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连车马也陡然轻快起来。回到府中,已是亥初,却无半分困意,于是梳洗过后拿了一卷书随意翻看。
银杏也散了头发换了衣裳陪我坐着。我见她一面通着长发一面发笑,不禁将书合在胸口,笑问道:“什么事这样高兴?”
银杏歪着头抿嘴一笑:“姑娘为何睡不着,奴婢就为何高兴。”
我也懒得再问她,于是举起书遮着脸。银杏草草绾了头发,移一盏灯放在我脑后的小几上,自顾自道:“今晚公子真是帮了姑娘的大忙。”我眼前一亮,只嗯了一声。只听银杏又道,“这半年以来,公子一直担心谁会在背后捅他刀子。如今禅位在即,他更要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纰漏,坏了信王的大计。再者皇太后有了身孕,只怕更加痴缠。依奴婢看,公子表面虽无事,实则快支撑不住了。知道姑娘今晚要去,特意拉了母亲和妻儿陪坐,当着众人的面,姑娘总不好究根问底的。幸而老夫人回房去,姑娘也跟了去。公子一定松了一口气呢。”说罢一耸肩,嘻地一笑。
我笑道:“你怎么也和绿萼似的,藏不住话了。”
银杏笑道:“奴婢很怕公子心虚之下告诉姑娘实情,这样咱们反而不好行事了。幸而问过一次也就罢了,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再问。”
我眼也不抬道:“这一次虽过了,却还要防备他承受不住时,向我吐露实情。”
恰逢绿萼刚刚洗了头发进来,一张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散着裤腿,肩头搭着巾子。“这世上也就姑娘最奇怪了,别人都盼着罪人认罪,姑娘偏偏盼公子不认罪。”
朱云若真向我坦诚一切,我便算入了信王一党,从此想要自行其是,怕是不能了。更不用说出京云游,脱离他们的视线。我想了想,翻了个身道:“只怕不等九锡,皇太后就要禅位了。朱云会愈加焦躁,得防着些。咱们还是出京去避一避的好。”
银杏一拍手道:“这个主意好,不知姑娘打算去哪里?”
我笑道:“我的伤好了,论理也该出京去了。”说着以书抵颌,“嗯……那就回青州好了。”
银杏笑道:“青州是姑娘的旧居,姑娘说回寿光养病,于谁都没有妨害,也不大会引起谁的猜疑。”
绿萼道:“去青州好。奴婢明日就给姑娘收拾出门的物事。”
银杏笑道:“平日里,绿萼姐姐总是嫌我们出门的时间太长,这一回倒很顺从。”
绿萼拿起发梢甩了银杏一肩的水点子:“你们以前是闲逛,这一回是回乡,又是办正事,怎能一样?”
银杏笑道:“那奴婢明日就将仁和屯的旧屋子收拾出来,这样姑娘就能早点过去住了。”
绿萼奇道:“收拾仁和屯的旧屋子做什么?”
银杏道:“姑娘出京,本是为了避开公子。可出京这样的大事,总得知会宫里。这一请示,少则一日半日,多则一个月也是有的。先把仁和屯的旧屋子收拾出来,姑娘好去住的。”
我颔首道:“银杏思虑周全。离京前总该去看一看父亲和芳馨姑姑才是。”
今夜该绿萼值夜,好容易她晾干了头发,我二人回房就寝时,子时已过。半睡半醒之间,我仿佛听见绿萼的叹息。床帐中透进一丝凉风,我忽而醒了过来。揭开帐子一瞧,只见绿萼开了窗子,抱臂独立。漫天的星斗蜂拥而入,地毯微微发亮,像落了一地银色尘埃。她的影子很长,笔直延伸到我的面前。
平日里她总是很警醒,今夜我已经坐起身,她却仍然不觉。我笑道:“绿萼,怎的不睡?”
绿萼吓了一跳,连忙关上窗户,又点了灯,笑道:“姑娘醒了,是要喝水么?”
我点一点头。绿萼服侍我喝过水,我又笑问:“我好像听到你在叹气,是有什么心事么?”
绿萼微微局促:“也没什么,就是睡不着。”
“为何?”
“在宫里太过闲散,一出宫就像有千头万绪在等着奴婢,奴婢愚笨,得好好想一想才行。”她语带惶惑与伤感,我一怔,竟不知从何宽慰起。绿萼又道,“若不是京城情势剧变,奴婢大约也没什么机会日日跟在姑娘的身边。奴婢看着姑娘费心筹谋,自也免不了想一想将来的事。”说着微微一笑,“姑娘,皇太后真的会将皇位让给信王么?”
我如实道:“信王苦熬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日。即使皇太后不愿意,信王也会逼迫皇太后让出皇位。禅位是好听的,不说废帝便是客气了。”
绿萼不解道:“太宗还有儿子在,信王凭什么当皇帝?难道群臣不会反对么?”
我笑道:“群臣当然有反对的,然而倘若皇太后自己都不想要这江山了,旁人再反对,又有什么用?更何况信王是太祖的长孙,功勋素著,禅位于这样的长君,也是名正言顺。”
绿萼低了头,叹息道:“奴婢竟不知道皇太后有这样大的权力。”
我失笑:“原来你睡不着,是在想这些么?”
绿萼的脸被烛光照得通红,扁起嘴道:“姑娘不准笑话奴婢。”
我娓娓道:“皇太后即使不临朝,也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当年汉昭帝英年早逝,霍光承上官太后诏,先是迎立昌邑哀王之子刘贺为帝。后刘贺行淫乱,霍光与群臣上白上官太后,痛陈刘贺不能承宗庙之故。于是上官太后下诏,摒斥随昌邑王入京的属臣。太后披珠襦,盛装坐朝,侍卫数百人持戟陈列,召刘贺伏地听诏。于是废刘贺,立宣帝。史书上官太后传载:光与太后共废王贺,立孝宣帝。”[77]
绿萼颔首道:“霍光的事,奴婢听姑娘说过。可这分明是霍光在行废立之事,又不是上官太后。”
我叹道:“霍光再强横,在名义上也只是臣子。若无皇太后的诏书,一来无法争取人心,恐酿成变乱;二来即便强势废帝,在史书上也只能落个乱臣贼子的罪名。所以即使是霍光这样的权臣,要行废立之事,若无皇太后的一纸诏书,在名分上终究是亏了。当今太后就好比当年的上官太后,尊贵无匹,至亲信王又掌握朝政和兵权。若不行废立之事,那才奇怪呢。”
绿萼道:“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行事的么?”
我笑道:“不错,禅让或当朝太后废立,是改朝换代最温和、最符合法统的方式。即便血流漂橹、涂炭万里,大多数的帝王仍是经禅让取得皇位的,如此在名义上,方无可挑剔。信王虽是太祖的长孙,也积了一些功劳,可毕竟不是太宗的子孙。而太宗现有两个皇子在世,论亲疏,皇位也该轮到他们坐。信王要获得皇位,唯有皇太后愿意禅让,方才不失人心。”
绿萼想了想道:“那皇太后究竟是心甘情愿的,还是被信王所逼迫?”
我笑道:“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信王一纸诏书在手,谁也奈何他不得。”
绿萼叹道:“这样看来,信王是非登基不可了。只怕姑娘费尽心力,也阻止不了信王。”
若无一百分的好处,高旸如何会使二百分的力气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刺杀高曜?哪怕昌王真的引回鹘南下,哪怕汴城已被重重围住,哪怕天翻地覆、四夷腾越,哪怕人心尽失,人人侧目,哪怕今日生、明日死,高旸也必会称帝。我坦然道:“这是自然。”
绿萼垂头道:“朝政上的事情,奴婢当真是不懂。奴婢也不如银杏妹妹,能帮上姑娘。”
我笑道:“谁说的?我被困在信王府的时候,多亏你当机立断,指点银杏和刘钜去找施大人,我才能查到朱云刺杀先帝的铁证。若不是你,我用什么来筹谋呢?”
绿萼垂眸一笑,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咱们真的能为先帝复仇么?”
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竭节而赴义者我也,成之与败者时也’[78]。我虽远称不上‘竭节赴义’,但先帝被刺,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绿萼嗯了一声,认真道:“恕奴婢直言,其实先帝已然崩逝,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执着。奴婢不是怕死,只是人生短短数十年,姑娘已经操劳了半生,何必总是为难自己?除了父母之仇,有什么仇是非报不可的?”
隐秘而深藏的恨自心底汹涌而出,那冰寒窒息、敲骨吸髓的痛楚,足以令我拼尽余生相抗。绿萼和银杏终究还是不懂。我已无力分辩,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阒然散去,帐顶的暗红似层层叠叠的血色胀满我的双眼,教人涩然落泪。我叹道:“别胡思乱想了,好好歇息吧。”
仁和屯的屋子不过一两日便收拾出来了。我禀明了母亲,说要去青州,母亲再没有像往年那般伤心怨愤,仿佛很赞成似的,做了许多糕点,备了许多丸药让我随身带着。出宫的第三日,我便带着银杏与绿萼,往仁和屯去了。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头,晨光贴地奔涌,整片大地都染成了金黄色。阳光透过父亲和芳馨长眠的小槐树林子,像烧得通红的长剑淬在雪里,燃起浓烈的花香。我拜祭过父亲和芳馨,这才去往旧居。
村居冒起炊烟,似飘摇的召唤。两进旧屋子临水而立,门前两株玉兰盛开。水边垂柳沐首,池心天光云影。我忽然想,就这样停下吧,若能在此度过余生,又葬身于此,夫复何求?
这样想着,不觉双眼一热。再向前数步,塘边的柳树下转出一个人来,一张圆脸,身材矮胖,正是五年未见的杜娇。我又惊又喜,连忙上前行礼:“杜大人,多年不见。”
杜娇一袭青衫,以逍遥巾束冠,甚是质朴:“君侯安好,在下杜娇有礼。”
我好奇道:“杜大人怎的到这里来了?”
杜娇笑道:“本想踏青,谁知看见君侯的车驾早早便出了东门。在下猜君侯定是来仁和屯拜祭先公,所以先到此等候。”
我笑道:“若说踏青,杜大人出城也太早了些。”
杜娇道:“不早。晚些赏春的人多了,在下正好回城处置公务。”杜娇身为秘书省监、太常寺卿,本当日日上朝才对。想是柔桑在宫中养胎,托病免了早朝,他才能如此悠闲。
东南风吹皱了水面,柳絮向天飘散,一阵洋洋洒洒往西北去了。杜娇来仁和屯等我,也不是头一次了。于是我径直道:“听闻裘大人外放了,不知是哪州哪郡。杜大人与裘大人可有联络?”
杜娇道:“裘大人去了泾州,在下与裘大人偶有书信往来。”
我颔首道:“泾州在西北,户不满二万,口不满八万,所辖才只四县。以裘大人的才能,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杜娇淡淡一笑:“‘不以不必显而废忠’[79],都是国事,谈何大用小用?”
我笑道:“大人高见。”
杜娇笑道:“君侯可知道昌王的事?”
我摇头道:“我只知先帝驾崩,昌王不肯回京,其余的消息,一丝未闻。”
杜娇笑道:“‘不肯’?君侯这样说,并不算‘一丝未闻’。”
我连忙施了一礼:“杜大人既与裘大人有书信往来,西北的情势想必比玉机所知为多。”
杜娇道:“在下只听说,昌王在狄道屯兵,说是防备吐蕃。”
我心中一惊,狄道在洮水下游,隶属熙州。当年姜维大胜雍州刺史王经,乘胜进兵狄道城下。邓艾等力主退兵,陈泰却道:“若维以战克之威,进兵东向,据栎阳积谷之实,放兵收降……传檄四郡,此我之所恶也。”[80]遂以奇兵大破姜维。昌王的兵马粮草自洮水逆流而上,经渭河到达长安,不过数日而已。昌王只要拿下长安,沿途州县传檄而定。若拿下潼关,陇右、河西与关中便非朝廷所有。我不觉冷笑,怨不得竟一点消息也没有,若众人皆知,只怕整个汴城将陷入恐慌。
杜娇道:“听说昌王本已回京奔丧,不知何故忽然回转。从此西北杳无音信。”说着转眸凝视,又道,“昌王忠心护国,这便是天意。”
我只作不见,仰面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目光追随柳絮越去越远。昌王因何回转,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他折回西北,便再无回头之路。的确是天意。
夜半下了一场雨,门前的玉兰花落了一地。春烟裹胁着柳色,雨后的塘子宿醉未醒,汴河却已喧嚣。八名身着青布短直裰的纤夫把信王府的游舫拉到城中的渡头。游舫赤柱华盖,雕栏画枋,前后各一亭,中间阔朗通畅。前亭中坐着一班女乐,后亭中已摆下了茶酒点心。服侍的从人有三十多,依舱壁而立。弦停歌住,一片鸦雀无声。
启春亲自下船迎接,两边女人雁翅排开,一色的珠翠华衣,甚是气派。相比之下,启春只一袭牙白色窄袖春衫,通身不饰珠玉,只以玉簪束发,更显英丽明快。三月未见,启春清瘦不少。春风拂起她的衣裙,纤腰一握,她仿佛要从这繁华辐辏中乘风飞去。
彼此寒暄一番,便携手上船。路过前亭,几个美貌的乐伎都起身行礼。软糯清新的话音中,一片环佩叮咚、珠玉泠泠。柔风扫动七弦,似有呜呜喑鸣之声。
穿过舱中两列人墙,来到后亭。但见小方桌上摆了一件三层黑漆描金牡丹食盒并一套青瓷茶具,船尾摆了小炉,正在烹煮茶水。两个小丫头守着茶炉,像普通渔女一般,挽起袖子和裙裤,并肩向水,轻声说笑不绝。连岸上纤夫的姿态亦是轻松闲适的。
我笑道:“姐姐费心了。”
启春一抬手,船头响起幽幽一缕笛声,越过我的耳畔,一径向下游去了。启春笑道:“你一出王府,便进了宫,这一向也有数月未见。我这几个月实在有些忙碌,虽进宫了好几趟,却没来得及去漱玉斋看望妹妹。望妹妹见谅。”
我笑道:“信王乃柱国,姐姐自然也跟着忙碌。”
茶水齐备,启春亲自为我斟茶,一面笑道:“妹妹今日的气色甚好,到底是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
我忙道:“若无姐姐府中的女医及时救治,只怕没有御医什么事。”说罢举起今春新炮制的碧螺春,似扬起美酒,笑意更深,“就更不得见此盛景了。”
启春垂眸一笑,唇角微颤:“说起妹妹的伤,我不敢居功,只有惭愧的份。”
笛声随风远逝,筝鸣稍起。我笑道:“姐姐当真惭愧么?”
启春眸色一跳,凝成一线暗绿的疑光:“妹妹在我府中受伤,我一直伤心惭愧,自责不已。”
我蓦地将脸一沉,冷冷道:“姐姐既伤心惭愧,自责不已,那当初为何又要置我于死地?”
春风忽冷忽热,启春的面色于青白之间变幻数次,终于僵了下来。从我识得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意外、尴尬、不安、迟钝,像筝音隐没后,歌姬略显干涩的歌喉。她微微局促,终是没有否认,只是苦笑:“妹妹……都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道:“过了这许多日,我若还不知道当初是谁害我,当真白与姐姐相交多年了。”启春无言以答,更不忍面对,于是起身凭栏而望。一个苍白的背影,在北岸的青草碧树之间游移,冷得像冰山伫立。我追问道:“姐姐这样做,是因为信王殿下么?”
启春仿佛哼了一声,在嘲讽我,也是嘲讽自己:“妹妹既然都知道了,难道会不知道其中的因由?”说罢转过身来,片刻之间,神色便回复镇定,甚而有几分淡然无畏,“如果我说,我并非蓄意,只因那一瞬的鬼迷心窍。妹妹信么?”
我亦坦然相视:“我信。姐姐若是蓄意的,便不会全力救治我。只怕世上已无朱玉机这个人。”
启春道:“多谢妹妹还肯相信我。”说罢缓步上前,盈盈拜下,素裙似雨后洁白的玉兰花瓣铺了一地。舱中的仆从俱侧目而视,只是不得王妃的命令,他们不敢擅自上前。歌声戛然而止,伴随着丝竹仓促狼狈的止歇。游舫中顿时静了下来,耳畔唯余风声与水声。
我连忙离席,俯身欲扶。启春踞若磐石,纹丝不动。我撤了手道:“姐姐请起。”
启春道:“这些日子,我每每进宫,都想去看望妹妹,只是不敢。日子越久,越是无颜相见,心中便愈加惶愧不安。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谅我,我只想妹妹知道,我并非蓄意谋害。”
我叹道:“我知道。我早说过,我相信姐姐。”启春这才起身,依旧坐下。
我斟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启春的眸中有两分感动,八分茫然,然而不过一瞬,便转为戒备的神色。歌姬又唱了起来,丝竹声颤颤巍巍,每一丝气息,每一道指风,都满含窥探之意。我淡淡道:“姐姐既坦诚相待,此话不提也罢。现下我只有一句话想请教姐姐,望姐姐念在多年的情分,如实答我。”
启春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她樱唇微张,话到口边被风吹冷一般,短促道:“你问吧。”
我肃容道:“玉机斗胆请问姐姐,当真是华阳长公主与贵太妃合谋刺杀了先帝么?”
启春垂眸一笑:“高氏与邢氏,妹妹还称她们为长公主与贵太妃……何需问我?”
我颔首道:“不错。邵奭虽是刺杀先帝的凶手,却不是元凶。且他是个无名之辈,只要赂以重金,诬陷两位后宫女眷又算得了什么?”
启春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嘲讽之意丝毫不加掩饰:“妹妹素来聪慧,想来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淡淡道:“不是我聪慧。没有根据的事,我不臆测,更不断言。可是事到如今,上至王侯,下至黔首,谁不曾这样想过?如今大家都说当今陛下要禅位于信王,只怕那样想的人就更多了。只不过无根无据的,大家不敢乱说罢了。”
启春哼了一声,施施然道:“悠悠众口,谁能管束得住?说烦了,自然就不说了。”
我笑道:“口舌议论,确是小事,然而姐姐难道不曾听过,‘怨岂在明?不见是图’[81]?”
启春凝神道:“妹妹这话似是有所指。”
歌声越发心不在焉,被春风卷得东倒西歪。筝音又太凌厉,像一把刀胡乱砍斫。我笑道:“姐姐多心了。妹妹不过泛泛一说。世上多少无根据的事,却防不住旁人有心。就好比我已然重伤难支,姐姐却仍旧不肯放松。”说罢一摆手,绿萼双手将小钱给我的腰囊放在桌上,“这件东西,是姐姐府上的吧。”
启春先是惊愕,随即释然,不禁笑道:“刘钜是绝世高手,我便知道瞒不过他。”
我扬起下颌,笑意冷淡,特意露出几许锋芒:“不错。刘钜是绝世高手,摘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我若要遣他杀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是我没有。”
启春微微动容,双肩不自觉地一颤,仿佛刘钜已将冰冷的长剑架在她的脖颈之上。只一瞬,她平静下来:“不错。没有根据的话,妹妹不说,没有根据的事,妹妹不做。”
启春见识过刘钜的功夫,内心深处自然惧怕他以己之道还己之身。我甚是满意,微微一笑道:“姐姐既知道,就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事情了。”
启春笑道:“如此说来,我要多谢妹妹饶命之恩了。”
我摇了摇头,恳切道:“我说过的,没有根据的事,我不会做。我从没有想过指使刘钜刺杀任何人,又何来饶命之恩?姐姐说这话,分明赌气了。”
筝音甫歇,笛音又起。启春拈了一枚百果糕放在我面前的刻花青瓷小碟子中,笑意如水,凉而沉缓:“我又说错了话,还请妹妹恕罪。”
之后直到下船,我未曾与启春再交一言。这短短一段水路,漫长得像我与启春之间十数年的光阴。出了城,我便要求在最近的渡头停靠。启春亲自送我上岸,默默行礼作别。风中只见她双目一红,我也忍住泪意,转身登车。天地静默,我在岸上,仿佛听见她在叹气。
我亦叹息。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关心我、开解我的启姐姐,只有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信王正妃——启氏。
快到仁和屯时,我下车步行。走了数十步,心中沉郁之气稍减。田野广袤无垠,嫩黄夹杂着新碧,河边环绕着深翠。天际浓云滚滚,仿佛山头若隐若现。耽于美景,我不禁放缓了脚步。绿萼终于忍不住问道:“信王妃这样害姑娘,今日这样不咸不淡地赔个礼,姑娘就原谅她了不成?”
我不觉好笑:“我几时原谅她了?”
绿萼道:“姑娘若不是原谅她,怎的一句责备的话也不说?”
我笑而不答。好一会儿,才听银杏道:“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似姑娘与信王妃这般坦诚,也算极难得了。还有一件,本来今日信王妃大约是来探姑娘口气的,想看看姑娘在刺驾案上知道多少,对当今禅让于信王是何看法,甚至许诺好处也说不定。谁知姑娘一袭话说得王妃哑口无言,自己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想来这于信王妃,还是生平头一遭。”
风中飘着酒香,绣鞋早沾了一脚的春泥。我哼了一声:“这在我和她之间,大约是头一遭。”
绿萼不禁叹惋:“到底还是为了一个男人生分了。”
我坦然一笑:“我和玉枢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彼此之间尚且会生分,何况我与信王妃?两个女子因为一个男人生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绿萼道:“若换了奴婢,只怕不敢当面质问。”
我笑道:“‘鸱枭不鸣,未为瑞鸟,猛虎虽伏,岂齐仁兽’[82]。装糊涂有什么意思,说开了,谁还怕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