事嫁祸我,杀了我,心思不全白费了?杀不杀?”
那蒙面人望了王悦许久,拿剑轻轻指了下王悦,一声轻笑隐约传来。
下一刻,那黑衣人从窗户一跃而出,迎着月色健步如飞。其余的蒙面人全跟了跃出去,个个身轻如燕,一下子便隐入了月夜中。
确定屋子里没人后,王悦立刻抱着重伤的周夫人走出院子,吼道:“来人!”
王悦从未有过这种炽热的杀意,从胸口涌出来,几乎将他连皮带骨烧成了灰。他要这帮人血债血偿。
事情就是这般凑巧,王悦平时出门都不愿意王有容跟着他,可今晚王有容偏偏就跟着了。自从王悦当街杀了周晏后,王有容便一直很怕王悦被人报复,王有容现在上哪儿都带两大队王家侍卫。
王有容带的那不是一般的侍卫,那是琅邪王家死士,此刻那群死士正团团围着这宅子,将这宅子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知道什么叫天要亡你吗?
那群刺客跃上墙头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王悦走下堂,对着王有容只说了一个字,“杀。”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东海王世子):本殿下真他妈真是日了狗了哦。
谢景:别念台词了,快跑吧。
反派:卧槽敢问这位仁兄你是?
谢景:下章我们对手戏。
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