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君山与王甯起兵后,汴城开始戒严。凡是酉正后还在街市闾巷间行走游荡的,一律被抓到汴城府大狱关起来,待盘问清楚,施了杖刑,这才放归还家。昔日热闹的勾栏酒肆灯消火灭、鸦雀无声,船上的人家亦不敢点灯行船,汴河上漆黑一片。偶有几点灯光似萤火般飘过,是结伴巡城的军士与衙役。
下雨了。城中的血气与怨气化在雨势中,又在炽热的阳光中蒸腾起来。一千多人的鲜血,换来城中一片死寂。整个汴城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瓷罐子,闷热得无处可逃。
启春虽然伤心欲绝,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注视着城中的一举一动。采薇说起那一日去信王府看望启春,口气甚是怜悯:“自我识得启姐姐,从未见她这般消瘦过。偏偏太妃担忧信王的安危,愁得茶饭不思,启姐姐还得耐着性子劝慰。我看她心力交瘁,和我坐了半日,话也不多说一句。我宁愿她大病一场,好过这样强撑着。”
恍惚记起当年启春来漱玉斋说起定亲之事,手中的梅香清郁而温暖,化解我满腔的失意与酸楚。我问她道:“信王空有爵位,没有实权,又贪酒好色,想来世子前程堪忧。姐姐与他成亲,恐怕还会连累令尊前程。姐姐不怕么?”启春叹了一声,反问道:“我为了嫁给他,拿父亲的官位尊荣冒险,是不是太傻了些?”当年的启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是在拿全家的性命冒险,非止官位尊荣。
我出神半晌,深深叹道:“信王妃自幼深受父亲器重,精心教养多年,宠溺非常,连婚事都由她自己做主。一朝横死,怎能不伤心?”
采薇眼圈一红:“若早知是这样,不知启姐姐还会不会嫁给信王?”
我淡然道:“‘无难之法,无害之功,天下无有也’[125],妹妹瞧信王妃可是这等轻易后悔的人?”
自上一回李威在汴河边向我透露了高旸的行踪,新近的军情便接踵而来,采薇和易珠反而要在我这里打探城外的境况了。
宇文君山与王甯自江陵起兵,襄阳城守当即归顺。宇文君山与部将闫逊、白珪率军一万逆白河水陆并进,欲攻南阳。南阳太守李大亮以五百士卒仓促闭城拒守,宇文君山亲自出阵,宣读皇太后密诏,晓以大义,胁以兵锋,李大亮十分害怕,便率家人亲信夜半弃城而去。宇文君山不费一兵一卒,率军入城。当下令闫逊留守,命白珪向东北袭取方城。李大亮为白珪所擒,递送襄阳,全家斩于帅旗之下。他侥幸逃脱的家奴奔还京城报信,城中方知南阳已经陷入贼手。
李大亮并未抵抗,却遭屠戮。别城闻得义军残暴,必定婴城拒守,不肯归顺。我甚是失望,不禁暗自叹息。李威却连声冷笑:“南阳城固,即使只有五百军士,只要支撑到王爷领兵南下,便可无事。李大亮弃城远走,本想偷生,不想却早早送了性命。”
我不理会他:“当年太宗整顿河渠,曾从南阳城北的下向口筑堰,回水入石塘、沙河,堑山堙谷,经博望、罗渠、少柘山、方城、叶县、襄城、长社,东北合惠民河,漕运直达京师。宇文君山与王甯自江陵北上,又多舟楫,自南阳水陆并进,自是最快。”
李威道:“叛军亦算神速,可是王爷更快。白珪在博望中了王爷的伏兵,五千军士全军覆没。”
我甚是可惜,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博望北临伏牛山,南面隐山,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刘备就曾在此击败夏侯惇。王爷在此伏击,天时地利,白珪岂有不败?”
李威得意道:“当下王爷自博望逼近南阳,乘南阳无备,亲自率领五百将士自城下水窦[126]潜入,直入太守府,一举格杀宇文君山与闫逊,开门迎大军入城。城内军士见主将首级,无心再战,纷纷投降,王爷统统坑杀。”
宇文君山没想到高旸亲自领兵南下,来得风驰电掣。刚刚拿下南阳城,得胜之余,难免疏于防备。且白珪全军覆没,无人给南阳报信。兵贵神速,高旸恰如当年的司马懿拿下上庸城一般果断决绝。宇文君山虽有一片赤诚忠贞,终是不善军事。未交一兵便即身死,却也怨不得旁人。
李威停了下来,似乎在打量我的神情。宇文君山是刘离离的夫君,听闻死讯我固是心痛,然而更加钦佩高旸。我笑道:“后来如何?”
李威续道:“王爷派几人冒充敌兵,对王甯说,王爷只带了三千兵马南下,劝他渡白水背城列阵,一举诛灭首恶,取不世之功。王甯果然带领五万步兵在襄阳城下列阵。王爷命一千骑连夜埋伏于水边的芦苇之中,亲率余下四千骑冲击王甯大军左翼,自东北而入,自西南而出。王甯左翼当即溃不成军。”
我冷笑道:“当年刘秀在昆阳城下,以三千骑横扫王莽十万大军。以骑兵冲击运转缓慢的步兵,别说五千,几百便足以横行。”
李威笑道:“君侯有如亲见。那王甯在中军,当即挥旗令后军左移。不料王爷的伏兵从后杀出,将先前在博望坡与南阳所割下的首级,射入军中。全军震恐。伏兵又尽拔王甯后军军旗,插上官军军旗,大呼王甯败了,后军溃败,中军动摇,右军退却。王爷自西南穿阵而出,与伏兵一道,整军杀向中军。自晨至晡,冲杀数回,生擒王甯。右军当先渡河退入襄阳城,斩断浮桥,关闭城门。余众不是赴汉水、白河溺毙,便是逃往邓城。想来不久,宇文君山与王甯的首级就将悬挂于城楼之上。”
窗外的日光火辣辣的,我的背心猛然起了一阵热潮,接着寒凉之意自脊背通贯全身,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襄阳大败,两位主将相继身死,我的心几乎跳到了舌尖,急切问道:“不知王爷可攻下襄阳了?”
李威摇头道:“王爷毕竟只有五千骑兵,短时如何攻破襄阳城?本想宇文君山与王甯已死,余下叛军战意全无,暂且放一放也无妨。谁知王爷正要回军洛阳,襄阳城中一个叫吴粲的府曹掾吏,杀了右军统帅赵特,开门献城,归顺官军。城中叛军全部坑杀。”
襄阳城依山阻河,高峻险固,赵特带领右军万人,只要拒守不出,高旸便只有望城兴叹。他长途奔袭,人马疲惫,粮草不济,更不敢绕过襄阳城,直取江陵。只要襄阳城还在义军手中,南接江陵,遏长江水路,北取南阳,邀襄汉要隘,可说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当此要紧的时刻,军中竟出了叛徒。我问道:“这吴粲究竟是何人?”
李威笑道:“说起吴粲,不知君侯听过吴珦这个人没有?”
我恍然记起,去年白子琪罢相,萧太傅在病榻前向高曜推荐了荆州大都督长史、年逾古稀的吴珦接替相位,并派宇文君山前往荆州接替吴珦。可惜不待吴珦上任,高曜便驾崩了,柔桑与高旸任命苏燕燕的父亲苏令为司政,助高旸总揽朝政。“从前的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吴珦?”
李威笑道:“不错,这个吴粲就是吴珦嫡亲的孙儿。”
高曜当初所器重之人的子孙,将襄阳城出卖给弑君的主谋,何等讽刺!高旸大获全胜,岂非天意?悲凉愤懑的心境与嘲讽的口气相和,竟是一片奇妙的平静,“这是人心所向,恭喜王爷。”
李威笑嘻嘻道:“王爷就要回京了,君侯可当面恭贺。”
我奇道:“王爷倒不先回洛阳么?”
李威道:“洛阳城有文将军坚守,料想无碍。王妃出了事,王爷自然要回来瞧一瞧,顺道休整兵马。”
战局瞬息万变,前几日我还为宇文君山与王甯在江陵起兵的事而振奋不已,不想兵败如山倒,亦如高旸行军般风驰电掣。我无话可说,只淡淡道:“知道了。”
数日后,我果然在城门上看见了宇文君山、王甯和几个部下高悬的头颅。当年我曾有幸见过宇文君山一次,只记得他的容貌甚是英俊,双唇天然含笑,亲切而具风情。如今一张灰黄的脸孤零零悬着,双眼似合非合,双唇似张非张,因抹净了血迹,竟有一种欲诉还休的诡异的俊美气息。然而颈下的血污已成黑色,长发结做一团,绑在绳子上。风一吹,几颗头颅摇摇摆摆,左瞧右看。
“难道妹妹嫁了人,就不能做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了么?”当年,我曾这样对刘离离说过。败落之人亦是非常之人,舍生取义更是非常之功。
内官在城楼上拖长了声音宣布宇文君山与王甯等人的罪状,百姓仰面聆听,一面低声议论,指指点点。我在人群中站着,举目凝视良久。这悠长而孤寂的目光,是我唯一能表达的敬意。
想起那一日李威退下后,银杏痛心地问我:“五万大军竟挡不住信王五千兵马?莫非是天意么?”
我叹道:“打仗不是人多就能胜的。信王孤军在外,视死如归,王甯与宇文君山如何比得?”
银杏问道:“那昌王呢?”
我叹道:“昌王久在西北,善野战与守城,并不善攻城,若绕过洛阳,以轻骑直袭京城,假皇太后命,昭示信王罪孽,如此南北合击,尚有可为。如今耽于洛阳,是大大的失策。”
银杏道:“若钜哥哥在就好了。”
我微微冷笑:“这个道理,钜兄弟在拦下昌王、令他回西北时,便已经说过了。昌王自信兵精粮足,不肯放过沿途一个城池,天长日久,胜算难期。”
银杏焦急道:“昌王既知道,如何还——”
我摇头道:“道理人人都懂,带起兵来却又难说了。当年杨玄感起兵,李密所献中策,便是直袭长安,杨玄感不从,困于洛阳,终至败亡。后李密起兵,柴孝和劝他直袭长安,李密却以军中多山东绿林为由,停军洛口仓与回洛仓,一心攻打洛阳,让李渊入关占了先机。”
银杏道:“昌王也是耽搁在洛阳城下了!”
我哼了一声,只觉精疲力竭:“‘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不过如此。”
六月初七日,高旸果然回城。虽是长途驱驰,风尘满面,仍是鲜衣怒马,斗志昂扬。百官奉命郊迎,紫衣绯袍跪出数十里。高旸身背长弓,腰悬箭壶,左手控辔,右手执槊。一身金甲,红缨似火,威风凛凛,宛如战神。军士得胜归来,于马上临视,意甚嚣然。
我并不是“百官”,自然没有出城,这些都是李威形容给我听的。他迎高旸回王府,盘桓良久,这才回来。他得意扬扬地说完,又道:“王爷过两日还要去洛阳。只因王妃突然病了,王爷实在不好走开,因此不能来看望君侯了。”
我依礼问道:“王妃的病可要紧么?”
李威道:“王妃今日突然病了,太医正在诊治。王爷命小人转告君侯,王妃与君侯素来交好,若能去王府看望一番,王妃的心宽了,病定然好得快。”
我心中一凛,冷笑道:“玉机蠢笨无礼,早已为王妃所摒绝。只怕我去了,倒加重了王妃的病。”
李威笑道:“君侯这是什么话?王爷与王妃可从来没将君侯看作外人。王府的车马已在外候着了,请君侯即刻就去吧。”
我无奈,只得起身道:“王爷有命,玉机自当遵从。且容玉机更衣。”
李威愈加恭敬:“小人静候。”
我像逃走一般回了寝室,银杏当即拿出一套淡水红色的牙白云纹广袖长衣,斟酌着道:“这件衣裳也算华贵,颜色也不大出挑。既贺了信王得胜归来,也不至于太刺信王妃的眼。”说罢又翻出一对粉晶缀玛瑙雏菊银簪,并一对红玉耳坠,“姑娘瞧瞧,这样可好?”
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喘不上气,根本无心看她挑选的衣饰:“你做主好了。”
银杏将衣裳折在小臂间,不悦道:“姑娘曾在王府中受过重伤,最不想去的地方便是信王府。信王不是不知道,当初信王被邢家的门客所伤,姑娘都不曾去探望。这会儿倒要姑娘去看王妃,难道他不知道姑娘已与王妃绝交了么?难道王妃见了姑娘会宽心?真真好笑。”见我不说话,又道,“信王妃不是一直好好的么,怎么忽然就病倒了?”
我叹道:“她不是好好的,她是不敢病。如今信王得胜回城,心一宽,自然就病了。”
银杏将衣裳挂在衣架上,又坐在妆台前,将雏菊银簪从锦盒里取出,拿绒布细细擦拭。良久,方鼓起勇气问道:“信王唤姑娘,莫非是因为那件事——”
我冷笑道:“难道真的是因为信王妃的病么!”
银杏忙道:“姑娘早有预备,不用怕。”
高旸从不计较我去不去王府,他总是愿意亲自到新平侯府来。这一次明知我不愿踏足王府,仍命我前去,我若应对不善,新平侯府的覆亡之日便不远了。
因为宇文君山,实是我害死的。
从景灵宫探望柔桑回来的第二天深夜,刘钜来到仁和屯。天一亮,他便只身去了江南。这是我请刘钜做的最后一件事——伪造皇太后密旨,封于御赐的龙凤玉銙锦带之中,赍往江南,视情形游说南方起兵。
刘钜用左手写下密旨:“逆臣贼子高旸,欺天罔地,窃国弑君,专弄威柄,实谋篡立。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竭东海之水,濯恶不尽。未亡人苟延余息,婴此酷难,抚膺感泣,扪心欲绝。今代天子诏告天下,敕蜀、荆、江南、福建、岭南诸道,兴义师伐贼,剿灭凶丑,扶翼天子。旨到之日,速奉无违!”
绿萼以宫廷绣娘特有的针法密密锁上锦带,双手奉与刘钜。临行前,刘钜道:“这一回去江南,必定很快回来。借大义之名,望宰衡之实,跃跃欲试者,比比皆是。君侯这一纸敕书,去得正及时。”
地平线上刚刚漫出一线苍黄,大地沉默,人亦无言。我举杯一饮而尽,目送刘钜跃马飞驰。至今日兵败,正好五十日。
八分失望,两分惧意,我弓着背呆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之中。我深知,高旸不是高思谚。
银杏又唤了我两声,我这才坐起身,苦笑道:“宇文君山去荆州,尚不满一年,我原没指望他起兵。他与王甯起兵后,我也没指望他们打败信王。不过盼他们将信王多拖些时日,好让昌王尽快攻入京城。不想他们——”想起襄阳城下,数万将士为高旸的铁骑所凌轹,折颈断骨,血肉成泥,我几乎落泪。心中一片空白,竟想不到一个合宜的词,“这般文弱,近十万大军为五千兵马所破。”
银杏道:“那王甯也是蠢得厉害,竟然贪功冒进,白白将自己的首级送与信王。倘若昌王兵败,江陵降了信王,宇文夫人必死无疑!”念及刘离离,我更是心痛。只听银杏恨恨道,“姑娘真该让钜哥哥杀了信王才是!”
我冷笑道:“即使杀了信王,也有旁人觊觎皇位。别忘了,这皇位原该属于谁?睿王与杜娇打算立谁为帝?先帝驾崩,还有谁能羁绊昌王?王甯早有反意,倘若他入京,又会拥戴谁?何况你也说过,钜兄弟是人,不是凶器。”
银杏一怔,嗫嚅道:“姑娘将钜哥哥放了出去,好些事就不大方便了。”
我移坐妆台前,拣了一盒柔粉色胭脂,以雏菊簪点在唇上,对镜揣摩笑意:“我已无事可交给钜兄弟,留在身边只会害了他。”又自镜中望着银杏道,“你留在府中待命,绿萼随我去王府就好。”
一进信王府,李威便引我去了后花园。今日天气凉爽,启春半躺在水边的凌霄花架子下,身后便是戏楼。好些穿金戴银的华衣少女站在水边喂鱼。众女笑意殷勤,神色小心,半是奉承,半是敬畏。纤纤玉指虚点水下的游鱼,举止僵硬。瞧衣着,她们当是信王高思谦几个不得册封的庶出女儿。周遭姨娘丫头、婆子女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衣着鲜亮,器物华贵,绣带飘摇,脂香缠绵。
我缓缓走上前去,两个女医都认得我,其中一人上前禀报。启春略一抬手,兰指微动,众女似得了军令一般,止了笑声,向两旁退开。众人瞪大了眼睛打量我,想议论却不敢出声。
启春乌发半绾,一把青丝随意拖于雪白的衣襟上。领口微敞,露出一线深红色衬衣。虽装扮随意,然气度沉稳。
我行了一礼,道:“听闻王妃抱恙,不知可好些了么?”
启春略略支起身子,微笑道:“已躺了半日,好多了。”说罢示意我坐下。
我道了谢,笑道:“王妃既病了,就该卧床歇息才是,怎么在这里吹风?”
启春笑道:“在屋里也是憋闷。况且天气也热了,倒不如在这开阔的地方,听人说说笑笑倒好。”
我知道,高旸很快就要去洛阳,启春虽病,却不能示弱——即使是在自己家中。我又问:“怎不见两位县主?”
启春笑道:“乳母抱下去睡了。”
我本是“奉命”探病,病已问过,实是无话可说。本想赏景,奈何对面的水阁便是我被华阳刺伤的地方,我不忍看,亦不愿看。于是低头饮了半盏茶,便欲告辞。
忽听启春道:“我只当妹妹永远也不上我这个门了,不想还肯来看一看。”风拂起她鬓边的碎发,苍白的唇角浮起一丝微弱而宁和的笑意。满面病容,仍苦苦支撑。
想起她家破人亡,想起自己十数年非人非鬼的生活,甚是感同身受。毕竟,我与她如此辛苦,都是为了同一个人。我不禁慨然:“怎能不来呢?”
启春笑道:“从前采薇妹妹、苏妹妹,还有你我常在这园子里聚谈畅饮,何等惬意。如果还能像从前一般,那该多好。”
朱云与熙平伏诛,昌王与宇文氏起兵,渭水桥下血流成河,襄阳城外铁骑连营。每一桩每一件,都比汴河上的绝交来得残酷无情。她不会再劝我嫁给高旸,我也只将她看作信王妃。在此歌舞饮宴,亦在此置我于死地。我笑道:“不过数月未曾拜访王妃,这里的景致已大不同于从前了。”说罢起身行礼,“还请王妃好好养病,玉机告辞了。”
启春急切唤道:“玉机妹妹——”
我无奈:“王妃还有何吩咐?”
启春叹道:“何必急着走?再坐一坐不迟。景致不同,才该细赏。”
我只得重新坐下。启春一摆手,众女安静散去,往花园各处玩耍。离得远了,只听她们的笑声像春天的花香鸟语一般,清脆温和,恰到好处地熨帖住病弱孤寂的灵魂。这里的景致果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如今整个王府都是启春的戏楼,欲笑则笑,欲哭有哭。身后那座戏楼不论怎样宽敞华丽,再也容不下启春的耳目与心思了。
火红的凌霄花似流云飞泻,在启春的眼中落下一片宁静的荫翳。沉默良久,启春方缓缓道:“我自小听外祖母说过许多宫中的污秽与残酷,听得多了,便十分厌恶皇宫。那一年奉父命入宫选女官,也不过虚应故事。妹妹知道的。”
想起十六年前在陂泽殿初见启春,一见面便以姐姐自居。她英气勃勃,明快爽朗,令人一见倾心。这么多年,她似变了,又似没变。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已不是当年那个坦坦荡荡、诲人不倦的启姐姐了。我淡淡一笑:“知道。”
启春道:“我错了。有志去争,哪里都是皇宫,并不在乎身在何处。”
我曼声吟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27]”
启春微一苦笑:“我更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众叛亲离。细细想来,今日种种,都源自当年无意中那一眼。我亲眼看见他打断了吴省德的胳膊,还以为他在教训那些浮浪子弟。”说着斜睨我一眼,露出自嘲的笑意,“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你。”
当年舞阳君的儿子吴省德仗着自己是陆后的亲外甥,向陆后求娶我为妾。虽然陆后未允,此事却在王孙公子之中传得沸沸扬扬,高旸不愤,故意挑起事端,打断了吴省德的左臂。十数年前的往事,若她不提,我几乎已记不起来。我无意记忆的事,却改变了她一生。她感到可悲,却不知道,更可悲的分明是我。因为她只是迟到,而我却是永不见天日。人生这样长,迟到数年,又算得了什么?我如实道:“如今在信王眼中,姐姐才是独一无二的。”
启春摇了摇头:“为一个男人舍弃一切,曾是我最不屑的。不想自己偏偏就是这种人。”
我淡然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128]”
启春笑道:“你对太宗与先帝,是否亦是如此?”
我不觉好笑:“姐姐的路再怎样艰难,终究是自己选的。我这半生,不过随波逐流,为旁人所驱使。王爷与姐姐是伉俪情深,至死无悔。我却是羞于见太宗与先帝了。”
启春的眼中流露出激赏与钦敬之意:“自王爷出了御史台狱,我便渐渐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妹妹‘为人驱使、随波逐流’,尚且有今日之成就,若有心为之,又当如何?”
我笑道:“随波逐流,有心为之,于今看来,有何分别?”
出了后花园,李威接我往前面的书斋去。高旸还在议事,我便在书斋外坐等。王府的使女奉上茶点,便侍立在旁。我捧起茶盏,又尝了点心,一双耳朵却早已在书斋之中了。
只听一个沉厚洪亮的男人声音道:“洛阳城中闻得王爷襄阳大胜,士气大增,高思谊急攻不下,城下积尸如山。高思谊命中军踏尸骨登城,先登者赏,后退者斩。连攻数次,都被文将军击退。”
高旸嗯了一声,问道:“洛阳城中粮草如何?”
“洛阳城储粮足支数月,还请王爷放心。”
“突围入围,危险之极。若无要紧事,不必特意回京报信。”
“是。文将军命末将禀告王爷,高思谊进退两难,犹豫未决,正是夹攻的好时机。请王爷立刻率援军回洛阳,高思谊的首级,唾手可得。”
“回复文将军,大军不日便到,请再支撑五日。”
那人应了,躬身退了出来。只见他一头乱发,满脸伤痕,身披轻甲,周身血污,想是刚从洛阳城突围,回京报信的。那人大踏步出了书斋,看也不看我,低着头一径走了。李威这才出来,请我进去。
书斋十分宽敞,自里向外,靠墙立着五排书架,以两扇镂空隔扇遮挡。南海黄梨木雕花大书案放在书斋的最深处,倒放着两把交椅,上悬一盏硕大的十八枝玻璃吊灯。即使是白天,亦燃着几支手腕粗细的回纹红烛,照得书案后孔圣人的脸,没来由地一脸喜气。高旸正站在隔扇边,将一份战报看了又看。
他一身石青色交领长衣,自肩头至胸前,绣着浅金色的云龙。半干的头发随意束在颈后,越发显得一张脸干瘦而长。衣带草草系着,露出胸前结实黝黑的皮肤。一道刀痕自左肩斜下,隐于衣襟之中。大获全胜的兴奋与骄傲掩盖了浴后的倦色,金色游龙盘踞肩头,仿佛江山已在指掌之中。
不待我行礼,高旸便放下战报,笑吟吟地拉起我的手,与我并肩坐在榻上:“听说你又病了,太医怎么说?我送给你的药,吃了么?”
我虽然厌恶,却没有挣脱,只是稍稍坐远了些,避免闻到他身上的香气与湿气。他的手心微汗,忽而温,忽而凉。我垂头道:“身子已好了。殿下的药虽好,不敢乱吃。”
高旸笑道:“果然是都好了,若不好,也不敢往乱葬岗去。”
我坦然道:“杜大人从南阳入京,是我选他做了王府官。玉机去看他,不过一尽故人之情。”
高旸轻轻一按我的手背,语气却不容置疑:“乱臣贼子,死有余辜。那种污秽不祥之处,以后不要去了。”
我微一冷笑,不甘示弱:“成王败寇罢了。”
高旸的掌心忽然一热:“听说前阵子下了雨,乱葬岗必定恶臭不堪,你倒忍得住。”
我淡淡道:“这五年在外面,也见得不少了。”
高旸笑道:“听说死了多年的尸身,只要被你见了,也能寻到真凶。”
过去那几年,我孜孜以求、为民洗冤,是难得的问心无愧的坦荡时光。即使是令人不悦的腐尸和难以追查的悬案,相比京中之事,亦令人愉悦百倍。屈指一算,我回京近一年,往事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教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我叹道:“侥幸罢了。”
高旸的笑意依旧有久别重逢的欢喜与温柔,眸光却如手心一般,骤然阴冷:“倘若没有李芸的那封密信,没有施哲与董重,只将高曜的尸身掘出来让你看一眼,想必朱云也无所遁形。是不是?”
梓宫已经入陵,我明知他不可能掘出高曜的遗体,仍有些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挣出左手,将沾染汗意的指尖曲于掌心,藏于袖中,“惭愧,玉机不忍看先帝的龙体。”高旸笑道:“说笑而已,何必生气?”
我趁机站起身,行一大礼:“不敢。玉机还未恭贺殿下襄阳大捷。”
高旸学着我的口气道:“侥幸罢了。”
我藏起失望与痛心,尽力显出诚恳与敬慕的神气:“以五千兵马,胜五万大军。殿下用兵如神,勇略盖世,自古未有。玉机钦佩之至。”
高旸笑着摇了摇头:“王甯和宇文君山之所以大败,并非因为我会用兵。而是因为——”说着起身逼近,他身上的气息潮湿而干净,“你只给他二人送去了皇太后的衣带密诏,却没有给他们送去兵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