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我进来的老宫女请我在檐下稍候,自己先进殿禀报。
整座宫苑冷冷清清的,正殿外空无一人。两株梧桐寂寂相对,树下两大一小三头灰鹿呆望来人,石雕似的一动不动。树影落在石台上,砖缝中生出丛丛杂草。风吹草偃,阶前的铜凤微染绿意。天气阴沉闷热,红墙碧树都笼罩着一层灰意。
柔桑的声音临窗而起:“只有这些东西能带出宫来,你们爱什么就都拿去吧,来日散了,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宫女们唤着“娘娘”,抽抽噎噎哭成一片。
老宫女道:“启禀娘娘,朱君侯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柔桑道:“快请玉机姐姐进来!”
我随老宫人走入西偏殿。只见柔桑披散着长发,侧卧在榻上,青裙委地,面色蜡黄。她以手支腮,正看着宫女们将她多年收藏的物事铺排在地上。衣裳首饰,日用什物,书籍文墨,陈设玩物,样样俱全,几乎找不到地方插下足去。四个白衣宫女沿墙跪着,低头哀哀哭泣。
我屈一屈膝道:“县主可还安好?”
柔桑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力气不支。几个宫女都来不及上前相扶,我连忙托住她的肩膀,在她腰后垫上软枕。柔桑敛裙,蜷起双腿,示意我坐在榻上,一面抚着鬓边的乱发,笑道:“姐姐还记得,如今也只有玉机姐姐唤我县主了。”
我微微一笑:“在玉机的心里,你永远是柔桑县主。”
柔桑的眼睛顿时红了,低了头悄悄抹了眼泪。几个宫女还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柔桑挥一挥袖道:“都下去吧,我和玉机姐姐说说话。”众女起身,贴着墙根出去了。柔桑一指地上的物事,“这里的东西我都不用了,正要散了去。姐姐既然来了,也挑一样去,留作纪念吧。”
我扫视一周,恰巧脚下盘着一条龙凤纹玉銙锦带,銙以紫玉雕成,龙衔凤尾,悠游云端。龙须凤羽,纤毛毕现。我随手一指:“便这一件好了。”
柔桑道:“姐姐好眼力。这条锦带,还是我初入宫时,先帝所赐。若要送人留念,也只有姐姐配拿着。”说罢唤回一个宫女吩咐道,“这条锦带,拿匣子装好,玉机姐姐出宫的时候记得交给银杏姑娘带走。”
她指使情郎杀了丈夫,不想提起“先帝”二字,竟轻飘飘毫无滞碍。我一怔,一点厌恶自心头生出。我强自忍耐,欠身道:“多谢县主。”
灰冷的树影隔窗落在柔桑肩膀、发丝与面颊上,似有脱墨的笔在她的唇角画出似有若无的单薄笑意。柔桑目光深沉,默默看了我半晌,好一会儿,方虚抚着小腹,垂眸道:“想必玉机姐姐是听说孩子没了,才肯来景灵宫看我的吧?”
她的小腹依旧有些圆,然而腹中的孩子却已经不在了。她的目光顺着指尖游走,手指终于不堪重负地停了下来。我转头望着这一地密密麻麻的物事,叹道:“县主该好好歇息,不当如此操劳。”
柔桑恍若无闻,声音幽冷而飘忽:“那孩子我就放在瓷罐子里,埋在后花园了。小小的,红红的,生下来就不会哭。”
我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胸中烦闷欲呕,不觉以锦帕掩口:“县主切勿难过,保重身体要紧。”
柔桑含泪道:“他们都说,那孩子是孽子,注定生不下来。”说罢扬起头,眸光奕奕,“玉机姐姐听说此事,想必是松了一口气吧。”
朱云和那孩子一并去了,我对她满腔的恨意一时间无处安放,悉数化作了怜惜。细细体味乍闻柔桑小产时的那一阵心痛,不觉苦笑,“并没有。”
柔桑的泪水滚滚而落,她拾起帕子掩面而泣:“你不用哄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痛恨我。”说罢抱膝放声大哭。长发滑落,我这才察觉,她胛骨嶙峋,双肩单薄得像一张纸。不过半年未见,柔桑竟消瘦致斯。
我伸手欲抚,终究缩回袖中,不觉叹道:“先帝待你不好么?为何要做那样的事情?”
柔桑泣道:“先帝是待我好。只是我一直不想入宫,我也从不稀罕这后位的尊荣,姐姐难道不知么?”
刚刚涌起的怜惜之情终究填不满痛恶的深渊。她自觉无辜的无情与冷酷,令人齿冷。我哼了一声:“我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进宫,大约只有你的母亲才知道。”
柔桑怔怔道:“姐姐这样说,是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
原谅?她何曾需要我的原谅?我们当一心求得原谅的人,在天上地下一指一指掰算着我们的罪孽,穷十指而不能尽。窗外的鹿影倏忽闪过,四处静谧无声。我摇了摇头:“‘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109],玉机也不是君子,不敢责怪县主。”
柔桑先是痛哭,忽而醒悟:“玉机姐姐……你都知道了。”
我叹道:“自我知道先帝驾崩,我便全明白了。”
柔桑紧紧抱着双膝,双臂因用力而颤抖。她埋头半晌,方止住眼泪,拢一拢被泪水沾在脸颊上的长发,尽力平静下来:“那一日,母亲知道姐姐在信王府只是重伤,心中很是担心,又把表哥埋怨了一通,说他只怕会因情误事。”
我淡淡道:“那一日我重伤,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信王是误了事,却不是因为我。”
柔桑红着双眼笑道:“即便是因为姐姐那又如何呢?表哥待姐姐的心,一贯如此。还记得小时候,表哥得知玉机姐姐要进宫,特意寻到姐姐所居住的后院中。那一日,表哥和姐姐,还有玉枢姐姐和我,我们四个一起在梨花树下饮茶谈天。玉枢姐姐拿出了家中最好的茶具,白得像头顶的梨花一样。玉机姐姐还拿了许多画给我们瞧。姐姐还记得么?”
那一日,柔桑当先挑了一张“诸娥救父”的画来说典。如今想来,她何尝不是为了母亲的屈辱、欲望与野心,付出了一生,与朱云的恣肆情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奖赏。“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110],一张画儿道尽一生辛酸。
梨花忘典,“怎能不记得?”
柔桑泣道:“我们四个,再也不能像从前这般了。”
我叹道:“信王待县主依然像从前那样好。”
柔桑苦笑道:“表哥若待我好,还能将我软禁在此么?表哥为了皇位杀了母亲和云哥哥,来日登基时,未必不会杀我。”
这醒悟迟来得多么可笑,倒不如永远糊涂着。“原来县主知道。”
柔桑道:“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是不是?”
或许也不是很晚,哪怕只清醒一个时辰,也有足够的时间选择一个体面的结局。我不便回答,起身支起窗户,灰蒙蒙的景致扑入眼帘,热气腾腾的风浇得满头满脸。忽有宫女端了一碗浓黑药汁进来:“娘娘,该喝药了。”
我趁机道:“请县主好好将养身体,玉机先告辞了。”说罢行了一礼。柔桑也不留我,只点一点头,吩咐宫女送我出去。
刚刚走出殿,便听见宫女惊呼道:“娘娘如何将药倒了?”
柔桑幽凉软弱的叹息褪去了眼前仅有的色彩:“这药,治不好病,也治不了命。喝了也是无用。你下去吧,以后也不必煎药了。”
离正殿远了,银杏见周遭无人,悄声问道:“曹娘娘连药也不喝了,是不是……是不是……”她一面说一面斟酌,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叹道:“曹氏背负全家十七口人的性命,孩子却没能生下来,说不好来日还会被昌王或信王赐死,这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趣?死了倒也干净。”
银杏甚是不忍:“曹娘娘自小与姑娘一道长大的,姑娘竟半点也不怜惜么?”
我若怜惜柔桑,谁来怜惜高曜?“同欲相趋,同利相死”[111],本就是谁也怜惜不得谁。况且柔桑的下场,将来未必不是我的。周身燥热,心却虚冷无尽,“她死了,我半点也不会怜惜。”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威便敲开了仁和屯的门。幸而我早早起身,出门看时,只见李威笠子铁甲,护臂貉袖,行缠麻履,腰挎宝刀。一个仆役厮养,身着戎装,却显得甚是高大威武。我精神一振,将今晨纷杂的梦境一扫而空。我笑道:“信王出征了,你也要从军么?”
李威一行礼,铁甲的寒凉之气带出一阵金戈之声:“自王爷镇守西南,小人便一直服侍殿下,此番出征,自然要跟去。”
我命人赏了早膳,李威也不客气,站在当地,三口两口将热腾腾的面饼和豆羹吞入腹中,笠檐下出了一圈热汗。李威吃罢,拱手道谢。我又笑问:“信王有何吩咐?”
李威道:“信王差小人来禀告君侯,景灵宫娘娘昨夜殁了。”
早知昨日相会是我与柔桑的最后一面,却不想她竟去得这样决绝。“曹氏有何遗言?”
李威道:“并无遗言,也无遗书。景灵宫的宫人也是今早才发现的,曹娘娘以发覆面,悬梁自尽。”
以发覆面,悬梁自尽,是因为她既无面目面对曹氏满门,更无面目面对高曜。我甚是满意,垂眸淡然:“知道了。”
李威又道:“王爷听说君侯昨日去过了景灵宫,很是欣慰。说君侯毕竟不是无情之人。”见我不说话,忙又道,“王爷即将出征,君侯若有话对王爷说,小人可代为转呈。”
对高旸,我早已无话可说。沉吟半晌,我勉强道:“兵燹无情,请王爷多多保重。”
李威得了我这一句,也算交代得过了,于是便知趣地不再追问,躬身退下。李威一去,银杏便道:“曹氏这样快便自尽了,奴婢以为总得等上些时日。”
因睡不安稳,我有些头痛,于是揉着太阳穴道:“早些自尽,总比被昌王或信王赐死的好。”
银杏道:“早知都是死,那高氏又何必去顶罪?”
我笑道:“曹氏若真以弑君之罪被废杀,曹氏一门也脱不了干系,横竖都是死。况且母女情深,让女儿多活一刻也是好的。谁知道那孩子竟不能出世呢?”
银杏担忧道:“昌王会得胜么?”
我笑道:“昌王与信王都久经战阵,我只望昌王能在信王到达西北之前突破潼关与函谷关。”
银杏摇头道:“信王今日便出征了,不过数日就到了潼关,昌王恐怕不会这样快便从长安打到函谷关。”
天色蒙昧不明,腮边的发丝中却清晰地闪出一缕银光。不待银杏发觉,我便拔了去。声音在轻微的痛楚中一颤:“未必。”
一连数日,我闭门不出,只在仁和屯读书养花。漱玉斋的白猫这些年一直养在新平侯府,年老后,性子愈加懒散而古怪。自住进了仁和屯,一日倒有半日不见踪影,到了天快黑时,家里人常常结伴四处找它,找到时常周身泥水与杂草,活脱脱一只野猫。
这一日傍晚,我和银杏倚在廊下吹风,一面看绿萼和小丫头捉了猫洗澡。那猫耷拉着耳朵,弓着背,满脸的不痛快,形状甚是好笑。两个丫头理着毛发,笑个不住,绿萼在一旁催促不已。
银杏摇着扇子,仰望天色:“真是闷死了,只怕晚上又要下雨。幸而钱管家将猫儿找回来了。”说着又笑,“钱管家自住进仁和屯,整日无事可做,只是找猫儿。”
我笑道:“找猫儿不是很太平么?”
银杏好奇道:“钱管家数次提起要去城中打探军情,姑娘如何不许他去?”
我笑道:“昌王真的打到汴京城下,我们都会被驱赶入城,连地里的粮食麦苗也会被割去。耐心等着便是。我更怕小钱一进城,就被信王府的人捉了去。信王虽然出征了,王妃却还在府中呢。”
银杏笑道:“姑娘当真沉得住气,换了奴婢,恨不得上战场盯着。”
我微微冷笑:“若昌王真的长驱出关,还怕没有见识战场的时候么?只怕玉石俱焚的惨烈景象,会吓得你睡不着觉。”
银杏伸一伸舌尖:“姑娘怕么?”
猫儿洗净后便关进笼子里晾干,无论丫头们如何逗弄,只是一副懒洋洋不屑一顾的神气。我伸指抚着它的脑袋,笑道:“‘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但有降与死耳。’[112]”
分不清是哪一座城,只见城下黑压压的一片。高旸率众填堑列阵,高思谊挥骑掩杀。不知过了多久,墙堞皆毁,内外短兵相接,断指成抔,肢骸乱飞,刀斧齐舞,血光满天。我带领老弱妇孺修葺城墙,昼夜不舍。城墙修完,我却失足跌落于乱军丛中。
周身一颤,蓦然张开双眼,背心里湿漉漉的,满脸黏腻。绿萼正坐在脚台上打盹,见我醒了,连忙唤丫头拧了湿巾拭汗。我缓缓坐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绿萼连忙打扇,一面关切道:“姑娘又做噩梦了。姑娘近来少眠多梦,睡不安稳,可要寻个大夫来瞧瞧?”
我扶着绿萼的手坐到梳妆台边,镜中的面孔淡漠而疲惫,幸好并无跌落乱军的惊恐之气。我接过银杏递上的湿巾,低低道:“不必了。少眠多梦,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于是沐浴更衣,重新梳妆。正束发时,忽听小钱在门外禀道:“启禀君侯,杜大人派了心腹人过来,说有要事与君侯商量,现正在偏厅坐等。”
刚刚走出残酷的梦境,或许将迎接更残酷的现实。许是刚刚出浴的缘故,我只觉全身乏力,话也懒怠说一句。小钱听不见我回话,又补了一句:“便是杜司徒,杜娇杜大人。”
我当然知道是杜娇,只是从前他总是亲自前来,这一次却遣一个“心腹人”来,想是城中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故此分身不暇。我叹道:“他有什么话说?”
小钱道:“奴婢问过了,他不肯答,说是要事,非面见君侯不能出口。”
若无人前来,我便随意结束长发,也不用脂粉,此时却不得不装扮一番。于是懒懒递了一支白玉簪子给银杏,一面道:“请他等一等。”
小钱道:“来人已等了好些时候了,说是此事紧急——”
银杏笑着打断:“再紧急,也得容姑娘梳妆洗漱。既是有求于人,等一等又何妨?”
小钱无言,退了下去。我笑看银杏在镜中为我别上玉簪:“如今你说话也越发厉害了,怎见得就是杜大人有求于我?”
银杏道:“姑娘回京也有些时日了,这么多日不上门,偏信王出征了,他就派人来了。若不是有所图,怎会平白无故地来?”
我笑道:“依你看,这杜大人所求之事,我要不要答应他?”
银杏笑道:“这奴婢可拿不了主意,姑娘不妨听一听情形,再行定夺。”
于是我换了一件青白色窄袖长衣,薄施脂粉,往前面来会客。正房外候着两个眼生的青衣小厮,毕恭毕敬地站在阶下,眼也不敢抬。偏厅的竹帘高高卷起,远远见下首的交椅上坐着一位青年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一袭深青色圆领袍,头戴玉冠,脚踏粉靴。身材高瘦,面目俊朗。我本以为来人是杜娇府中的管家仆役,不想竟是一个青年书生。此人面上隐有愠色,见我进来了,连忙站起身。小钱指着我道:“这位是朱君侯。”
那人深深看了我一眼,方才躬身一揖:“学生湓阳许印山,字崇民,拜见君侯。”
我还了礼,笑道:“许公子不似杜府的从人,倒像个做官的。”
许印山笑道:“君侯好眼力,学生是杜大人的门生,现领秘书省校书郎一职。”
我心中一沉,许印山与南夏同是杜娇的门生,想来因南夏之死,他心中极是怨恨我,怪不得他的脸上总有一丝怒气。一时分宾主坐定,小钱重新奉茶。我笑问:“许大人光降敝舍,不知有何指教?”
许印山道:“学生奉师尊台命,有要事与君侯相商。”说罢目光在绿萼与小钱的脸上瞟过,端起茶盏,再不说话。我挥手令绿萼与小钱都下去,许印山方道:“近来军情如何,君侯可听闻了么?”
“玉机自来到仁和屯,便闭门不出,已有五六日,并未听闻有什么军情。”
“君侯可听说昌王攻破长安,信王亲征的事么?”
“信王出征,声势浩大,玉机略有耳闻。”
“信王挟两宫一道从军了。”
芸儿与高朏随高旸出征,我毫不意外,遂垂眸一笑:“这是仿效司马昭。”[113]
许印山双眼一亮,拊掌笑道:“君侯这一句‘司马昭’说得妙。”
我淡然一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搁不住人家有个好儿子。再怎样说,都是空话。”
许印山敛容道:“这一次不同。信王不在京中,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
我不觉好笑:“信王挟天子以令天下,不知杜大人将如何行事?”
许印山压低声音道:“杜大人已与睿王约定,联合神机营攻破信王府,杀了信王家眷,矫皇太后命,扶濮阳郡王登基,闭城发兵,与昌王东西夹攻,信王必败无疑。”
我原本以为杜娇至多不过趁高旸不在城中联合神机营屠灭信王府,不想竟还连着废立的谋算。然而细细想来,两宫都在军中,若不立新君,便依旧要听候皇太后的旨意,如此便大大受制于信王,屠灭信王府便不但毫无意义,更是自寻死路。
我先是吃惊,随即默然。许印山望了望窗上的天色,微微焦急起来:“君侯以为如何?”
我叹道:“你们要废帝?”
许印山道:“事急从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皇太后孤弱无能,当今尚在襁褓之中,行动受信王辖制,如何可承宗庙?所谓丧君有君,太宗不是没有别的皇子。濮阳郡王深受太宗喜爱,又最年长,立濮阳郡王,最为合宜。”
我抬眼一瞥,冷笑不语。许印山又道:“或者……立东阳郡王也并非不能。”
睿王高思诚是太宗最年长的同母弟,又是亲王,行废立之事本是理所应当。况且高朏本就是高旸为了篡位所立之幼君,若不是高旸强立了高朏,这皇位本该由濮阳郡王高晔来坐。这便是高旸处心积虑将弑君的罪行转嫁陆家与邢家的缘由,一来剪除政敌,二来母族弑君,濮阳郡王将再无即位之可能。现下邢陆两家已然平反,废黜高朏,立濮阳郡王亦算顺理成章。此事我并不反感。然而杜娇为了取得我的支持,竟不惜以扶立玉枢之子来试探我。大昭的玉玺,成了象牙杆上一颗游移自如的戥子锤。那一刻,我甚至觉得高思诚和杜娇,与高旸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的笑意愈加冰寒:“何必急着立新君,先铲除信王再议不迟。”
许印山毕竟年轻,有些沉不住气:“神机营与信王结怨颇深,只要神机营肯出手,小小信王府,还拿它不下么?此行定当成功!灭了信王府,必得另立新君,否则群臣无首,师出无名!”
我摇了摇头:“我劝杜大人还是不要鲁莽行事。”
许印山甚是不悦,勉强按捺住性子:“学生愿闻其详。”
我缓缓道:“当初左仆射韩钟圻与中书舍人廖恽两位大人欲联结神机营除去信王,信王杀了钟廖满门,却没有处置神机营,却是为何?”
许印山道:“信王怕引起神机营哗变,因此只更换了主将。”
我笑道:“上一次没有杀,不代表信王忘记此事。我若是信王,绝不会将神机营留在京城之中,任妻小被屠戮。此其一也。其二,许大人可知信王妃是何许人也?”
许印山道:“学生听闻信王妃出身将门,精通剑术。”
我笑道:“信王妃曾随信王镇守西南,助夫君拿下阳苴咩城,是万邦敬仰的巾帼英雄。王妃在,等同信王在。我劝你们还是别动这个心思,省得弄巧成拙,全家性命不保。”
许印山道:“这一层,老师也想到了。此正是老师命学生前来拜见君侯的原因。”
我心中一动:“你是来寻刘公子的?”
许印山笑道:“听说刘公子的剑术出神入化,那启氏剑法再高明,终究是女流之辈。只要刘公子肯出手,启氏必死无疑,启氏一死,信王府如鸟兽散,不怕此事不成。”
我摇头道:“刘公子目下不在京中。”
许印山一怔,以为我推搪,连忙道:“刘公子只需杀了启氏便可,其余无须理会。倘若事成,君侯援立新君有功,倘若事败,此事与君侯毫无干系。”
我笑道:“非是玉机不肯,刘钜去探望恩师了。援立新君的盛举,看来玉机是无力襄助了。”
许印山再也掩饰不住满脸怒色,霍然起身:“当初信王杀子睿满门,老师还说,这是信王作恶,与君侯无关,还说君侯忠于先帝,必不至坐看弑君的恶贼篡位。不想君侯竟百般搪塞,不肯相助。实是老师错看了君侯!”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加理会。许印山越说激愤,又道:“如此看来,外间传言不假,君侯与信王,实为一丘之貉!”
我也不生气,只淡淡笑着:“你这样说,就不怕我将此事通报信王?”
许印山冷笑道:“如今诸事具备,立刻便要举事。君侯便立刻通报信王,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顿时吃了一惊。看来杜娇早就疑心我首鼠两端,否则为何直到最后一刻,方遣人来告诉我?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强自按捺心头的怒火,起身缓缓道:“玉机斗胆奉劝杜大人,还是三思而行。”
许印山哼了一声,举手告别:“君侯既不肯襄助,就不劳操心了。学生告辞!”说罢草草行了一礼,拂袖而去。袖间拂起的寒气扑了我一脸,我耳鸣阵阵,呆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得众人纷纷行礼的声音,小钱依礼送了出去。远远只听许印山斥道:“息妫夏姬之流[114],淫泆无耻之辈!不劳相送!”
银杏走进来道:“没见过求人还这般嚣张无礼的!”
我缓过神来,跌坐在榻上:“信王杀了南夏,此人是南夏同窗好友,早就不耐烦与我说话了。嚣张无礼,算得什么?”
银杏十分不满:“杜大人也是奇怪,竟派这样一个人来。”
我面色苍白,声音微颤:“这会儿杜大人必须在城中镇守,自然是没空来见我。许印山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心腹。谁来都是一样的。”
银杏见情形不对,不禁问道:“什么谋划如此要紧?从前杜大人可是亲自来过仁和屯两趟呢。”
我合目叹道:“本以为过了这五六日,当无事了,不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