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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兽恶网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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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急忙忙回了城,终于在傍晚时分入了宫。修德门与显德门俱已关闭,只有玄武门还开着。幽长的门洞甚是昏暗,脚步声激荡回旋。一路南行,巡逻站岗的侍卫仿佛多了好些。走入金水门,裙角已拂上清冷的月辉。

时间紧迫,我径直往济宁宫而来。玉枢听说我来了,连忙自听雪楼迎了出来,又是惊喜又是惭愧:“你怎么来了?我还当你恼了我,再也不来了。”小莲儿也跟了出来,笑道:“君侯总算是来了,我们娘娘日日盼着呢。”

只见她一身淡湖蓝色齐胸襦裙,外罩广袖练色绉纱长衣,朝云髻一丝不乱,簪着两朵淡紫色宫花,显得清贵无匹。我见她满眼笑意,上一次来济宁宫的不快顿时抛却脑后:“我来看看姐姐好了没有。姐姐不生我的气了么?”

玉枢笑道:“前些日子濮阳郡王出宫去了,信王赏了他一座府邸,虽然小了些,但总比住在监舍中的好。信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对濮阳郡王这样好了?”

我如实道:“那一日信王来仁和屯,我向他提过。”

玉枢感激道:“我便知道妹妹心肠好。”

我忙问道:“听说两宫随信王出征了,可有此事?”

玉枢一怔,道:“前些日子銮驾出宫,好大的阵仗,济宁宫都去送了。难道你竟没有听说?”

我追问道:“你亲眼见到两宫出了皇城?”

玉枢想了想道:“人倒没有见到,只是见到车马轿辇罢了。”玉枢见我神情凝重,便左右一望,拉着我的手道,“咱们去花园说话。”

雪白的栀子花密布于重重深翠之间,清冽的香气侵袭不止。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走了十数步方才问道:“两宫既已经出宫,为何宫中的侍卫不减反增?”

玉枢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出过宫,你说侍卫增加了,我竟没有留意。”

忽见前方数丈之地,沈太妃与淳太妃正带着溧阳长公主赏花。溧阳长公主与真阳年纪相仿,一身鹅黄襦裙,甚是娇俏。她依偎着生母齐太妃,捧起一朵栀子花轻轻嗅着,不一时摘了下来,别在沈太妃的衣襟上,二人神色甚是亲昵。

玉枢笑道:“自高晖继嗣睿王,沈太妃身边便没了孩子,对溧阳长公主比淳太妃这个生母还要娇宠。齐太妃有时还向我抱怨呢。”

宫女们见了玉枢,都纷纷上前行礼。沈太妃与齐太妃转过身,四人围作一团行礼。沈太妃依旧喜着蓝绿,如意高髻上一枚拇指大的蓝宝石熠熠生光。

沈太妃好奇道:“天都黑了,君侯怎么这会儿来了?”

我笑道:“玉机进宫来看望姐姐。”

淳太妃笑道:“这便是亲姐妹能入宫的好处,常来常往的热闹。不似我们,整日孤孤单单的。”

沈太妃默默打量我片刻,附和道:“孤单倒也罢了,近日宫中的侍卫无故多了好些,咱们姐妹想去益园赏天鹅,都被拦了回来。”说罢抚着襟前的栀子花,眸光愈加沉静,“济宁宫的花都赏过一千遍了,溧阳这孩子直喊闷呢。”

终于赶在玄武门下钥之前出了宫。银杏提着风灯,沿着宫墙默默向西行。灯影散乱,一如我茫然无措的心绪。许多年不曾尝过这样的滋味了,哪怕在乍闻高曜驾崩的那一天,也不曾有过。心头刺痛,我停下脚步,扶着宫墙喘息不止。银杏连忙扶起我的右臂,关切道:“姑娘的心病又犯了么?”

今夜睿王府与杜府或有灭顶之灾,还将连累濮阳郡王高晔,而我却知道得太迟了。我焦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如此要紧的谋划,他们为何不早说!”

银杏只顾扶着我,一面扬起风灯。候在远处的车马连忙驶了过来。银杏这才道:“这固是他们糊涂,可事到如今,姑娘还是得想个法子。”

想起那一日师广日轻蔑的一唾,我心中酸楚难言:“他们不信我,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不一时车马到了跟前,银杏问道:“是回府,还是去别的地方,还请姑娘示下。”马儿四肢健壮,车轮是新的,裹着车轮的蒲草触手生硬。连车马都显得那么新鲜和不安分,仿佛一扬鞭,便逸辙如飞,任我驱驰。然而此刻,我却是哪里也不能去。

我扶着银杏的手登车,声音疲惫不堪:“回府。”

银杏跟着上车,递了丸药与温水:“姑娘不去打探一下消息么?”

我推了药,苦笑道:“两宫还在宫中,信王已张好了天罗地网,单等着睿王与杜大人撞进去。我在街上乱逛,只怕要被乱兵踩死。”

银杏吓了一跳:“或许是姑娘多虑了,也许两宫真的出征了呢?”

我叹道:“济宁宫在东面,章华宫在西面。侍卫连益园也不许沈太妃他们逛,是什么道理?”

银杏思忖片刻,道:“是为了不让济宁宫的太妃们去章华宫附近么?论理,若两宫已不在章华宫,实在不必把守如此严密。如此说来,姑娘应当去告诉杜大人与睿王才是。”

我冷笑道:“在街上乱闯尚且不行,去杜大人府上,不是送死么?杜大人和睿王都不知我与施大人的事,杜大人的门生南子睿又因我而死,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银杏更是惊诧:“送死!?难道姑娘以为,信王会杀了姑娘么?”我懒怠回答,只闭目养神。高旸纵然不杀我,这世上也还有远比死亡更无望、更残酷的手段。

车向北过了护城河,转过皇城的西北角,一路向南。皇城西面是十王宅,住着许多皇亲显贵,睿王府便在这里。从前,十王宅的夜晚总是香车宝马,莺歌燕舞,推杯换盏,呼奴唤婢。自从斩了邢陆两家,便冷清了许多。待高旸斩了韩廖二族,更是灯消火灭,渺无声息。掀开窗帘,我看见门墙后、花园中的峥嵘山势与巍峨楼宇,鬼影一般矗立着,一路寂然无语。

驶过了十王宅,银杏方道:“不知这件事,施大人知不知道。”

我摇头道:“多半不知,或者与我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否则,施大人无论如何也会派人告诉我的。”

银杏道:“姑娘何不与施大人商议?”说着一砸手心,甚是懊恼,“偏偏这会儿钜哥哥不在!”

我叹道:“来不及了。信王是有备而来,我今日进宫,已是鲁莽。若再去施府……”信王张罗捉雀,整个汴城都是他的罗网,只怕连仁和屯也不能逃脱他的监视,“连采薇也要遭殃了。”

车向南过了汴河,回到兴隆里。我严令门户紧闭,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能擅自出府。服过药本当安睡,但我如何睡得着?于是搬了躺椅,坐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汴河发呆。绿萼和银杏困倦不已,没过多久,都伏着栏杆睡着了。

漆黑的河上,偶有灯火飘过,船头的三角幡被晚风吹得忽明忽暗。我一下一下地数着,河上一共过了十四艘船。信王府在皇城东面,其实我根本看不见。然而我仍牢牢盯住东北方,生怕错过一丝声响。夜真静,静得能听见绿萼与银杏轻浅呼吸的声音,静得仿佛潜伏在网心的捕猎者都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忽然响起连声巨响,却不是从信王府的方向传来的。银杏和绿萼都被惊醒了,银杏指着东面道:“那里有火光!”

我站起身,只见东面火光冲天,夜风扬起烟尘,把火势包裹成大片大片的云团,镶嵌在深黝的天幕中,蔚为壮观。银杏微微诧异:“那似乎并不是信王府?”

哭喊声、惨叫声,随爆裂声一道传来,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我痛心疾首:“那是武库。武库中的火药燃爆了。”

银杏与绿萼相视一眼,恍然道:“奴婢明白了!神机营造反,必在深夜悄悄往武库取火器与火药,谁知中了信王的埋伏!神机营重创,连信王府的门也摸不到了。”

杜娇和睿王谋划不周,死固应当,然而城中的武库爆燃,周遭的民宅夷为平地,骨肉化为焦炭。信王的不仁,天地难容!东风送来浓烈的火药气息,热浪明一阵暗一阵,扑面而来。我重重地一拍栏杆,恨恨不语。绿萼掩口惊呼,泪水夺眶而出。

银杏在我身后叹道:“真可惜。不过就算杀了信王全家,便真的能成事么?”

我冷冷道:“屠灭信王府,矫皇太后命,扶立新君,胁迫百官,坚守宫门,闭城穷索信王党羽,未必不能成事。然而这终究是一步险棋——实是险之又险。”

银杏的语气充满无尽的感佩之意:“这样凶险,杜大人和睿王他们就不怕死么?”

我深吸一口气,任火药的香气充塞我的胸臆:“‘以德胜人者昌,以力胜人者亡’[115]。信王无德,自是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不亡,必待明日!睿王是太宗的同母弟,嗣子又是太宗的亲子,即便什么都不做,信王也未必容得下他。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戈一击。”

银杏幽幽一叹,缓缓道:“不过是等死与找死的分别罢了。”

我命银杏和绿萼将府中的人都唤起来,穿戴好了在房中待命。自己则回到妆台前,绾起螺髻,贯以金簪,缀以宝珠,悬以明珰。除下素服,特意换了一件烟紫色窄袖长衣。淡扫蛾眉,薄匀脂粉,立显眉目清冷,肌肤明净。

新平侯府灯火通明。再向北望,整座汴城都已被炮声惊醒。

丑时刚过,便听见脚步声震耳欲聋。不一时,小钱来报,新平侯府已被人团团包围。我命人开了大门,亲自举着一盏玻璃风灯,带领阖府众人在檐下迎接。

火光和喧嚣惊动了整个兴隆里,周遭的人家都派仆役开了门打探消息。然而见我府周围满了披甲挎刀的军士,又将头缩了进去,各自关上大门。刀光剑光漫如浊浪,人群鸦雀无声。众人略向两边一让,但见高旸华衣玉冠,缓辔而出。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眸底却暗藏惊澜。

好一会儿,他不下马,我亦不前,他在门外,我在门内。依稀记得十几年前,我出宫,他入宫。即使隔着修德门深深的门洞,也不敢肆意相望。如今他在万人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再不必掩饰爱憎之情。

我坦然一笑,款款上前:“殿下不是出征了么?如何还在城中?”

高旸跳下马,笑道:“你既知道迎接,怎不知我为何在此?”说罢折起马鞭,将我拂在一边,带领百来兵士走进府中。

绿萼早已搬了一张太师椅出来,恭恭敬敬地请高旸坐下,一面奉了茶。高旸大喇喇地坐在庭院正中,挥一挥手,众军士往各房散开。不一时,便听得桌椅乱撞,翻箱倒柜的声音。

高旸只作听不见,笑问道:“不是说要在仁和屯常住么?如何又回城了?”

“既听说了这么要紧的事,如何能不回城?”

“你进宫做什么?”

“玉机担心姐姐。”

“刘钜去了哪里?”

“刘钜前些日子回山探望恩师了。”

高旸颇为意外,不禁一怔:“刘钜的师傅究竟是谁?”

我笑道:“玉机不知。左不过是个江湖剑客吧。”

高旸深深看我一眼,不再发问,只端坐闭目养神。不一时众军士将各房箱笼都搬到了院子里,连女人的衣箱妆奁也没有放过,呼啦啦抖开一地,飘起两件亵衣亵裤,一条裹脚布。绿萼与几个女人又羞又怒,满脸通红地转过脸。银杏则神色淡然,只作不见。

高旸命人将所有的箱子都翻查一遍,尤其是书画与信件,每一页纸都细细看过。我站累了,便也搬个杌子坐在檐下,冷眼旁观,直到天亮。

当初与施哲联络时,全靠刘钜传话,并无一纸一字留下。高旸看了半晌,也只有积年攒下的书画和普通家书。高旸见搜不出什么,神色渐渐缓和。忽见李威疾驰而来,在门外下马,一路小跑入府,躬身道:“启禀殿下,仁和屯中也搜检过了,并无可疑物事。”

我这才知道,高旸趁我入城,竟将仁和屯也搜检了一遍。

高旸的眼中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许印山问你借人,为何不答应他?你若应了,可报春儿的一剑之仇。”

我冷笑道:“我既不曾遣刘钜来杀你,就更不会让他去杀启姐姐了。殿下如此英武,怎会愚蠢到将妻儿留给城中宿敌?即便我真的想杀人,也不会选在当下。”

高旸不怒反笑:“也罢。本也极难瞒过你,怪只怪杜娇和高思诚自己太蠢。”

忽见一军士捧着一只上了锁的花鸟鎏金盝顶小铜盒过来:“启禀王爷,在正房妆台的隔层中,找到这件东西。”

高旸拿过小铜盒,一面把玩一面笑道:“在妆台的隔层之中,藏得倒有些隐蔽。是什么?”

我示意绿萼打开,内中却是小小一只光溜溜的紫檀盒。揭开盒盖,却是高旸重新赠予我的白玉珠串。高旸本以为是什么机密物事,待见是自己熟识的旧物,甚是意外。高旸提起玉珠,微微一笑道:“你将它藏得这么深,莫非是不愿意见到它么?”

这串白玉珠我交给绿萼收起来后,便再没过问。若不是今日大肆抄检,我大约永远也不会问起它的下落。我笑道:“玉机是怕碰坏了它。”

高旸拉起我的手,左手五指将珠串支成一个圆,套在我的指尖上,右手将玉珠推到我的腕间,微笑道:“你若一直戴着,碰坏了又有何妨。”好一会儿,他才放脱了我的手,转头向李威道,“近来多事,刘公子既然不在京中,你就留下来保护朱君侯。”李威躬身领命。高旸甚是满意,转身带着军士们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狼藉。

我目送高旸出门,待军士都走尽了,这才关上大门,一面命人收拾箱笼。李威上前行礼,恭恭敬敬道:“小人去外面候着,君侯有事但请吩咐。”

不等我说话,银杏冷笑道:“我们姑娘一宿没合眼,这会儿要歇息了。”李威愈加恭敬,银杏却看也不看他,与绿萼一起,径直扶着我往后面去了。

但见房中凳倒桌翻,屉子丢了一地。柜门敞开着,露出一肚子的花花绿绿。我头痛欲裂,憎恶地将白玉珠脱下,随手丢在榻上。绿萼依旧用紫檀盒子与鎏金铜盒装好,挂了一只小铜钥,往别处收藏去了。又唤了两个丫头进来,七手八脚地收拾卧房。

银杏重新燃了香,笑道:“姑娘睡一会儿吧。”

这床榻上,也不知道被军士踩了多少回,偏偏干净的帐褥全被翻了出来堆在院中。我愈加头痛:“我哪里睡得着。”

银杏笑道:“幸而姑娘早有准备,咱们又小心,不曾留下半点字据,姑娘也没有应承那许印山。”银杏与绿萼虽都含着笑,眼中却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倘若真的被高旸搜检出什么,小钱、绿萼与银杏,必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绿萼道:“信王也是奇怪,从前的事情都放了过去,这一次为什么不依不饶的?”

银杏不屑道:“怎么放了过去?这般搜检难道只是为了当前的事?现在看来,从前说得好听,怕是为了让姑娘不加防备而已。”

绿萼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我笑道:“我即便想应承许印山,也是无能为力。”

银杏笑道:“有没有力量是一回事,赞不赞成是另一回事。信王便是得知姑娘不赞成此事,加上又没搜出什么来,这才离去。不然,怕是要暴跳如雷了。”

我叹道:“只可惜了华阳长公主和祁阳长公主,好容易活下来,这会儿却要跟着睿王一道赴死了。我救不得华阳,钜兄弟回京来,怕是要怨我。”

银杏不悦道:“刘钜若为这件事怨姑娘,就白白跟了姑娘五年了。”

我心烦意乱,也顾不得被褥上的灰,一头倒了下去:“都下去歇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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