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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入幕萧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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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过了未时末,李万通才带着孙女姗姗来迟。

五年未见,当年的稚龄少女早已长成身材高挑的美貌女郎。只见她一身茜色布衣,两绺乌发垂于胸前,一枚雕花青玉牌以红丝带系在锁骨下,越发显得项下肌肤白腻如脂,甚而有些冶艳而诡秘。李万通依旧灰衣草鞋,银发萧萧。

人潮迅速让开一条通道,向两边推涌,众人延颈企踵,发出潮水一般的轰鸣。李万通一径走到茶棚下坐了,少女进屋烧了一壶茶出来。照例拿起斗笠,围着祖父转了几个圈,圈越绕越宽,不一时,铜钱与散银已堆成了小山。少女将钱倒入小竹筐之中,接着飘身跃起,抛出斗笠将楼上抛下的散钱一一囊括入怀。掌声暴起,彩声震得耳鼓嘤嘤鸣响。斗笠中有好些银锭子,少女瞧也不瞧,依旧倒入竹筐,这才摆下折扇、汗巾、茶水等物。李万通一拍醒木,人潮次第安静。

易珠笑道:“这李万通,一年比一年的声势大,这比御驾出行,百姓跪迎也不差什么了。”

我抿一口茶:“百姓整日为生计奔忙,没有奇闻逸事,何以消遣?”

整条西市大街都安静下来,连隔壁雅间的客人剥瓜子、嚼奶酥的声音都听得见。李万通用热茶漱了口,这才缓缓言道:“今日要说的一回书,名字叫作‘皇太后委身旧萧郎,摄政王觊觎新君位。’”

易珠一惊,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这……虽然朝野俱如此猜测,可李万通也太露骨了些!”

我以折扇遮住口鼻,缓缓推动雅阁的窗棂。但见红衣少女端立在祖父身旁,扬起下颌,妙目环视,正与我目光相对。我缩了手,窗户慢慢合拢:“不露骨的,也没有这么多人听。”

易珠道:“这是皇家秘事,我怕他还没说完,就被官军抓了。”

我不屑道:“这人山人海的,官军若不是有飞天遁地之能,只怕捉他不到。”

易珠深深看了我一眼:“姐姐……似乎知道这李万通要说什么似的。”

我笑道:“我若知道,便不来听了。难道在这里等着官军捉拿么?”不待易珠说话,我又道,“这一回书如此惊心动魄,妹妹就不好奇么?”易珠向楼下望了一眼,终是不语。

只听李万通朗声道:“自古色字头上一把刀,是剜肉剔骨的利刃。今日所说的这位少年郡公爷,因‘色’字而起,又因‘色’字落败。诚可谓:帝师墙内鹡鸰鸣,椒房贵戚等闲做。萧郎半醉入幕来,飞燕一笑终身错。”说罢长叹一声,暮春的风卷起漫天飞絮,纷纷扬扬如飞蛾扑火,迎着斜阳飘远。整个人群都陷入了惋惜与怅惘。

少女笑吟吟道:“爷爷,您老人家说的到底是谁呀?”

李万通又一拍醒木,一字一字道:“今日要说的,便是当今高淳郡公爷朱云!”

人群哗然如沸。易珠留意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我说什么‘帝师’‘椒房’,原来说的是姐姐的兄弟。”

我冷笑道:“我的兄弟,难道说不得?”

易珠把玩着脑后的发带,笑道:“这李万通说书我也听过几次。若是爆人短处,总是托言前朝,或改名换姓,或改易官爵,总要给人留些颜面,也给自己留条生路。似这般不加掩饰,还是头一次。”

我哼了一声,垂头不答。只听李万通续道:“高淳郡公朱云,长公主府大管家的独子,本是仆庸厮役,一世出不了头的。不想小公爷有幸,生来便得了四位贵人相助,不但生得英俊魁伟,更学得武艺骑射、使炮放铳的好本事。年纪轻轻,便拜将封侯,统领千军万马。可谓少年得意,风光无限。嗳,究竟是哪四位贵人呢?众位看官且听小老儿慢慢道来。

“这第一位贵人,自然是朱小公爷旧日的主人家,熙平长公主。小公爷自小讨长公主的欢喜,长公主便一力栽培他,把他当王孙公子一般教养,更命他与信王府的小王爷作伴,否则如何能养成这一身的贵气,又如何能有这样好的本事?

“这第二位贵人,是信王府的小王爷,如今已袭了父王的爵,一手掌握军政大权。便是朝野传言高小官家即将禅位的那一位。信王常肯提携小公爷,否则小公爷才不过二十五岁,如何就做了郡公?

“这第三位贵人,是小公爷的自家人,便是他的长姐、太宗朝最得宠的妃子——婉妃。当年正因婉妃辛苦诞育皇子,小公爷的先公才被追封了爵位,小公爷袭爵,方做了高淳县侯。

“这第四位贵人,也是小公爷的自家人,便是他的二姐、本朝唯一的女郡侯、女帝师、正四品女典朱氏。正因高官家与朱大人自幼的情义,小公爷才被高看一眼。高官家常常带在身边校武阅兵、秋狝冬狩,恩宠殊为深厚。”

少女的声音娇脆而清远:“这样说来,这位小公爷的命还真好。”

李万通笑道:“这还不止,更有一件奇情要向各位看官诉说明白。这位小公爷自小在长公主府长大,直是半个主子一般,因此与长公主的独女柔桑县主、当今皇太后曹氏青梅竹马,早已彼此属意、情爱甚笃。奈何熙平长公主早已将千金许配于高官家,两下里只好分开。小公爷也遵从太宗赐婚,娶了信王的亲妹、顺阳郡主高氏。可怜一对小情人分开后,一个在禁宫内院,仓皇对镜,无心簪花;一个在深宅大户,借酒浇愁,荒废本职。”

易珠和少女俱是叹道:“真真是一对可怜人。”

我不觉好笑。小小的管家之子,怎敢对主母的独女有半分痴心妄想,遑论“彼此属意,情爱甚笃”?柔桑“仓皇对镜,无心簪花”或许有之,朱云“借酒浇愁,荒废本职”却是无中生有。

人群发出惊叹与低笑,像兜头下了一阵雷雨。易珠又是诧异,又是震惊,不禁问道:“这件‘奇情’,不知姐姐在家时可知道么?”

我摇头道:“惭愧,我离家已久,家中的事竟不如这位李万通清楚。”易珠目中疑色顿起,我只作不见。

李万通道:“话说旧年八月,小公爷进宫看望长姐,恰逢皇后也在。一对小情人半年未见,皇后便忍不住召小公爷往寝宫单独叙话。皇后倾诉思念之情,只一味淌眼抹泪,如梨花带雨,牡丹承露,好不楚楚可怜。小公爷一言不发,连连叹气。那时皇后大婚还不到半年,当初识男女滋味之时,见小公爷身量伟岸、相貌堂堂,不禁春心萌动。临别时没忍住,钻入小公爷怀中,紧紧抱着不放。小公爷本是勉强自持,此时软玉温香在怀,鼻端暖洋洋的是阵阵幽香,哪里还把持得住,当下将皇后抱上凤榻。是夜放出功夫,与皇后颠鸾倒凤、胡天胡地起来。正所谓:虺虫代真龙,凤巢纳淫污。这二人食髓知味后,便像赵飞燕与燕赤凤、贾南风与程璩一般,暗中往来,幽会两月有余。”

人群又是一阵低语。少女环视一周,见议论稍熄,这才问道:“高官家还在,这二人便这般肆无忌惮?”

李万通道:“嘿!正当二人如胶似漆之时,有忠心的奴婢将此事禀告给了高官家。二人得信大惊,商议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小公爷当即将此事对信王和盘托出。信王有心要在幼君即位后掌握朝政,图一日后,听罢此事,可谓正中下怀。于是趁机对小公爷道:‘这样的丑事若发作起来,你二人将死无葬身之地。于今之计,只有一不做,二不休。过两日官家要去畋园猎鸟,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小公爷也没了计较,只得一切听从信王的。两人如此这般密计一番,深夜才散。第二日,小公爷将此事告诉皇后,皇后是个妇道人家,有甚主意?既没说什么,便只当默认了。”

人群再次震响,有人高声喝骂起“奸夫淫妇”来。远处人群微动,我看见有几人艰难地挤了出去。易珠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冷笑道:“皇家丑事暴露于天光之下,自然有人去官府邀赏。这李万通今日恐怕是出不去城了。”

只听李万通接着道:“当下,小公爷从神机营取了弹子,换了一身平日里从未穿过的新衣新靴,连夜往畋园里来。他在高官家猎鸟时惯常所站的山坡下掘了一个仅容一人的深坑,以土石草木掩饰,整夜立于坑中。第二日清早,高官家入园猎鸟,小公爷只放了一铳,高官家脑后中弹,当即驭龙宾天。”

听到此处,我不禁鼻子一酸,眼眶一热。

“畋园里乱成一片,众人当即将高官家抬回宫中。小公爷收起铳,立在坑中一整日不敢乱动,到晚间方才爬出坑,依旧用土石草木掩住洞口,悄悄回了城。信王也早已寻好一个替死鬼,花重金命这替死鬼诬陷华阳长公主与濮阳郡王的生母昱贵太妃邢氏,方才令小皇子顺利即位,便是当今的高小官家。不到两个月,信王一举屠灭了邢陆两家,赐华阳长公主与昱贵太妃自尽,将濮阳郡王幽禁深宫。高小官家还不到一岁,又非皇太后亲生,信王一手遮天,夺取皇位指日可待。”说罢停了下来,捋髭微笑。

众人议论纷纷。太阳渐渐沉了下去,离城垛只有数尺之高,茶棚的影子越来越深,像深不见底的旋涡。少女笑道:“高官家遇刺之事,原来内情如此。难道就让信王阴谋得逞,小公爷逍遥法外不成?”

李万通摇头道:“这却不然。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信王与小公爷得意了这些日子,也尽够了。就在今日,御史台与大理寺丢下牌子,一道往高淳郡公府捉拿小公爷。小公爷往军中去了,两府大人也毫不留情,大肆搜检郡公府,当即在郡公爷书房的樟木箱子里,发现了小公爷刺杀先帝时所穿的衣裳、靴子和弹子,上面还沾着畋园深坑的泥。两府大人当下将物证带回了大理寺。这边厢老夫人与高郡主早就慌了手脚,连忙使一个伶俐的心腹家人去军中通风报信。小公爷听说两府找到了证物,当下便着了慌,出了军营,径直往信王府去。

“那通风报信的家人是个聪明人,主人糊涂,他可不糊涂。当下抱住小公爷的腿,跪下道:‘老爷现背着嫌疑,御史台与大理寺两处追拿,如何好往信王府去?如此不但令信王为难,更是告诉官衙,信王与老爷是一伙儿的!若信王为了自证清白,反将老爷交给了府衙公审,那该如何是好!?老爷三思!’

“小公爷听了,又烦闷又恼恨,一摊手道:‘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那家人便道:‘常言道,切肉不离皮,打断骨头连着筋。咱们家的二小姐是最有主意的人,是老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老爷当去投奔她才是,二小姐一定能为老爷想个法子。’

“小公爷一拍大腿道:‘可是二姐前两日才去了青州,我亲自送她上的船。这会儿想必还在河上,却到哪里去找她?’

“那家人也慌了手脚,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就回去军中,营里都是老爷的下属校尉,各个一身本事,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老爷被抓走吧。’

“小公爷挠头想了半日,道:‘回了营中,能躲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寻二姐商议为上。’当下将两人所有的钱财都搜罗起来,也不回营招呼,牵了一匹马便上路了。岂知出营数里,便中了衙差的埋伏,十来根长枪叉定了,驾回了大理寺。当下由大理寺卿董大人与御史台中丞施大人一道公审,大理寺衙门现在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乌泱乌泱的人。”见人群骚动,又道,“现下去大理寺已经来不及啦。众位看官在这里听小老儿说道,便如同站在大理寺公堂门口听两府老爷公审一般。”

人群议论更盛。少女朗朗问道:“两府的老爷凭借鞋袜和弹子便能定了小公爷的罪么?”

李万通将放得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哈哈一笑道:“莫急,听我慢慢道来。两位大人先是取了衣裳和靴子出来,问小公爷道:‘这套穿戴是从公爷的书房中找出来的,照身量看,必是公爷的无疑。’

“小公爷看也不看,只拧着脖颈冷笑,说道:‘这些衣裳靴子和弹子即便是我的,那又如何?’

“两位大人道:‘公爷既承认衣裳和靴子俱属本人,那便好说。公爷再瞧瞧这个。’说罢命人取出一张纸,上面拓下一对‘杏’字。又问,‘公爷可认得此物?’

“小公爷不耐烦道:‘两个“杏”字,那又怎样?’

“两位大人命两个差役将靴子后面绣着的‘杏’字指给小公爷看,又用拓下的纸片覆在靴子上,果然严丝合缝。小公爷当即面色大变,竟是不知道靴子后面用黑马鬃线绣着一对‘杏’字。

“两位大人又道,‘本官已派人拿了长铳和弹子去畋园验看过,以当时邵奭所站的方位,弹子根本打不到先帝所立之处。本官已经在山石下发现了你所掘的深坑,这一对“杏”字,便是在坑中拓下的。朱公爷,对此你可还有话要说?’

“小公爷没想到掘坑伏击这样隐秘的事情也被人知晓了,当即不知所措起来,只得闭口不言。两位大人道:‘你若不服,亲眼去瞧一瞧也好。’

“小公爷愣了半晌,这才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深坑是什么。你们休想栽赃于我。’

“两位大人不慌不忙道:‘既如此,公爷还是去看一看的好。’当下锁了公爷,一阵急驱进了畋园,来到昔日刺驾之处,将深坑指给小公爷看,又指着坑底的一对‘杏’字,道,‘公爷可认得么?’

“小公爷大惊失色,瞪眼瞧了一会儿,忽然面色青白,汗如雨下,双唇颤抖,牙齿打战,蹲身抱头自语道,‘我明明填上了……’又指着二位大人的鼻子道:‘你二人胆敢栽赃!’

“二位大人道:‘不敢。实是物证在此,不由公爷不认。本官还知道,你与皇太后通奸已有半年,为怕奸情为先帝所知,所以弑君,是也不是?’小公爷早已无话可说,只是一味否认,又说与皇太后并无奸情。众人瞧着好笑,当即又将他锁回了公堂。

“二位大人道:‘与皇太后的奸情一事,不由你不认,本官现有证人在此。’一面喝道:‘唤证人!’”

易珠听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吃吃道:“大理寺和御史台当真神通广大,连通奸的证人也能寻到。这……究竟是谁?”

我冷冷道:“妹妹若想知道,何不静静往下听?”

人群听到“通奸”二字,如同烈火浇油般骤然喧哗。太阳渐渐低了,阳光照在黑色的茶棚上,泛出奇异的赤紫光辉。李万通停了一停,饮了一口茶,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这片刻的工夫,人群已然按捺不住。惊叹、议论、咒骂、怪叫,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像是要把天捅一个大窟窿。楼上雅阁里的客人忍不住丢了一锭银子,催促道:“快说!”

李万通侧头,伸出右臂挽一挽袖子,左臂一挥,正好接住赏银,随手丢在竹筐中。他依旧不紧不慢道:“当下衙役领了证人上来,却是一名妙龄女子。二位大人问道:‘堂下所立何人?’

“证人道:‘小女高氏,乃太宗之女,曾封华阳公主的便是。’

“二位大人唤她抬起头来。但见这女子目若寒星,神色冷毅,气度不凡,确非普通人家的女儿。一面又问道:‘听闻高氏已于旧年腊月在掖庭狱自裁。你说你是华阳长公主,有何凭据?’

“那女子道:‘小女自幼学武,方能从掖庭狱中破门而出,越墙逃走。那一日在掖庭狱中自刎而死的,并非小女,而是小女昔日的近侍。二位大人若不信,自可请宫中内侍或是皇亲贵胄前来辨认一番,便知小女此话绝非虚言。’

“二位大人有些为难,自行商议道:‘去宫中请内侍不难,只是请来的人未必认得华阳长公主。听闻华阳公主的侍从亲近的赐死,其余俱被打发到宫外做苦役。或者去请一位王爷来倒更容易些。’

“话音刚落,便忽听门外一阵扰攘,有人尖声唱道:‘睿王殿下到!’

“只见睿王头戴七梁冠,身着绯罗袍,腰系金涂银革带,脚蹬皂皮履。神情潇洒,气度端华。睿王只带一个心腹内官走入公堂。二位大人慌得下座参拜,却是睿王不慌不忙先施了一礼,道:‘公堂肃穆,王法当先。请二位大人上座,受小王一拜。’两位大人只得站着受了一礼,又还礼不迭。当下为睿王设座奉茶,两位大人方才告罪坐下。”

易珠嗤的一笑:“睿王?”说着神色冷寂,“连睿王都请了出来,这一局布得天衣无缝。竟是信王输了。”我拈着一枚青梅果糕,不置可否。楼下黑压压的一片,摩肩接踵,似浊浪推涌。零星簪钗的幽光,是混沌世界中,尖锐而清醒的认知。

只听李万通又道:“睿王端坐上首,那女子上前盈盈拜倒,朗声道:‘侄女华阳请皇叔躬安。’

“睿王欢喜道:‘果真是华阳,原来你不曾自刎。’

“华阳道:‘侄女自幼学得一招半式,不甘含冤自尽,令奸人得逞,故此越狱奔逃,流落山间。只待今日前来公堂作证,为昱母妃、濮阳皇弟与邢陆两家数十条性命洗雪冤屈。’

“睿王道:‘侄女既有志,本王助你向堂上两位大人陈述明白。’又向上道:‘二位大人,此女正是太宗皇帝第四女华阳长公主。大人若不信,本王还带了先帝的贴身侍从东公公前来作证。’

“站在睿王身后的内官走上前来,向上磕了头,又向华阳长公主叩头请安。施大人惯在御前应对,自然识得这位东公公,当即命人为华阳长公主与东公公设座。这才又道:‘请证人细述详情。’

“华阳起身施礼,道:‘自先帝崩逝,小女被诬陷与昱母妃串谋弑君,软禁在鹿鸣轩中。小女本以为只要皇太后准小女当面申辩,一切自当水落石出。谁知过了半个月,仍不闻皇太后召见。小女便是再蠢笨,也知道自己中了旁人的暗算。于是小女于明道五年的十月廿三日深夜,越墙而出,翻入守坤宫的后花园。皇太后寝室的北窗正对后花园,我本想翻窗进入,谁知却看见高淳郡公朱云与皇太后赤身裸体地纠缠不清。小女看得真真切切,奸夫确是高淳郡公无疑。’”

当年裘后被高思谚软禁在守坤宫,我为见她一面,也曾深夜翻墙进入后花园,又自寝室翻窗进了椒房殿。琉璃灯光柔如暗锦、红檀妆台明镜如水,在高思谚命令裘后退位前的一刻,裘后还在向惠仙倾诉少年时对丈夫的恋慕之情。这孤清而落寞的一幕,像一段浸透了暖意的残梦,永世不能忘怀。

华阳所见,却是沾满血污的奸情。

这一瞬的出神,却错过了几句话。待醒过神来,只听李万通道:“华阳一指小公爷,提着名字厉声质问道:‘朱云,明道五年十月廿三日夜,你在守坤宫过的夜,是也不是?那一夜,皇太后还对你说,她想为你生一个孩子,是也不是?你二人纠缠不清,把锦被掀落在地,为此皇太后第二日便感染了风寒,是也不是?皇太后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身孕,那孽种分明就是你遗下的,是也不是!’

“华阳公主连声质问,一句比一句严厉。朱云已面如死灰,跪坐在地,一声也出不得。二位大人连问几声,朱云只是不答。好一会儿,两位大人方道:‘公爷因奸弑君,人证物证俱全,公爷既无话可说,便可就此定案。请公爷画押。’说罢命书记拿了口供与丹砂,请小公爷按指印画押。小公爷早已呆呆傻傻,由着书记提起自己的手指按了五六处手印。两位大人这才命人收监。”

天近黄昏,远处有两个汴城府的公差衙役并十来个城门兵卒奋力排众向前。今日听到此处,已是足够。于是起身道:“出来了一日,也该回去了。”

易珠一怔,随即向窗外望了一眼,笑道:“果然是该走了。”于是我二人急驱下楼,从后门出去。前街人山人海,后巷却是空无一人。早有车停在墙下,我二人当即登车回了越国夫人府。

用过晚膳,易珠的管家前来禀告,说李万通见有官军来到,抛了银钱出去,人群一阵哄抢,自行践踏,早将那几个衙役与官军挤了出去,为此死伤数十人。李万通与孙女则往茶肆中一钻,不见了踪影。公差好容易挤进茶肆,却见茶肆中空无一人。寻到天黑,却见后房的地板下,早早挖好了一条秘道,通向城门口的一户人家。密道中还有那少女的一袭红衣,祖孙俩显是乔装改扮逃出了城。因汴城府的衙差们都在城外搜寻一伙惯匪,大理寺与御史台又在审着官司,因此只来了十数人。况且消息已传扬开去,一城的人都在议论此事。衙役官兵们本也无心捉拿,胡乱寻了一通,只把酒楼里大街上来不及逃散的闲人酒客捉了去交差。汴城府尹一听,正与今日大理寺与御史台公审的案子一模一样,才知这李万通所言不差,甚为震惊。当夜,此事传遍官场。

犹记得绿萼曾说:“等公子做了大官,李万通也定会说公子是如何崭露头角,如何官运亨通,如何娇妻美妾,如何孝子贤孙。”李万通今日固是说了朱云的一生,却不是官运亨通、娇妻美妾与孝子贤孙的一生。朱云的一生比之那样的一生精彩百倍也罪恶百倍,得李万通一说,也不枉了。

这管家有些口吃,只把我面前一杯清香滚热的碧螺春说得温凉苦涩。易珠合目听着,像当年在梨园听梁艳生唱曲一般,微微沉醉。末了笑道:“姐姐说得时,果然这李万通是捉不住的。只是把红衣裳丢在秘道之中,未免也太显眼,若我去追捕,断断不上这个当。想来那李万通,多半就在左近藏着,也说不定。”

我笑道:“狡兔三窟,这也是江湖人的常性。”

易珠自回府到用过晚膳,对李万通之事始终不置一词,此刻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郡公爷与皇太后通奸这样机密的事,这李万通是如何知晓的?”

“这却要问李万通了。”

“姐姐当真不知?”

我淡然道:“不知。”说罢站起身,“家中出了事,恐怕不能在妹妹府上住了。就此拜别。”

易珠一怔:“这样快就要走?”

我叹道:“只怕母亲已在家中急得发疯了。这会儿回去,已然迟了。”

易珠也站起身,索性道:“姐姐别装模作样哄我了。姐姐悄悄回京,究竟为了何事?既公然去了青州,已有三日。待追回京来,至少六七日,方不露破绽。”

我也不否认,只行了一礼:“妹妹所言甚是。妹妹的恩情,玉机铭记在心。”

易珠急待证实自己的猜测,见我坚持要走,急得双颊微红:“姐姐当真不肯告诉我实情?”

我笑道:“实情已让李万通说尽,我无话可说。”不待易珠回答,我又道,“虽是一场说书,却实实转变了京城的局势,当真……千金不换。”

“千金不换”四字我说得极缓。易珠瞪视片刻,忽然醒悟:“莫非……”

我笑道:“我去了,妹妹请留步。”

我从角门出了越国夫人府,小钱早已备好了车停在后门。于是我趁全城大乱,悄悄回到了新平郡侯府。

当日午夜,刘钜从施哲处带来消息,信王听闻城中变故,匆忙回城,已是夜半。施哲与董重连夜写了奏报,并抄录了公审实录与各人的口供,供信王查阅。

信王看罢,当即指着衣靴弹子的证物道,前阵子顺阳郡主归宁时曾说,朱云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四处找寻。其实正是顺阳郡主不愤夫君与皇太后私通,怕他销毁证物,所以悄悄藏起。然而终是不敢造次,一心只待公差上门。又传顺阳郡主前来作证。

当下信王拟诏,褫夺朱云的爵位与官职,命御史台与大理寺定案,交刑部核刑,三日后处以极刑。因顺阳郡主告发朱云有功,朱云长姐又是太宗妃嫔,故朱云家人得以免死,废居岭南,待朱云行刑后押解上路。顺阳郡主孝义,愿随婆母朱洪氏南下,朝夕侍奉,兼抚养一双儿女。信王感其孝义,改令废居青州。朱云的二姐新平郡侯朱玉机数年不在京中,又于朱云逞凶的前一夜为高氏刺成重伤,未曾与闻奸谋。加之朱玉机于社稷有功,不与连坐,特降为亭侯,削封邑一千户。复华阳长公主封号,暂居睿王府。下诏为昱贵太妃、濮阳郡王与邢陆两家平反,复邢氏贵太妃封号,改以贵妃礼下葬。邵奭欺诋朝廷,构陷宗贵,着掘尸鞭斫,挫骨扬灰。又连夜命宫中太医验看皇太后的身孕,废黜皇太后,移居景灵宫。李万通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污蔑摄政,命缉捕使全国通缉,务必捉拿归案。

待刘钜悄然退去,天边已泛起青白。窗外浓云滚滚,云隙间洒下浓金的日光。不过一夜,风云翻覆如此。一夜未睡,我却毫无困意:“信王今日虽不在城中,应对却快。”

小钱也陪着一夜未眠,在一旁躬身笑道:“李万通说了一些信王同谋弑君的话,偏偏公堂之上只字未提,信王瞅着这个空子还不赶紧自证清白?不但努力撇清嫌疑,还命亲妹子顺阳郡主自证告发了公子,以此显示信王府与公子的家眷都未曾同谋,不但应对奇速,亦且得体。”

我冷冷道:“这也不是信王应对奇速,而是当信王得知证物丢失,便早已想好,若朱云被揭发,便当如此行事。不但要让朱云死得干脆利落,还要显出信王对先帝的忠心与大义灭亲的魄力。怨不得朱云如此焦虑,想来他早已知道事情被揭发后是这等情景。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连朱云与皇太后的奸情都能被揭发出来。信王被迫废掉皇太后,想要禅位,只怕难了。”

小钱道:“信王当年对公子是何等亲近,如今当真是狠心。”

我叹道:“弑君之罪,株连九族。信王先是寻华阳与昱贵太妃替罪,事发后又极力保住了母亲与侄儿的性命,连我的爵位也未曾夺去。单杀一人,对朱云已是仁至义尽。”晨风扑面,但觉周身寒凉。我抱紧双臂,竟感一丝疲惫,又不觉好笑,“这样说起来,倒像是我负了信王似的。”

小钱嘿的一声,低了头拼命忍住笑。我瞥了他一眼:“怎么?”

小钱愈加恭敬:“君侯不恼,奴婢才敢直言。”

我笑道:“今天你说什么我都不恼,只管说好了。”

小钱道:“君侯难道不知,信王虽有野心,对君侯却是真心。若非如此,也不能早早筹划,令顺阳郡主承认藏下证据,救下君侯全家的性命。这本也在君侯的意料之中才对。”

我摇了摇头,并不言语。高旸既肯为了皇位冤杀无辜,原也没指望他对我们一家手下留情。想到这里,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我原本打算,若母亲与侄儿性命不保,我便令施大人证实是我查清了弑君之案,并写了密信告发朱云。亲姐大义灭亲,将朱云逐出宗族,好歹能保住全家的性命。不想信王与朱云之间,当真有几分义气。

小钱见我不答,又问道:“不知皇太后会如何?”

我冷笑道:“皇太后密谋刺驾,与人恋奸成孕。既被废为庶人,幽闭景灵宫,即便信王有心留她一命,有昌王兵谏在前,想来也是活不了了。”眼见天色大亮,灰云延展于碧空,朝阳如火,似真相灼痛了每个人的双眼。府中男女俱已起身操持,我本是秘密回府,自然不欲人看见,于是掩上窗户。回身迟疑片刻,终于不情愿地问道:“母亲那边如何了?”

小钱忙道:“老夫人在家中哭天抢地,不断地骂顺阳郡主。想去大理寺狱看公子,奈何公家说公子是要犯,不准探视。老夫人无奈,又往施大人府前站了半夜,最后还是泰宁君出来,亲自送老夫人回府的。老夫人已经命人去青州找君侯了。老夫人早已六神无主,这会儿最想见的人,便是君侯了。”

然而我最不想见的,便是母亲:“我在青州,待听到消息回转至少得五六日,朱云三日后便要问斩,要救他只怕是来不及了。”

小钱微微发急:“难道君侯便眼睁睁瞧着老夫人痛心绝望么?”

我冷冷道:“令母亲痛心绝望的人,不是我,是朱云。他弑君,他该死。”说罢,只觉莫名的心虚与不安,“朱云此刻当安心待死。不用怕,母亲和我还有玉枢,都会陪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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