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阖眼定心,顶天立地。我说了我的结论之后,戒尘走出禅房,驻足石阶上,对着空静夜幕嗟叹一句我从没有听过的经文,他好像有点疲惫。
“以知法性无染,离五欲过故,随顺修行戒波罗蜜。”
放下对易筱涵当初的偏见,我渐渐地觉得,可能她真的有自省,死前的忏悔也是真心实意。俗世凡尘,迷惑心智的事太多了,过失罪业是妄心所造,或许易筱涵没得选择,她唯一一次选择,却给自己带来了死亡的命运。
我释然一笑。我是怎么讨厌她的?我竟然想不起来了,既然都想不起来如何讨厌她,倒不如放下芥蒂,包容她,祝福她在轮回路上不再迷失方向。
我踏出房门一步,打算开解戒尘的心事,然而突然有人靠近,“住持大师。”
是张彬。我立马退回去,躲在门后。刚才我激动地分析了,小凤和易筱涵的死,首先指出张彬的嫌疑。戒尘说,这就像一张网,如若破了一个洞,于是洞口越来越大,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填补这个缺口,而他们都是罪业的牺牲者。
“阿弥陀佛。”戒尘礼貌性地回应,张彬态度谦和,合掌说道,“刚才在晚课时,想到几句经文,不太明白,所以特来找住持学习。”
“没想到施主在荣庄耳濡目染,对佛学也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不过的确是耳濡目染。其实,在我心里,我是非常地敬佩住持,所以在荣庄,我尽其所能地保持中立,啊哈,住持,天气有点凉,我们站在外面说话,会不会有些……”
“施主这边请。”戒尘明知道我在禅房
,可还是将张彬引进门,我担心躲在门后会被发现,于是在他们进门前,赶紧滚进坐榻下面,尽可能地挪到最里面的位置,里面的位置有视角盲区。
“糟糕。”心里咯噔一沉,我的胸好像卡住了,身子动弹不了,顿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住持,您看什么呢?”
“没什么。”戒尘可能寻我,“施主,请坐。”
“吱——”两人坐在榻上,老旧的木质坐榻顺势往下压,平时这是微乎其微的一个惯性,然而今天却压得我透不过气。我的胸,要被压扁的感觉。
“真是难得有机会跟住持坐下来促膝长谈,在荣庄的时候,我没有这个资格,在这里,我又是以……”张彬莫名地有些伤感的语气,“又是以不太和善的身份出现。”
“嗜欲深者天机浅。”
“大师明鉴。”
“欲望过盛之人,缺少人性之灵气,更加缺乏智慧的思想,这样的人,身体不断地老去,欲望却从未停歇,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贫僧相信,施主也能看透。贪欲的力量,的确不容世人挣脱,追逐名利也无可厚非,但,嗜欲过深,其心不正,定是自取灭亡。”
我的天,要谈多久,我的胸,我的呼吸……
面朝地面,灰尘被我吸入鼻腔,我有点想打喷嚏。
“住持,实话跟你说,我找孙少奶奶谈,但是她似乎对我误解很深,根本谈不下去,可我是真的为了大家好,她可能不知道,她现在一条命,可以救很多人。”
“阿嚏——”听到重点,我的喷嚏也随之喷出。
“什么声音?”张彬听到了,虽然我竭力地压制音量,可我就在他们底下,再小的声音也会引起注意。
“喵——”戒尘养的野猫,忽地从窗台上飞扑而下
,它优雅地走了两步,琥珀色的双睛盯住了我的面孔。
“猫?”
“万物皆有灵。此猫曾经在山下伤人,被贫僧带上来,修身养性,已然有些修为了。”
“大师果然慈悲为怀,只可惜我连一只猫都不如。”
“乱自心起。施主为何不尝试静下心来,先读懂自己。”
“我自己?哼,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想原谅。”张彬从坐榻起身,我的身体稍微地离地面有点空隙,看着张彬也不肥,怎么把坐榻压下来这么多,我试着挪一下,可是那猫儿却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走开。我用唇语驱赶它,被它这么盯着,浑身不自在。
“大师,我跟您做笔交易,您把孙少奶奶和她带来的盒子交给我,我保你们寺院的安宁。”
盒子?荣庄的锦盒?他怎么会知道,我逃走的时候拿走了锦盒。难道我每天带着帆布包出门,早就引起他的怀疑?心生疑虑,胸口又压得紧,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寺院的安宁,自然由贫僧负责。不过,香客都是无辜的,贫僧恳求施主保他们下山。”
“这没问题。”
“荣太太的安危,施主也能保证吗?”
“这个……”
“有一位叫吴勇的男人,是不是也在寺外?”
“是。”张彬一时间泄了气,迟疑道,“住持,荣太太知道太多了,她必死无疑。”
我瞪大双眼,从底下看着张彬在房间踱步,“是我尽最大努力争取了这次谈判的机会,他们只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如果我没有拿到盒子,他们会冲进来,这里可以说是与世隔绝的荒野之地,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夷为平地,所以大师,您应该能衡量轻重,对吗?”
世界陡然静谧,万物皆为虚空
。
恍然觉得,天地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所以,我连一只猫都不如。”张彬瞥了一眼野猫,他的态度不清不楚,他的语气,他把戒尘的话记在心里,可他还是继续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过后,张彬离开禅房,禁锢的时间又开始跳动,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脑中也开始缺氧,我都没办法正常思考,思考生死,思考我应该如何选择,戒尘应该如何抉择。其实我当初想得很简单,我就是想跟荣少离婚,谁知道,全世界女人离婚都没问题,就我离个婚,还要搭上命。
是谁说,我知道很多事,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一句话决定别人的生死?他们以为他们是谁?上帝吗?佛祖吗?这么嚣张……
“喵——”
“你出来吧。”戒尘淡然地命令。
“咳咳。”我吸入灰尘,咳嗽不停,“我卡,卡住了。”
戒尘从坐榻下来,寻到声源的时候,吃了一惊,“你怎么躲在这种地方?”
“我也不想,我,我的胸,卡住了。”欲哭无泪地看着戒尘,又有点气恼自己。
最后是戒尘抬起了坐榻,然后我再从最里面的位置挪出来,浑身上下铺满灰尘,蓬头垢面像个疯婆子,但我整理仪容仪表的时候,始终低着头,故意不看着戒尘。
我们都不说话,大概也想空点时间消化很多事。
“我两天没洗澡了,好脏,我去洗个澡。”我找借口想溜。
“冬冬。”戒尘追赶而至,在我身边,唤住我,“刚才的事情,你都听到的。”
“嗯。”犹豫半天,我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真是没料到,昨晚上的一句气话,今天就变成真,真要面临牺牲的时候,谁不会害怕,谁不会怯弱
?谁的命不是命?不是爹妈生养的?凭什么我就要牺牲自己?我……
“我不能。”戒尘将我拉至他胸前,也不顾我身上的凌乱,拥着我安抚,“我不能将你交给他,我办不到。”
“他们欺人太甚了,他们完全就是吓唬人,寺院这么多人,他们不可能杀了这么多人。”我推开戒尘,歇斯底里地斥喝,“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跟我过不去?我不过就是想离个婚,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这肯定不是荣少的意思。”我也觉得荣少不会这么无情,可能荣少那边也有危险,只是我们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戒尘,我不想死,我没有想过死,我有点怕。”死亡,并不是我这个年龄的女孩能够轻易承受住的,我只是表达我最直接的感受,我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脆弱,我就是感到害怕了。
“冬冬。”我在戒尘怀中瑟瑟发抖,就像当时的野猫儿,他被戒尘从村民手中救下来,被戒尘捧在掌中,它颤抖惊恐地看着戒尘,是他给了它生的希望,他护着它,护着一切可爱的生灵。
“戒尘,你怕死吗?”泪眼抬起,我杂沓不安。一念毁灭,血流成河。尘世间的爱恨情仇,就是这么简单而复杂,干净而污浊地存在着。
他轻抚我的脸,我的泪,无数次地被他紧握着,我在寺院的第三个晚上,逐渐地适应这里的温度,我再也不觉得寒冷,心里有把火,温暖地燃烧着。
灯映清寂,一场遇见一场梦,一世繁华一世孤。
他安定我的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言一语,慢慢地稀释我的恐惧。我无忧地倒在他怀中,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我再也不会被他推开,他再也不会赶我走。
我心,足矣。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