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即不动则不伤。心如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我坐在床榻,他去关了灯。世界暗沉下来,我们的心,贴得如此近,思缕牵缠,潜匿了一种超乎言语的情意,温润纯粹,只想彼此,拥有多一分钟。
“簌簌。”他在抽屉翻出一物,藏入袖袍中,而后径直走来,端坐我左边,今夜,停风了,他开着窗,月光清净明亮,映出我的坦然。时间匆匆,不留恋浊世人生。情执深深,不止于炽烈汹涌。
我的头,靠向他的肩膀,他默默地承受着,我静静地了解,他这样的男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情感,如同寒山云雾,亦如清澈溪涧的水,忧欢缱绻。
“呼呜——”他持古埙,吹奏缠绵。我移臀靠更近,挽着他的右臂。
闻月静立,望断鸿影。因缘集世间,爱欲灭世间。尘劫所染为不净,了却十方负梵行。
师父从不舍得让他下山,只因红尘有一劫。
沙弥问,何为红尘。
花间如幻,浮生如梦,如幻亦如梦,不如婆娑门。
清冽的空气,裹住了我们。我身子一抖,他放下古埙,伸手将我搂住。紧紧地,没有一丝空隙,好让寒冷无功而返。
“有点累。”我在他胸口咕哝,神魂晃荡,“你哭过吗?如果没有眼泪,这一生是不完整的。”
“为什么又不说话了。”一曲终,万念寸断。
“我想听你说话。”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想听我说话,仅此而已。
月色爬满窗格子。我的记忆,似如那群在草尖翩然的萤火虫,它们点着灯寻自己的前世,我借着月光寻今生情缘,我寻到他,他寻到我,不早不晚,刚刚好,遇见了,就爱上,如此简单,动人肝肺。
“我想陪你下棋,陪你抄写经文,陪你做好多好多事情,
陪着你……”
“嗯。”戒尘翻了个身,我们顺势就倒入床榻上,他拉开被子,将两具炙热的身体裹得严实。
“我很记仇的,你弃我,我会恨你。”我钻入最暖的胸口,细细数点他的“罪过”。
“落梵居是贫僧唯一清修之地,还望施主今后不要再前去打扰,贫僧感激不尽。”
“在贫僧眼中,乃至心中,施主跟其他女人没有区别……”
“贫僧此生早已入佛门,即便下山步入红尘,那也是迫于劫难的修行……”
“顿悟佛法,一念之间。红尘俗事的试炼,绝不会动摇贫僧向佛之心。”
“那是你们的红尘,与贫僧无关……”
……
我昂起头,心情陡然忿忿,越想越难受,干脆对着戒尘,赌气说:“怎么办?数不完,你的罪行数不完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想蒙混过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施主应该放下仇恨,该放下的要放下。”
“讨厌。”刹那间,所有的恨,烟消云散,我怎会恨他,爱之深恨之切,我恨,我们的时间太少了,真正是太少。
“你不是说,不会讨厌我吗?”如同我的心,他也牢牢地记住我说过的话。
魅艳的月夜,扰人的尘网,我真想有机会成为他的女人,但此刻我们都不想破坏了宁静的美好,就这样拥抱着,直到天明。
那是一个昏昏沉沉的早上,我醒来,他已不在身边。冷风浮浮荡荡,我终于睡得安稳。猛然间,我感到后怕,他太反常了,他怎会突然抱着我睡了一晚?恐怕另有打算。
“住持,您交代这么多,难道行程提前了吗?”他是要出门,但那是等师叔祖返回寺院之后的事,所以他等不及要出门,肯定有蹊跷。
“总之,我不在寺院的时候,你们都要听从师叔祖和戒谌师兄的安排。”
“是。”
早课结束后,我偷偷地跟上他,躲在大殿外,听他一一交代
。之后,戒尘转到居士院,检查了留下来看病的居士,他将药方交给了戒一,嘱咐戒一如何照顾居士的病情。他有什么打算,我一下子就明了,趁着他忙于看病之际,我潜回戒尘的禅房搜寻我交给他的锦盒。
“冬冬?”戒尘推开门的同时,我从放着僧服的箱子里翻出锦盒,抱着盒子起身,他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大叫一声,“别过来。”
“冬冬,你要做什么?”
“你又要做什么?”
“我?我这不是每天都做同样的事情。”戒尘不温不火,面临生死,他始终保持无畏的淡定。
“你少骗我了。”相较他的淡定,我六神无主。我从一开始害怕死亡,到现在害怕他去送死,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本来这件事就是我自己引来,如果不是我,他们这帮人也不会找到古寺,他们也不会陷入困境,错在我,凭什么让他人为我牺牲。
我并不伟大,但我也并不贪生怕死。
思索着,我板着脸,将锦盒藏在身后,一边后退一边问:“你是不是打算自己带着锦盒找他们?”
“冬冬,你先把盒子给我,你拿着没用。”戒尘小心翼翼地趋近,我逼至角落,潸然哽咽,“张彬说了,他们要的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你去了没用,还不是白白送死?”
“冬冬,你说的对,你是无辜的,你根本不应该插手荣家的事,我虽然出家,可我身体里留着荣家的血,这件事,理应由我出面解决才最为妥当。”戒尘凝重地劝慰我,“何况,我去找他们,不一定就是送死,你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不,我不敢赌。”我不是赌徒,我输不起。
“你听话。”戒尘扑上来,我已退无后路,干脆将他一把抱住,在他怀中泣声,“戒尘,我不要你去,是我惹的祸,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你送死,呜呜。”
“我的身份,他们多少有所顾忌,如你所言,他
们只是吓唬我们,看把你吓得。”戒尘为了安抚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怀念你的笑容,最近你哭得太多了。”
他抹去我眼角的泪痕,我吸了吸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埋怨:“还不是因为你,我以前没这么爱哭的。”
“把盒子给我,我来解决,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保护寺院和你。”他说得这么坚定,我很犹豫,我真的害怕,我发现,在面对心爱之人时,自己的生死,好像就没那么重要了。静静地沉思,思维在脑中打了个结,又似空白,不知所措。
他的喉结轻轻地下滑,倏地,他低头,捧着我的脸,在我犹犹豫豫的唇边,亲吻地说:“回来后,我就要了你,好不好?”
真是难为他在这个时候还对我许下这么诱人的诺言。我倒在他的美色中无法自拔,究竟是他要了我,还是我要了他,分不清也不想分得清楚。
“戒尘。”随同呼唤,伴有推门的急切,“砰”一声,门开了。
惊醒了我和戒尘的依依之情。顿时,三人都惊住了,空气紧跟凝固,大家都毫无心理准备。几缕淡风,飞过窗前,又是戒尘养的野猫,傲娇地“喵”一声,从窗台落下。我的心跳中断后接上,开始抖动,开始有了感官反射,猛一下,我快如闪电推开了戒尘,从他怀中弹开。
“师叔祖。”戒尘懵了,赶紧对着门口的净云大师立掌合十地行礼。
“阿弥陀佛。”净云大师面色镇定,我瞧不出他的心情,然而他又踏入房内,令我紧张不安地学着戒尘合掌,不晓得他是不是进来痛骂我们。
戒尘偷偷瞥我一眼,发现了我的担忧,他不动声色地挡住我,巧移脚步,迎上净云大师。
“戒尘,我在山下的时候,听说本寺不接待香客了,这是怎么回事。回来后,又感觉寺院有血腥味,不但如此,寺内寺外,出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这些人,面目狰
狞,行踪诡秘,看来不是一般的香客。”净云大师果然厉害,其他僧人毫无察觉,可他一回来就发现了异样。
“师叔祖,这件事,弟子很快会解决,您不必担心。”
“哦?你一人可以解决?”
“是。”
净云大师没有继续追问戒尘,反而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他见我躲在戒尘身后,便挪了挪方向,故意对着我,语重心长地一笑,“哎呀,我这老东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荣太太。”
“净云大师。”我垂眼俯身,毕恭毕敬地回应他。
“荣太太,你一个人吗?荣庄的其他人呢?怎么不见着其他人?”
“我……”我看了一眼戒尘,又不敢面对师叔祖,这时,戒尘不再沉默,而是为我解难,“冬冬是一个人来了寺里,所以没有荣庄的人。”
“冬冬?”师叔祖故意将音调拉得很长。
戒尘屏息凝神地解释:“冬冬已经和荣少离婚,不再是‘荣太太’。”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师叔祖笑得高深莫测,故意越过戒尘,走到我跟前,“荣,哦不对,冬冬施主,你手里拿着什么?”
“就一个盒子,没什么。”其实净云大师并不可怕,大概是自己心虚,才会有点颤声。
“施主来寺院多久了?”
“三,三天。”
“这三天,都是住在本寺?”
我不知道净云大师想问什么,有什么想法,但他的问题都让我毛骨悚然,即便只是很简单的嘘寒问暖。
“净云大师,你刚回来,恐怕有很多事要与住持详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找机会想溜,抛给戒尘一个眼神,示意他自己看着办,忽然被“捉奸”,等于在生死关头雪上加霜,也真是大意,寺里僧人都有这个坏毛病,进门不晓得反锁。
我走到一旁,准备将盒子放下的时候,转念一想,又多了个心眼,悄悄地背着戒尘,将盒子藏在了衣服里面,于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