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人人都有酒喝,众人闹到半夜,都微醉薄醺,随意躺倒睡了。第二日起得迟了,正梳妆时,忽报白云庵来人送帖子,我忙命请进后堂。但见来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尼姑,缁衣芒鞋,神色清减。她自称静空,合十问安,便递上一个帖子:“寂如师太明日授牒,请君侯前去观礼。”
授牒便是将度牒授予新剃度的弟子。我看罢帖子,不禁笑道:“寂如师太出家十数年,从未收过弟子。这位女娘定然甚有慧根,方能入得师太的法眼。不知是何许人?”
静空道:“贫尼不知。”
寂如以长公主之尊遁入空门,在白云庵的地位十分超然。多年来,她身边只有两个北燕女人贴身服侍,好容易收一个弟子,当是白云庵的一桩大事。此人奉命下帖,竟不知寂如所收何人,当真有些奇怪。然而我也不便多问,只笑道:“烦请师太回去上覆寂如师太,玉机恭贺师太收取高徒,宣法弘远,后继有人。”静空应了。我又问道,“除了我,寂如师太还请别府的女眷观礼么?”
静空道:“除却君侯,便就是信王妃,再无旁人了。”
我与银杏相视一眼,更是惊奇:“信王妃?那信王妃答应去了么?”
静空道:“信王妃亲自接下帖子,说明日准到。”我思忖片刻,终是不得要领,于是命绿萼领了静空下去用午斋。静空一走,银杏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寂如师太请姑娘去观礼也就罢了,如何还要请信王妃?”
我摇了摇头,脑中如腹中空空:“虽说出家人当五蕴皆空,然而毕竟有家国之恨,寂如师太既曾帮我藏匿华阳,论理当憎恶信王妃才是。巴巴地请她去,必有缘故。”
银杏忙道:“信王妃如此心狠手辣,明日姑娘去白云庵,必得带上刘钜才是。”
我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必了,有李威跟着,谅也不会出事。”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出了城。到白云庵时,已近午时。住持寂云师太带着两个小弟子在树下候着我。我下了车,忙上前见礼。寂云打了问讯,笑道:“贫尼寂云已恭候多时了。”
我笑道:“寂如师太授牒,不是在未时么?师太怎么这样早就出来了?”
寂云道:“寂如师妹说君侯必定早来,果然不出所料。”说罢亲自引我进了山门,向北绕过重重宝殿,一径向后面走,不一时便到了众尼的起居之所。再绕向后山,便是一间草屋并两片菜地。
寂云远远地停住脚步,示意我向前:“请君侯在此歇息片刻,贫尼告退。”
我一时不明其意,便依照她的指示向前走。但见柴扉后一间三进宽的草屋背山而立,茅茨土阶,竹门蒲牖。屋前一片葫芦架子,雪白的葫芦花含苞欲放,碧绿的葫芦叶洒下一片浓荫。左右用竹篱围着两片翠油油的菜地,左边是青菜叶,右边是萝卜叶。
草屋中走出一个白衣少女,抱着一团颜色鲜明的衣裳,搭在晾衣绳子上。浅紫的妆花罗蜷枝小黄菊的广袖长衣,在日光下泛起溶溶雾气。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抚平,动作缓慢得颇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仿佛在与旧时光道别。素袖褪下,露出皓腕间一串鲜红的梅花香珠。她将香珠褪下,在葫芦架下掘了一坑埋了。因太过专心,她竟没发觉我已走近。
我故意放重了脚步,这少女方才转过身来。但见一张圆脸,眸色忧郁,正是松阳郡主。我恍然:“原来郡主在这里。”
松阳不想会有陌生人来,不自觉地向左右一望,语气狐疑而生硬:“君侯怎么来了?”
我施了一礼:“寂如师太授牒,下了帖子请玉机前来观礼。”
松阳看了我半晌,忽而醒悟:“我已不是郡主。君侯依然是君侯。”
想起那一日她只身来到新平侯府,以那串梅花香珠请见,求我查明弑君的真凶,搭救昱贵太妃与濮阳郡王的性命。临走之前,她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头也不回道:“有人说你故意使苦肉计,栽害华阳妹妹和昱贵太妃。这样荒唐的话,我是不信的,就像我不信姨母会图谋皇位一般。”她说这话时,施哲还没有揭发朱云,她亦不敢直面我。不敢直面我,便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虽然如此,我心中仍旧感激她:“玉机深知有负郡主所托,甚是惭愧。”
松阳淡淡道:“不必惭愧。君侯的亲兄弟弑君,而君侯却是忠正之人,我知道。”
睿王不在了,她在这世上已是孤苦无依。虽与华阳姐妹一道逃了出来,但余生怎样度过,是比死更难面对的问题。今日,她终于作出了选择。我无暇理会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只笑道:“原来郡主便是寂如师太今日所收的高徒。寂如师太佛法深湛,郡主是有缘之人。恭喜郡主。”
松阳道:“多谢君侯。”说罢行礼作别,“茅舍简陋,不堪奉承贵客。君侯还是往前面安坐,用些茶饭吧。”于是我只得还了礼,带着银杏退出茅屋。
走得远了,银杏回望一眼,十分不满:“果然天下的公主郡主都蠢得很,她也不想一想姑娘因何来到此处。”
我笑道:“寂如师太请信王妃来观礼的意思,便是让她亲眼看着松阳出家,这样便不必抓捕她了。我既是信王的同党,自然也要来观礼。对松阳来说,我与信王妃是一样的。”
银杏道:“可不是每一个来观礼的人,都能来这后院里看她浇瓜种菜的。”
我笑道:“何必在意?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午斋后,启春匹马前来。一身牙白色宝相花纹窄袖交领长衣,乌纱点珠抹额,玉环束发,英气逼人。明明前些日子屠戮甚多,眉眼之间却无半分暴戾残虐之气,佛前参拜,更显虔诚与悲悯。我冷眼看着,一面不屑,一面又忍不住钦佩。熙平的眼光毕竟不错,唯有这样的信王妃,才能助高旸成大事。
未时已到,寂如由两个北燕女人推出来,亲自为松阳剃去满头青丝,松阳跪受度牒,行拜师礼。寂如为松阳披上缁衣,缓缓道:“尔被法服,而作比丘。独处闲静,乐诵经典。从此世间再无松阳郡主,唯有静虚。”说罢又授了佛经与法器,众尼席地,奉颂不绝。我和启春分站大殿东西,专心观礼,并不向彼此望上一眼。礼毕,寂如一言不发,由松阳推着往后面去了。
十六年前在益园初见升平长公主,长公主随手赠了一串梅花香珠给我,以为中选女巡的贺礼。后在端阳宫宴上,两岁的松阳郡主吵着要我腕上的香珠,于是我将那串梅花香珠转赠于松阳郡主。今日她二人由姑侄而成师徒,冥冥之中,自有缘法。
待众尼散尽,我方与启春见礼。启春笑道:“不想妹妹也来了。”
我笑道:“如此盛事,自是不能错过。”
启春笑道:“寂如师太请我来,是出自一片慈悲仁心。请妹妹来,又是为了什么?”罪家女眷,若非随男子一道诛灭或遁入空门,通常是没官为婢或于西市贱卖。寂如师太特意请启春亲眼看着松阳出家,便是令松阳借佛祖的慈悲苟活。缁衣蔬食,青灯古佛,永世居于白云庵,于松阳来说,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于启春更是。她主动请启春前来,不但慈悲,亦有胆识。请我来,则是为了令我放心。
我笑道:“佛法云,众生平等。王妃与玉机,于佛祖眼中,都是一般。”
启春问道:“华阳和祁阳究竟在何处?”
我笑道:“这如何来问玉机?”
启春笑道:“也罢,我自己派人寻就是了。”说罢大步跨出,飘然下殿。
早有人牵过马来,启春一跃而上。我低眉垂首,端立在檐下恭送。启春正待扬鞭,忽而驻马。她侧头睥睨,口角微噙冷笑。我只作不见,姿态愈加温婉和顺。殿前槐荫森森,只听一记清脆的鞭响,惊起一树飞鸟。启春的身影如青云飞渡,一径下山去了。
自当日起,汴城内外对松阳郡主和华阳长公主姐妹的搜索戛然而止。启春赠了一大笔银子给白云庵,还给静虚送去了许多日常吃用之物。绿萼听闻后十分不解:“奴婢初听寂如师太请信王妃去看松阳郡主剃度,还以为寂如师太失心疯了。郡主好容易藏起来,师太倒把人往外推。不是说信王妃心狠手辣么?如何这般不声不响地就过去了?”
高旸听说我病了,命人送了许多药材与补品。为了打发李威,我特意一一看过,这才命人收起来。章华宫剪去的长甲慢慢长了起来,指尖一股浓重的药气,淹没了新染的凤仙花汁的草木清香。我笑道:“信王妃是心狠手辣,可是没有必要杀的人,她不会杀。越国夫人如此,松阳郡主亦是如此。只要她知道郡主在白云庵,一生念佛茹素,永远也逃不出她的掌心,这便足够了。”想了想,又道,“这样也好,信王妃轻轻放过松阳,也算示人以广。毕竟松阳一个女孩子家,能闹出什么动静来?再者寂如师太一辈子藏着松阳,也不是长久之计。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是寂如师太的性子。”
绿萼好奇道:“松阳郡主既藏在白云庵,那华阳长公主和祁阳长公主又去了何处?这些日子城中静了不少,信王妃不再寻她们了么?”
我慢条斯理道:“静虚既肯露面,华阳与祁阳必是藏得更加隐秘。华阳的功夫不弱,或许已远走高飞了,也未可知。”
“远走高飞?”绿萼先是愕然,随即醒悟,拖长了声音道,“是了!这样说起来,奴婢果然有好些天没见刘钜了。”
我用玉簪缓缓调弄白矾与凤仙花汁,望着窗隙中一缕盛夏的鲜翠,向往不已:“仗剑江湖,为博红颜一笑,不是比坐困愁城来得更好么?”
绿萼半信半疑:“姑娘真的让刘钜带着傻公主走了?银杏妹妹若知道了,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
不错。我尤其不敢让银杏知道,我让刘钜带华阳姐妹离开了京城。这一去,我与他再难相见,我很想亲自去送一送,然而有李威跟着,我哪儿也去不得。
忽忆华阳当年慢吟李白的《侠客行》,想起她曾说:“孤长大了,也要出宫去当个侠客,绝不要困在宫里怨这怨那的。”如今她的愿望成真,有知己,有亲人,有自由,有生命。用剑开辟的人生,像烈酒一样清澈与辛辣,谁还会在意失去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头衔?
我欠她的,终于还清了。
数日后,银杏终于得知此事,倒也没说什么。每日如常服侍,并不见半分异常。然而绿萼却说,有小丫头夜半听见雨声,出门收衣裳,听见银杏的房中传来压抑的啜泣。从雨落到雨停,悲哭直至天明。
数日后,易珠来探病。我照旧与她在窗下摆起残局,我照着棋谱落黑子,她落白子,不过数子便认输了。一挥手,淡绿色的明纱广袖掠过棋局,似碧水漫过城破的废墟。我一面将棋子捡入白瓷莲花罐,一面笑道:“向来都是十来子才落败,今日怎么这般不逮?”
易珠取过棋谱看了一眼,便丢在一边:“外面的战局扑朔迷离,咱们却在为这种没要紧的事费心。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子,竟不能亲眼得见二王的兴衰,真是无趣。”
我笑道:“我说你怎么前两日来了,今日又来。瞧妹妹的神气,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易珠将手指在白子罐子里搅弄半周,沥沥轻响点缀她无声的笑意,“姐姐明知我来得不寻常,竟也不问一声。莫非……姐姐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笑着摇了摇头,依旧收拾黑子。易珠笑道,“那一日刘钜忽然回京来,也告诉姐姐一个好消息。倘若我二人说的是同一个好消息,姐姐可别不承认。”
我笑道:“你且说你的。”
易珠慢条斯理道:“以信王之不仁,自是普天同反。昌王才反,荆州大都督长史宇文君山与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王甯奉皇太后密诏同时起兵了。”见我并无一丝惊喜之色,语气忽而振奋,“这样说,姐姐果然早就知道了?是刘钜告诉姐姐的么?”
我当的一声掩上瓷罐盖子,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易珠嗔道:“姐姐明明知道,还不告诉我们,自己独乐了好几日,真真没义气。反正姐姐也知道了,我便不讲了。”
我笑道:“当日我得知的信息不过是王甯与宇文君山有意起兵,今日听妹妹说,才知道他二人确实起兵了。后来如何,还请妹妹指教。”
易珠这才道:“那王甯杀了益州都督、成都府马步军总管、总益、雅、黎、戎、泸五州军事、信王妃的父亲——启爵,并启家的亲信部将五六家。”
我既感且佩,声音微颤:“王甯当真杀了启爵?”
易珠道:“启家在成都的二十余口,全被杀光,尸身抛入大江喂鱼。有家人逃出报信,京中这才得知。”她并无得意之色,语气却甚是轻快,“王甯沿江而下,与宇文君山会师江陵,宣皇太后密诏,刑白马盟誓,诛弑君逆贼,使两宫反正。”
我听罢不觉慨然:“宇文君山不过一介书生,去荆州上任亦不到一年,便有如此魄力,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易珠笑道:“宇文君山固是年轻了些,可也是太宗与先帝看重的。至于王甯,太宗皇帝在时,他便在蜀中了。当时信王与启爵军功赫赫,镇抚西南。王甯沉敏渊默,治绩上佳。在蜀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深得民心。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不但杀了启家,还杀了启家的亲信,一举收回蜀中兵权。信王这一回,可是遇见两个劲敌。”
我颔首道:“蜀中与荆州,历来是用兵之地,若沿江而下,攻城略地,则江南不为信王所有。”
易珠笑道:“王甯这么快便募齐兵员,集齐辎重,造起楼船,诛杀启氏,想来自先帝崩逝,便早有反心,只是信王罪孽未显,故此未发。他是忠臣也就罢了,只怕亦是怀了周公伊尹之心。可怜信王妃,才得意了几天,就葬送了父亲的性命。”
我微微冷笑:“夫君弑君篡位,这点儿代价总该偿的。”
易珠道:“姐姐当年与信王妃何等亲密,今日说起她的伤心事,就像说一个陌生人。”
我拿了玉尺将白子分成数堆,慢慢赶入霁蓝白花罐子中。棋子倾落,声音由悠长清脆而急促呆板,一如多闻杀戮而渐渐麻木的心。“信王在城中杀了成千上万,蜀中这几百,不够偿命的。”
易珠笑道:“姐姐不在意就好。如今信王南北受敌,十分狼狈。倘若他被困在函谷关,王甯与宇文君山长驱汴城,杜娇与睿王那时起事,里应外合,必能拿下汴城。信王孤悬在外,若听说汴城已失,气为之夺,加之昌王夹攻,必败无疑。可惜,这二人夺权废立的心也急了些。”
高思诚、杜娇的败亡固是令人惋惜,然而成王败寇,日子久了,也仅仅是惋惜而已。“我劝过许印山,他偏要将我看成女祸一流,我也没有办法。”
易珠笑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姐姐不若想想,信王会如何应对?”
我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信王,便不会任昌王将自己困在函谷关。函谷关易守难攻,相比之下,击败荆州军更为紧迫。更何况为丈人报仇雪恨,刻不容缓。”
易珠听了,低头若有所思。我默默将棋秤拭净了,命人撤了下去。忽见易珠的贴身丫头淑优在门外行了一礼,一径走进来恭立在易珠身侧。易珠也不去想信王之事,只抬头问她何事。
淑优双目微红,似是哭过。她屈膝行了一礼,默然不答。易珠笑道:“玉机姐姐面前,与我一样,有话就说吧。”
淑优这才道:“才刚传来消息,濮阳郡王薨了。”
易珠的眼圈儿顿时红了,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叹道:“这孩子……早知他是躲不过的。人是怎么没的?”
淑优道:“奴婢听闻,是饿死的。王府里半个多月没有供吃食,乳母仆役都被赶出了王府。听说树皮和花草都被王爷啃食光了,饿得只剩一张皮,样子很可怕。”
易珠拿起帕子拭泪,神色不免惊惧:“我随哥哥行商的路上,也曾见过饿殍……谁知太宗之子竟也——晔儿还不到十岁,一刀斩了也就是了,何至于这般狠毒,竟要饿死他!”
高旸饿死高晔,是因为我曾为濮阳郡王在监舍中忍饥挨饿的事向高旸求过情。“莫乐之,则莫哀之。莫生之,则莫死之。往者不至,来者不极”[124],免于饥馑,必当死于饥馑。我叹道:“太宗所余三子,已去其二。”
易珠忙道:“如今太宗诸子中,只余东阳郡王了。虽说东阳郡王是玉枢姐姐的孩子,姐姐仍要早些打算才是。”
“我知道。”
好一阵沉默后,易珠忽而低头笑了起来:“当年我也曾有孕,胎儿没有保住我还伤心了好一阵。如今看来,倒是生不下来的好。”说着抚一抚坠在腰下的美人蕉双环赤玉扣,幽幽叹息,“省得像沈太妃与昱贵太妃一般,被人摘了心肝,不死何为?”
启府虽寻不到家主与主母的遗体,丧事仍是要办。信王从前线下令,文武百官、沾勋带爵的必须去启府吊唁举哀,服丧三日。于是我依礼去启府哭了一回,并送上祭礼。启春虽然尊贵,毕竟是外嫁女,灵堂便交由启爵的两个侄儿打理。
从启府出来,眼前仍是白惨惨的一片。号哭之声离远了听,梵唱一般,不论真情假意,俱是这般悦耳。启府的大总管恭恭敬敬地送我们出来。绿萼回头望了一眼,轻声感叹:“启家的儿子都死绝了,一份家业都便宜了那两个兄弟的儿子。”
我抚着脸上的泪痕,挽留一丝对干城名将、国之爪牙死于非命的惋惜与哀叹:“这算什么家业?日后信王称帝,这两人便是最亲近的外戚了,化家为国,方是启家最大的家业。”
绿萼扁起嘴,不屑道:“那也等信王做了皇帝再说。”
进了六月,天气渐渐热起来。烈日当空,白天不宜出门。整日在府中呆坐,也是无趣,于是与绿萼银杏商议着,趁清晨凉爽时,去汴河边散步。因我连日安分守己,李威的看守也不甚严密。且我见他近日常回信王府,回来时忧色欲深。沿河散步时,他远远地跟着我们,低头发呆,唤他常迟迟不应。
绿萼与银杏不禁猜测,是不是信王府出了什么变故。夜半下了几点小雨,河面上烟水茫茫。银杏折了一枝柳条在手,洒了我和绿萼一身的露水。我拂一拂衣裙:“李威能忧虑些什么,左不过是他的主子在前线不大顺利,主母又遭逢变故。”
银杏笑道:“可不是嘛,咱们也无须打探消息了,只看李威的脸就知道了。”说罢与绿萼两人掩口回望。只见李威重重叹了一口气,一副恼恨的模样。
这一日清晨一出门,便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袭破衣,披发徒跣跪在门口。见我出来了,忙磕头不止。他的衣裳虽破,质料却名贵。只是衣角溅满泥点,边沿尽是灰绿,脚底亦是一片漆黑。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伏地痛哭。
李威怒目圆瞪,一个箭步踏上前去,抬脚就将少年踢翻在地,正待踏上一脚,我喝道:“且慢!”
李威硬生生收回右脚,冷笑不已:“晦气!”
我淡淡道:“你要打人,也要待我问清楚。”一面又问那少年,“你是谁?为何在我门前哭?”
少年抽抽噎噎道:“小人宣威将军林道周之子林弘策,求君侯救我满门性命!”说罢磕头如捣蒜,前额沾着尘土,夹杂丝丝血色。
我顿时吃了一惊。宣威将军林道周,曾随高旸在西南立过战功,这一次自然也随高旸出征了。在汴城之中,除却信王府,还有谁能取他满门性命?我蹙眉道:“久闻令尊大名,却无缘拜会。公子求我救你全家性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弘策泣道:“家父镇守函谷关,一时糊涂,降了昌王。信王殿下大怒,下令要杀我全家。”
我心中一动,立刻问道:“如此说来,昌王出关了?”
林弘策正待要答,李威一瞪眼,林弘策周身一颤,迟疑不言。我扫一眼李威,只见他面如土色,看来我所言不虚。我只得向林弘策道:“你父亲背叛朝廷,信王自然要执行国法。你求我又有什么用?”
林弘策膝行两步,泪眼中现出生的企盼:“小人听闻信王对君侯百依百顺,只要君侯修书一封——”
我一挥手,素袖急摆,重重打在林弘策的脸上。林弘策愕然,眼中的希望似燃尽的烛光,由明亮而焦冷。我冷冷道:“坊间谣诼,如何当真?我救不了你,你回去吧。”说罢举步欲行。
林弘策惶急不已,扑上来牵住我的裙角:“君侯——”话音未落,便被李威一脚踢开,痛得爬不起身。不一时,林弘策呕出两口鲜血,哆哆嗦嗦不敢再上前。
我固是痛心与怜悯,却终究无可奈何。我不顾李威的阻拦,走到林弘策的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因恐惧与绝望而震颤不已的双肩,叹息道:“自令尊背叛朝廷,投向昌王的那一日开始,便将全家的性命舍了。公子也不必怨恨令尊,更不必怨恨自己。或者公子有什么遗愿,倒可以说给我听。”
林弘策仍是不住悲泣,随即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极度憎恶的神情。启春曾在王府宴请随高旸出征的属将家眷,对她们晓以祸福、喻以利害。林道周既然背叛信王,被启春杀掉全家,实在怨不得旁人。林道周或许是听闻南方王甯与宇文君山起兵,认为信王获胜无望,这才投向昌王。他既敢献关,想来高旸那时应不在函谷关。如此说来,高旸率军南下了。
正自沉思,忽见一队军士自北巷蜂拥而入。两名军士扑了上来,狠狠扭住林弘策的双臂,不待林弘策叫出声,另一个军士便在他脑后重重一击,林弘策顿时扑地晕倒。那两名军士放脱他的双臂,又各在脸上与背后踏上一只脚。
为首的军士显是认得李威,忙跑上前行礼:“李总管……”
李威哼了一声,冷冷道:“姓林的手无缚鸡之力,你们竟能让他逃了出来,真是一群废物!”众军士唯唯不敢应声。李威道:“将他带走,好生看管。”众军士连忙将林弘策拖了下去。林弘策被人架起双臂,耷拉着脑袋,赤裸的脚背被地上的碎沙子磨破,地上拖出几痕淡淡的血丝,风一吹,落花一般散去。
我轻轻叹了一声,依旧往汴河边散步。李威远远地跟着,早已心思不属。他脚步虚浮,险些在河边的柳树上擦破了头皮。我停下脚步他也不知道,一头赶了上来,冷不防我在他耳边问道:“信王率军离开了函谷关,现到了何处?”
李威猛地惊醒,迟疑半晌,不知该答不该答。我微微一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能从别处打听到。信王若败了,我也活不成。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李威的叹息缓慢而沉重,不仅充满担忧,更有七尺男儿不得上战场挥槊杀敌的悔恨:“回君侯,王爷已经南下。昌王的大军已攻下新安,逼近洛阳。”
我嗯了一声,转身继续前行,不令他看到我眼中暗藏的快意:“宇文氏与王氏刚刚起兵,即时剿灭是对的。”
李威道:“王爷所想,与君侯相同,所以将函谷关交给了林道周。”说着恨恨不已,“不想姓林的献关叛国,杀他全家已是便宜他了!小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我只作听不见,又问道:“目下洛阳是谁在守城?”
李威道:“是文泰来文将军。洛阳乃是辎储粮草重镇,自然要委派最信得过的人镇守。”
我颔首道:“荆州与益州虽然合兵,但宇文君山不擅军事,又是初次带兵。两位长史很可能统御失和,致军心不稳。信王正该南下一举击破才是。”
李威一怔,语气中现出感佩之意:“王爷与君侯,正是英雄所见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