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我上书辞官,告老还乡。柔桑免了我的官,只留着我的爵位,准我回寿光养病,又命青州刺史对我多加照拂。进宫辞行的那一日,柔桑身着淡黄色的齐胸襦裙,以宽大的裙裾掩饰尚未隆起的小腹。才一盏茶的工夫柔桑便起身呕吐了两次,不多一会儿就回寝殿歇息了。
我向她道别时,她眼中的不舍是真的。她想对我说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她的脸上有贯穿始终的窃喜、惭愧与不安,就像小时候不做功课、偷偷玩耍、又害怕被熙平大长公主发现一般。只是这样的神色,再不能让我心生怜爱。她婉转话别,我只漠然听着。呆望着她的脸,我不禁想象起一杯滚烫的毒酒从她花瓣一样娇嫩的双唇中缓缓淌入,流转于粉白的舌苔之上,慢慢沁入心底最深处,湮灭每一下挣扎的呼吸。
从守坤宫出来,银杏便笑道:“皇太后倒是放心让姑娘去青州。”
我笑道:“我与信王妃已然明言,信王府与皇太后也该放心了。咱们且安心在仁和屯住些日子,天气热了去海边避暑,做出不问世事的样子来,那才惬意呢。”
回到仁和屯,依旧教孩子们念书。清晨入宫,午后才回到家中。课开得迟,自然散得也迟。直到亥初时分,孩子们这才全部离开。绿萼一面收拾笔墨,一遍抱怨道:“说是来养病,这才几日,又闲不住了。”我不答。绿萼白了我一眼,鼻子里直喷冷气。我只作听不见,举起书来遮着脸。
忽听有人敲门,我如闻大赦,忙道:“绿萼,快去开门。”
绿萼没好气道:“这会儿还有谁来?定是小孩子忘了东西在这儿,回来取的。”说话间,敲门声更加急促。绿萼只得抛下书,出去开门。好一会儿,只听绿萼惊呼道:“泰宁君!”
听闻采薇到了,我连忙迎了出去。采薇俏生生地立在玉兰花树下,一身水蓝绸衫在灯光下泛起温柔的波光。我诧异道:“妹妹怎么来了?”
采薇行了一礼,微笑道:“今天我去白云庵,谁知与寂晓师太多说了两句,出来迟了,半道车子又坏了,好容易才走到这里,想来是来不及回城了,干脆来姐姐这里叨扰一夜。不知姐姐肯不肯收留妹妹?”
我见她裙角上尽是湿漉漉的灰黑色,想是下车时踏在了泥水里,狼狈步行至此。我连忙请她进来,一面笑道:“只管住下。只是我这里房舍简陋,恐怕委屈了妹妹。”
采薇笑道:“多谢姐姐。哪里敢嫌简陋?”
采薇身后只跟着一个丫头和一个青衣小厮,我不禁道:“妹妹出远门,只带两个人,哪里够服侍呢?”
采薇一怔,忙道:“我本来带了五个人,一个车夫、三个丫头和一个小厮。都带到姐姐这里来,只怕不但不能服侍我,还要给姐姐添乱,所以让车夫和另外两个丫头去村里的客店歇宿了。”
我笑道:“妹妹想得周到。”说罢携手进屋。
银杏听闻人声,带着两个粗使的小丫头从厨下赶过来奉茶。我望一望窗外,只见采薇的丫头早放下包袱,随绿萼抱了被褥铺床去了。那小厮却在院中站着,呆望着大门。绿萼和那丫头一捧茶具、一捧铜盆往客房中去,俱绕到那小厮的背后。两人缩着脖子、低着头,像是生怕惊动了他。
采薇见我从窗外收回目光,方才道:“玉机姐姐,今年启姐姐生辰,你怎么不来?”
正月初一是启春的生辰,从前只要我在京中,总是会与采薇、苏燕燕一道开一桌戏酒,庆贺一番。今年启春没有请我,我竟也忘记了此事。“她并没有请我。”
采薇道:“是因为姐姐在王府中受伤,所以你二人生分了么?”
我一怔,哑然失笑。采薇问得直接,我答得坦然:“往年我们一道为信王妃庆贺生辰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我会在她的府中遇刺,险些丧命。”
我本以为采薇要劝解两句,谁知她只低头摆弄着帕子,神色沮丧:“如今已唤‘信王妃’了么……我知道了。”说话间,采薇的丫头来请,采薇便推说困乏,回房歇息了。
送过采薇,我并无伤感,只是扶着门框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几口气。将将转身,忽听身后有人道:“君侯一向可好?施哲有礼了。”
自我看见绿萼和采薇的丫头小心翼翼地自那小厮背后绕行,我便知道此人有些来历,却原来是施哲。采薇扶着丫头的手跨入客房,仍是不忘回望丈夫的身影。只听绿萼殷勤道:“这客房许久无人居住了,才熏了香,只怕还有些气味,还请夫人担待。”灯光下,采薇水蓝色的裙裾掠过浸润着湿气的土色门槛,像揭去了一层色泽鲜明的绿苔,有沉钝的痛感。
我转身,并无一丝惊奇的口气,甚而有些不悦:“施大人?”
施哲一身青色短褐,做童仆打扮,愈发显得神色局促。他低一低头,问道:“君侯的伤好了么?”
我这才还了一礼:“已全好了,多谢大人挂怀。”随即沉下脸来,“我与施大人一早约定,事成之前绝不见面。为何施大人……”我本想责备他不守约定,然而见他特意扮作采薇的小厮前来会面,也算谨慎,余下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施哲一揖:“君侯的嘱咐,在下一向放在心上。然事关重大,不面见君侯,实在心中不安。”
银杏端了两盏茶,正要进来,被我一挥手赶了出去。我一伸手请施哲坐下,自己在下首陪坐:“莫非施大人还有顾虑?”
施哲欠身道:“高淳郡公是君侯的亲兄弟,君侯当真要告发他么?”
我转眸凝视,神色冷酷而坚定:“自朱云刺杀先帝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不是我的兄弟。”
施哲道:“那……太夫人呢?君侯也不顾孝道了么?”
右手于袖中紧紧捏住湘妃竹小几的一角,榫卯之间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他既敢弑君,又何来将老母放在心上?我朱家没有这样的逆子。”
室中静了片刻,隐约听见后厨内两个粗使丫头踩断干柴的声音,一下一下微弱而清晰。良久,施哲方答道:“听君侯此言,在下再无顾虑。”
我心头一轻,复又心念一动:“按照约定,原本该命刘钜传话才是,施大人亲自前来,莫非是时机已到?”
施哲道:“不错。在下今日得到消息,昌王借口防备吐蕃,屯兵狄道。秦凤路各军镇已奉命调动,驻扎渭北,长安已然骚动,日有富户东出函谷关,还有好些百姓逃出城,躲入山中。”杜娇说起昌王屯兵狄道之事,神色间俱是畅快与得意。施哲提起此事,却是一脸忧虑与无奈。我明白,施哲除却想报答太宗的深恩,将弑君的凶徒绳之以法,更心痛黎民百姓无辜受殃。
他见我毫无惊讶之色,又道:“莫非君侯已然知晓昌王之事?”
我也不隐瞒:“日前已有人告诉了玉机。”
施哲一怔,也不追问:“在下还听说,昌王已上了密折,若信王废杀皇太后,将高淳郡公明正典刑,他便解甲回京,伏听调遣,否则必当兵谏汴京城下。”
我淡淡道:“那正好,施大人为信王拿下朱云,省得信王左右为难。”
施哲微微苦笑:“其实在下早就想将弑君的真相公之于众了。即使没有昌王兵谏的上书,只要证据确凿,信王为撇清弑君的嫌疑,也必得杀掉高淳郡公。若早一些,或许还能救下邢陆两家数十口人的性命。”说着目中现出极为痛苦与自责的神色,“好过现在,冤魂满城,人头遍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本以为我会心痛,抚一抚左胸,掌心并无一丝搏动,胸中早已空无一物:“大人所言甚是。昔日司马昭杀成济,朱温杀氏叔琮[83],将皇帝困于股掌之上,尚且畏惧弑君之名,何况信王。没有昌王兵谏,朱云多半也活不成。既如此,大人为何不早些行事?”施哲并非没有听出我的嘲讽之意,却无一丝愠怒,只缓缓道:“因为君侯一再叮嘱,在下不敢误事,所以隐忍不发。其实昌王也可早些上书,延至今日才发作,想必也是因为君侯的缘故。否则,昌王如何能知道皇太后与高淳郡公的秘事,上书逼迫信王废杀太后?”
我如实道:“是我命刘钜半道拦下昌王,对他吐露实情的。”
施哲毫不意外,只是叹道:“可怜天下才太平了四十年,又要陷入战乱了。”
我冷笑道:“大人在责怪玉机么?”
施哲忙起身行一礼,道:“当其时,昌王若回京,只怕连同睿王一门也会被一网打尽。君侯重伤之余,当机立断,不但查明真凶,更布下罗网。‘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84],君侯苦心孤诣,在下钦佩之至。反倒是在下,困守中枢,一筹莫展,实是无用之极。施哲愧对太宗,愧对先帝。”
苦心孤诣?说得甚好。我亦起身还礼:“大人言重。玉机的这点用心,全赖大人成全。”
施哲直起身子,语气急迫而不安:“只是……当真能阻止信王登基么?”
夜色清寒,隔着烛光晕染的薄脆窗纸,愈显杳然无尽。他的问题,我答不上来。我拨一拨烛芯,双目被热气熏得酸涩,遂反问道:“大人以为呢?”
多日以来,我刻意让自己不去想施哲所提的问题。隔着半透的纱帐,我仰面呆望着梁上的蜘蛛穿梭不住,稀薄的网亦是“苦心孤诣”。银杏正要熄灯,我竟莫名心慌起来,于枕上转头道:“留着吧。”
银杏一怔:“点着灯如何能睡好?”
我微笑道:“我从前爱点着灯睡,无非费些灯油火蜡罢了,不妨事。”
银杏迟疑片刻,终究把灯移得远些,又掩上纱罩。烛光温和了许多,似兵燹燃起的一缕火焰,刻意涂抹了烟花的柔糜与美好。银杏道:“奴婢服侍姑娘这么几年,从不知道姑娘有这样的习惯。”
我合目道:“有好些年了。那时候你还没到我身边。”
银杏知道我不喜欢说起昔日在宫中的事,因此也不多问,只坐在帐前道:“这位施大人也太过小心,明明说好的,还要特来问一问。既无益处,还给姑娘添了烦恼。”
我叹道:“这是掉脑袋的事,若不亲自问一问,自是不能放心。”
“掉脑袋?”银杏呆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其实施大人说得有理,姑娘若早一些揭发公子,邢陆两家当不会灭族才是。”
我笑道:“你是说,是我害得邢陆两家灭族的么?”
银杏一扭身,瞪起眼、扁起嘴道:“姑娘明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做什么都有姑娘的道理,奴婢只是问一问罢了。姑娘想答便答,不想答,奴婢不问便是了。”
我亦觉好笑,不觉侧过身子,曲臂为枕:“你曾问过我,为什么信王夫妇不迟不早,偏偏挑了我留在京中的时候刺杀先帝。”
银杏道:“姑娘一直也没有答奴婢。”
我笑道:“因为若早了,一来皇长子没有出生,若是兄终弟及,如何能让信王掌权?更不可能禅位于信王。二来太皇太后若在世,即便皇长子即位,也轮不到皇太后代上行禅让之事。需等这一生一死,方能成事。”
银杏恍然道:“原来如此。若再晚一些,恐怕先帝废后。所以信王挑了这个时候动手,而姑娘刚好就在京中。”
我叹道:“无论何事,都要挑合宜的时机。尤其是处在暗中的人。”顿一顿,又道,“论起时机,咱们也该去青州了。”
银杏笑道:“那奴婢明日就收拾物事,到时候绿萼姐姐被打发回城去,只怕要不高兴呢。”
三日后,我离开仁和屯,扬言要去青州。母亲与朱云送我上了船,便带着绿萼回城去了。行船十数里,我吩咐靠岸,命银杏继续乘船东行,我则孤身一人易服改装,坐易珠的车回城。
我本以为易珠会派心腹家人在岸上接应我,不想她亲自出城来。易珠一改平日的盛装华服,只穿了一件青灰色布衣,以逍遥巾裹髻,愈发显得肌肤明净,风姿卓荦。我亦改扮作男装,青衫磊落,与她遥遥呼应。易珠轻摇折扇,春风动发:“姐姐特意让我来此,就是为了坐我的车回京?这般掩人耳目,却是为何?”
我笑道:“有些要事,必得留在京中。只怕还得在妹妹府中叨扰几日。”
易珠一面请我上车,一面笑道:“姐姐住在我家中,正求之不得。姐姐若真的去了青州,我那五千两银子还不知问谁讨去。”
我拂一拂袍角的露水,掀开纱帘望着银杏的船顺流东下。朝阳如锦,柳丝如烟。原野村落如画,乘风缓缓游移。我拉着易珠坐定了,方笑道:“多亏妹妹接济,否则我的新平郡侯府,当真是支撑不下去了。”
易珠笑道:“真算起来,这五年姐姐应该得了不少赏赐,况且府中的人少,绿萼又是能干的,如何竟入不敷出,来问我借银子?妹妹很是好奇呢。”
我笑道:“我在外面开销大,放手撒钱也没有算计,自然入不敷出。”
易珠倒转扇柄向我点了两点,笑道:“姐姐这话哄旁人倒还罢了,休想哄我。罢了,姐姐自有姐姐的用途,若不够,我这里还有。”
我笑道:“多谢妹妹,钱已尽够了。待我周转过来,让小钱送到妹妹府里去。”
易珠笑道:“好啊。不知姐姐能不能添上点利息?”
我一怔:“利息?不知妹妹日常放贷,利息是几厘几分?”
易珠道:“银钱上的利息有什么稀罕?便是不要本金也没什么。我要的利息,只怕姐姐不肯给。”
我心中一动,微笑道:“这利息肯不肯给,要妹妹说了我才知道。”
三月廿一日,是已故信王高思谦一周年的忌日,信王太妃与高旸夫妇去了墓园,又去城外的寺庙做法事。汴城府和大理寺的官兵衙差都被差去城外搜寻要犯。清早起身,还未更衣,便听两个小丫头在外间议论,李万通又要进城说书了。
易珠将我单独安置在后花园的小楼之中,并派自己的心腹淑优并四个丫头两个小厮来服侍。小丫头捧着镜子,淑优在一旁调弄胭脂,一面笑道:“李万通进城,今天西市所有的买卖都不必做了。”
我低头把玩着淑优亲自穿好的米珠红玛瑙珠花,微微一笑道:“李万通的名声竟传到深宅大院里来了,连你们都知道他几时进城了。”
淑优笑道:“李万通惯说宗室权贵、豪门大户的逸闻,每常说中,听的人自然就多。深宅大院的人家,也才更关心别的深宅大院有什么短处和私隐好拿捏,因此恨不得请到府里来说呢。只是那李万通不肯罢了。”
我笑道:“这也有理。”
淑优又道:“自君侯回京,足不出户已有数日,想来闷得很。不若去樊楼坐上半日,听听那李万通说些什么,聊解烦闷。”
我颔首道:“也好。只是一个人去未免无趣,不知你家夫人可有兴致同去?”
淑优笑道:“这有何难?待奴婢遣人去问一问。”于是我依旧换上青衫,以幞巾裹发。不一时,小丫头回来禀道:“夫人说连日闷在家中也是无事可做,李万通好容易进城一次,自然要去听的。这会儿夫人已换好了衣裳,车也备下了,单等君侯过去呢。”
于是我与易珠早饭也不吃,径往樊楼去了。樊楼恰剩了最后一间临街的雅阁,我和易珠连呼幸运,立刻付清了银子,兴冲冲地往楼上钻。
咸平十七年的冬天,我便是坐在这里,听李万通说高旸在桂阳任上屠灭蓝山城、与妙尼智妃相恋生子的故事。八年前的启春,以“悍妻”自居,肆无忌惮地嘲弄自己年少时的真情。回头看,都是黑暗中的摸索与磨炼,帷幕拉开,有豁然明朗的惊喜和慨然。阳光贯穿整个西市,整条街漫漫散射着晨光,充满了温暖明丽的繁华气息。三三两两的人影浸泡了春光,似悠然自得的鱼,相遇又相忘于江湖。
用过早膳,易珠掰着指头笑道:“这李万通,说过信王府的事,又说过文泰来夫妇的事,还说过妹妹的事。不知他今日要说什么。”说着指一指窗外,“姐姐瞧一瞧下面的人,早早就坐在那里等着了。”
对面茶肆旁坐了上百人,围着空荡荡的一副桌椅,像朝觐般虔诚。“自七八年前便是如此了,哪一次不赚个盆满钵满呢?”
易珠笑道:“我倒是有些奇怪,这李万通整日揭发高门权贵的私隐与短处,这么些年竟还能安然无恙。难道就没有人来报复他么?没有官兵来捉他么?”
我口角一扬:“第一,李万通是收了钱财才曝人短缺,真要怪,也怪不到他的头上。第二,李万通还说过辅国公莫槿的事,莫槿的生母便是周贵妃,为此太宗皇帝还请李万通进宫说了一次书。太宗礼敬的人,多少有三分脸面。第三……”我想起刘钜,笑意更深,“只怕没人捉得住他。”
易珠瞟了我一眼,依旧望着楼下:“那倒也是。若没本事,也吃不下这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