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回归平静,该怎样就怎样,也不用胆惊受怕。
“砰砰——”敲门声不依不饶,戒尘猛地坐起来,抓住床沿的衣服,默然警醒。
“冬冬姐姐,你睡了吗?我看到你的房间一直亮着灯。”是戒一,稍微放松一口气。
我扯了扯被角,望定戒尘,却对着门外的戒一问道:“我有点认生,所以开着灯睡觉,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我找其他居士借了暖水袋,你不是说你的脚不聚热吗?我想,暖水袋可能帮得上忙。”
他心里记挂着我怕冷,真是贴心的弟弟,只是这个时候闯进来,那就……
戒尘结实匀称的上半身虽露在寒风中,反而渗出焦虑的汗。
“戒一,多谢你的好意,我已经不冷了,所以不需要暖水袋,你赶紧回去休息,如果被住持知道你这么晚还没休息,肯定要挨骂的。”
“你千万别告诉住持。”我知道,僧人的作息也有严格规定,只是戒尘是这里的“老大”,他的作息,恐怕就没人敢多嘴了。
逐渐平静。夜更深,青灯忽明忽暗,映射出诸天神佛,都在看戒尘胸中一处心魔,袅袅地一蹦一跳。风一吹,恣虐灵修的失重,空洞无力,百般凄冷。
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戒尘摇了摇头,稳住心神,倏地爬起来,迅速地将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动作一气呵成,绝不迟缓。我不动,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静静地看他穿着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看着他的汗水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浸湿。
重归漠然。他始终不回头,也不走,寂寂幽幽地杵着。
“噼啪”一声声,炭火苟延残喘,一缕黑烟升至高空,缠住诸佛不放,影影绰绰,光怪陆离。
“抱着我睡不是很好吗?”眼帘一眨,恨恨地问。
“不可以的,冬冬
,我们不可以这样。”心绪怅然,久久不能释怀。
“可是你刚才却……”乍冷侵肌,浑身难受。
“何必要试炼我。”
“是你自己试炼你自己。”我坐起来,裹着被子,委屈地叱喝,“你‘自投罗网’,怪我试炼你,你不送被子来,或者你让戒一送被子过来,不就……”
“阿弥陀佛。”他打断我的“揭发”,他就是不敢面对自己想来的心境。
“我说了,菩萨救不了你。”咬着唇,狠厉的话一针见血,亦如万箭穿佛心。
戒尘大口大口地喘气,内心煎熬,做过的事,覆水难收。要了我,负了佛祖。潜心修行,必定要舍弃我。
“明天,我找人送你下山。”他舍弃我。
“戒尘。”他一拂袖袍,我连滚带爬下了床,全身衣不遮体,“冬冬是你的,不要抛弃我。”
“不敢要,不能要。”戒尘侧过脸,眉心阴郁,“冬冬,你走吧。”
我有点失措,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裸着身,也没能追上他,追逐的是一阵抽心剥髓的寒风。
眼中火光一闪,我摔在地上,泪如雨下,心潮暗涌,不知如何安置适才的春梦。原来,只是一场梦。戒尘,咳咳,戒尘,呜呜,戒尘……
他比风更冷,更狠,更无情。转身,温柔荡然无存,陷我于万劫不复。
“咚咚……”恍惚中,我在床上翻身,风卷来他的梵音,又是敲木鱼的声音。
思怨悠悠,苦海无边,魂梦彼岸,无所相依。
我将被子拉高,掩住自己的头,遮住耳,我不要听,不想听,不愿听。
心魔,被吸进梵音之中,再也寻不回。
经文,翻开一页又一页,再无乱心扉。
不久后,天微亮,大地苏醒,偶感清冷。
腾升一线天光,探身进禅房,
晨曦,拂去红尘瘴雾,枯叶飒飒如泣。
我一夜未眠,他彻夜不寐
。
“冬冬姐姐,你是不是没睡好,我看你没什么精气神,双眼还这么。”早课后,戒一送来早餐,我已经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叠被子,回身将戒一迎进门,他见我气色不太好,“说了让你用热水袋,你却不要。”
“我没事,过会儿就消肿了。”昨晚上起落太大,这是后遗症。
戒一绕过我,直奔床边,指着床上另一张被子,不解地问:“怎么多了一张被子?”
“额。昨晚上马大姐来找过我,她知道我怕冷,所以将自己的被子送过来。”
“不可能。”戒一直截了当地反驳我的解释,“居士院的被子都是添置的新被子,只有寺里的僧人使用的是这种旧被子,所以马居士的被子怎么会是旧的?”
小小年纪,心眼还挺多。也是,连六七岁的紫陌都不好糊弄,更别说十来岁的戒一。人家虽然出家做了小沙弥,但智商还是有的,并且还不差。
“照这么看,那就是哪位师兄……”
“哎呀,对了,戒一,我想问一下,我今天想拜见师叔祖,不晓得他在不在寺里呢。”赶紧打断他的分析,这脑袋瓜似有侦探破案的打算。
“师叔祖下山了,大概也就是这两天返回,因为过几天住持要出一趟远门,寺里不能没有一个主事的人。”戒一收拾房间,成功地被我转移话题。
戒尘要出远门?去哪里,做什么?去多久?
心中疑问一串接着一串,滚成了雪球。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他不需要我关心这么多,只想把我这个“祸害”尽快地送下山。
上午送药来的是其他僧人,没见到戒一,我便问他去向,那僧人说,戒一犯了事,被住持罚去清理厕所,一时半儿来不了。犯了什么事,居然被罚去做脏活了。
“住持说,施主喝完这碗药,就可以随同村民下山,请施主准备一下。”
“你们住持呢?”我冷静地看着僧人。
“住持正在与其他施主谈事情。”僧人态度温和,我肯定不会对他发作,其实就算面对的是戒尘,我也不想生气了,生气有何用,他又不会在乎,他一入定佛心,比什么都狠。
“除了交代下山的事,还有没有说其他?”
“没有了。”
我点了点头,拿着唯一的小荷包,起身说道:“好,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里?何去何从?这是我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当初舍弃一切奔向他,我什么都没想,飞蛾扑火,不就是这样吗?不顾后果,把自己逼至死路一条。
当你觉得自己很伟大的时候,其实在他人眼中,你一文不值。这个时候,自己没有资格怨天尤人,因为这样的结果,早就在心里有了明确的指引,只是一直以来,习惯了自欺欺人,习惯了让妄念支配自己。
“我叫阿玉,请问是覃小姐吗?住持说,让我带覃小姐下山。”戒尘安排的女孩,跟我年龄相仿。她扎着马尾,显得青春活泼,笑起来,眼波忽闪忽闪,非常好看。
“谢谢。”世间的笑容,一开始都是纯净美好的,所以我注定不可能是唯一。
步行到寺院的前院,我回头张望了几圈,我还是期盼着,盼着他能够送我,哪怕用目光送我一程,就像当初,他离开,我那样地依依不舍。
但他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不舍?分明说过柔情私语,翻脸之后,冰消即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覃小姐,我看着你不像本地人呐,你从哪里来呢?”
我从哪里来,我将去往何处。我肯定不会再返回荣庄了,既然我做了这个决定,我不能后悔,不能再跟荣少纠缠不清,他应该学会放过自己,放过我。
“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
“啊?这么奇
怪?”
“我以前来古寺,好像还没这么多人,这次过来,似乎香客多了很多。”下山路上,我与阿玉闲聊,彼此年龄差不多,聊的话题没什么代沟。
“是呢,因为大家都知道寺里有活菩萨啊。”
“活菩萨?”
“嗯嗯,古寺的住持救了好多人,讲经的时候又很耐心,关键是……”阿玉痴痴地笑,羞赧地看着我,“覃小姐,你不觉得住持长得好好看?待人温和不说,医术又好,他治病不要钱,讲经也不要钱,去寺里上香还是不要钱,你说人能不多吗?”
“哦。”这些我早就知道,也知道他以普度为事业,自然要以身作则,严于律己,才能更好的修佛弘法。
“这么说,覃小姐来过很多次了啊,那这次离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呢?”
“不会来了。”说这话不是气话,同时说给自己听,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也应该管住自己的腿,还来做什么,来了也被赶,还不如留个念想。
戒尘,再也不见,你知道,我们再也不见了吗?
我一步一回头,暗暗心伤,步伐跟随阿玉一直机械似地下山,离古寺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的爱,就这样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路径三分之一处,一批批人赶着上山,我昨晚上没有休息好,下山比较吃力。然,就在此际,我抬头一望,好死不死地与迎面而上山的张彬对视。
瞬时,风驰电掣,千钧一发。
“孙少奶奶……”张彬脱口而出。
“天哪,我怎么忘了这茬。”张彬扑跑奔上山,我怔忡惊魂,蹒跚后退,摔在地上赶紧爬起来。
“覃小姐,你怎么了?”阿玉好心地扶稳我。
“不要,我不要回去。”我推开阿玉的手,摇摇晃晃地朝着无尽头的林海逃跑。
“覃小姐,你走错方向了,那边没有路……”
“孙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