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定乾宫,绿萼便道:“陛下今天话可真多,奴婢的腿都要站断了。”
我满腹心事,随口道:“辛苦你了。”
绿萼笑道:“陛下刚才问有什么趣事,姑娘怎么不说孝女孟宁的故事?奴婢觉得这个故事才有趣呢。”
我淡淡道:“这件事留给华阳公主去说好了,我何必去抢公主殿下的话?”
不一时走到西一道的尽头,因通向益园、历星楼和漱玉斋的门已下钥,绿萼便叫起值房的小内监开门。待出了门,绿萼忽道:“奴婢觉得陛下说得很有道理。”
“什么?”
绿萼道:“姑娘对谁都很有耐心,唯有对慧贵嫔……”
大角星微红的光芒似染血色,我仰头望着:“她该死。”
皇帝不问华阳公主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也不会提起孝女孟宁的故事,都只为当初他的一句“一言倚,天下靡”。对华阳公主,他有他的歉疚,我有我的惭愧,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愿提起。
就这样吧,永远不必再提起。
回到漱玉斋,只见芳馨独自守在灯下打瞌睡,她的肘边摆着一碗冷粥。我这才想起,为了躲避华阳公主,我到现在都还没有用晚膳。然而该来的,终究避不开。
芳馨听到声响,猛地惊醒,忙起身扶我:“外面守门的小子见姑娘进来也不说一声。”
绿萼笑道:“还说呢,他等门等得灯消火灭的不说,自己竟睡着了!”
芳馨笑道:“他才来,年纪小难免贪睡,姑娘不要怪他。”又问,“姑娘在定乾宫用膳了么?”
绿萼抱怨道:“姑娘饿了一晚上了。”
芳馨道:“饭菜都是现成的,奴婢叫他们热了拿上来。”
“不必了。”说罢,我端起碗,将芳馨喝过的冷粥尽数吞入腹中,身子顿时又凉又沉,“绿萼不是累了么?回去歇息吧。”
绿萼见我面色不善,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芳馨。芳馨道:“姑娘让你回去歇息,你便回去吧。你也劳累了一晚上了,这里有我呢。”绿萼这才告退。
芳馨斟了一杯热茶,道:“姑娘一回来就空腹吃了凉东西,还是暖一暖的好。”说着细细打量我的神色,“姑娘虽然一脸倦色,但奴婢好似从未见姑娘如此害怕。”
“害怕?”我抚一抚面颊,“竟这样明显?”
芳馨道:“不明显,只是眼睛里透着呢。奴婢可猜中了?”
我起身逡巡良久,这才叹道:“陛下要杀人了。”
芳馨笑道:“天下雄主,哪天不杀人?”
我摇头道:“不,我从没见过他眼中这样锐利的杀气,哪怕当年我忤逆他,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和不安。”
芳馨愕然:“奴婢不懂。”
我合目缓缓念道:“‘大角一星……光明润泽,为吉;青,为忧;赤,为兵;白,为丧;黑,为疾;色黄而静,民安;动,则人主好游。’[54]”
芳馨道:“姑娘说的,奴婢听不懂。”
我又道:“‘孛星犯,为兵’‘流星入,王者恶之’。”
芳馨道:“姑娘……”
“‘汉家本起于蜀、汉,今所起之地山崩川竭,星孛又及摄提、大角,从参至辰,殆必亡矣。其后,三世之嗣,王莽篡位。’[55]‘七月癸亥,大角星散摇五色。占曰:王者流散。’[56]”
芳馨道:“什么是王者流散?”
我叹道:“今夜大角星明亮而泛红,且有很大很亮的彗星冲犯,偏偏紫微宫北极中星不明。这是主不用事,王者恶兵之兆。”
芳馨更加糊涂:“什么‘主不用事’?什么‘王者恶兵’?”
“陛下杀心已起,说明他已经有想杀的人了。”我阒然张目,低低道,“姑姑说,他想杀谁?”
芳馨道:“奴婢更加糊涂了,好端端的,仅仅凭一颗发红的星星就要杀人么?从前奴婢听姑娘说,陛下亲口说过‘祥符瑞兆,多多益善;天灾异象,不可擅称’,如今怎么……”
我忽然想起面壁时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些天文五行志,冷笑道:“不,在今晚彗星出现以前,陛下就开始亲自查阅天文五行志了,说明之前发生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这件事情已使他生了杀心,所以今夜他眼中的杀意方如此之盛。帝星黯淡,大角明亮。大角属亢,角亢分野属郑,正应汴城,又带着兵相。昔日‘彗孛大角,大角以亡’,于是秦二世而亡。姑姑说,圣上怎能不忧心?”
芳馨大吃一惊:“圣上到底想杀谁?”
我摇头:“我不知道。姑姑说呢?”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庭院中的秋千撞在架子上当当地响,凤尾竹沙沙而鸣。烛光一晃,如鬼火飘摇。芳馨顿时惊醒,抚胸宽慰道:“姑娘也真是的,大半夜的这样吓唬奴婢。圣上的心思奴婢怎么知道。横竖也不会杀到漱玉斋来。”顿了一顿,又加一句,“对不对?”
我将热茶一饮而尽,拿起羽扇扑在胸前:“也许不会,谁知道呢?我只是不想看见有人以这样……的理由死去了。”说着哧的一笑,在自己的漱玉斋,我竟还是把“荒唐”二字吞入腹中了。
芳馨叹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倒也不必理会是什么样的理由。”
我微微冷笑:“不急。且向后看。我猜,是那个人。”
整整一夜,我睡不安稳。一合上眼睛,就看见流星像一道血光划破安详静谧的星空,色明烛地,避无可避。周身一颤,醒来不过是烛光晃了一晃而已。红烛垂泪,烛光反而苍白,微微跳动如观望的眼,忐忑的心。
忽见门开了,芳馨秉灯进来查看,见我张大着眼睛,便道:“姑娘醒了?”
我揉一揉眼睛,叹一口气:“姑姑也睡不好么?”
芳馨放下灯:“听姑娘说了这么多,实在有些害怕。”
我坐起身道:“我渴了。”芳馨忙斟了一杯温水给我,我饮过,稍稍平静下来,“横竖也不与漱玉斋相干,姑姑怕什么?”
深夜,芳馨的脸在昏昏沉沉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是不与漱玉斋相干。只是奴婢刚才听了姑娘的话以后,回去一思量,觉得做陛下的臣子可真难,连天上的星星走得不好,也随时会丢命。这一桩事暂且与漱玉斋不相干,可下一次呢?奴婢听姑娘说过,皇后的罪名中不就有一条和灾异有关么?”
我笑道:“不仅是‘陛下的臣子’,是做臣子本就很难,总是动辄得咎。不过做皇帝也很难,尤其是做权臣的君主。虽然如此,众人都还要争皇位、争官位,可见虽然难,好处却也不少。所以姑姑又何必为他们担忧?”
芳馨怪责地看我一眼:“姑娘自己也是做官的,怎么是‘他们’?奴婢担心的正是姑娘。”
我深为感激,微微一笑道:“姑姑‘耿耿不寐,如有隐忧’[57],这我知道。只是,‘欲为虎而恶食人肉,失所以为虎矣’[58],这是做官不得不承受的。”
芳馨一怔,道:“什么虎……奴婢听不懂。”
我笑道:“意思是说,想要做老虎,就不能厌恶吃人肉。要做官,就得忍受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刀剑——来自君上、来自同僚、来自自己。”
芳馨奇道:“自己?”
我将空茶杯放在她的手心中,缓缓躺了下去,合上眼睛,依旧是明晃晃的一片:“不错。有些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芳馨没有再问,她起身换了一支新烛,悄然退了出去。
第二日,我起得很迟。刚刚梳好发髻,还没来得及簪花,便见小丫头恭恭敬敬地立在寝室外面道:“姑娘,鹿鸣轩的封大人来了,已在玉茗堂中等候。”
芳馨连忙自小屉子中翻出一朵蓝灰色的堆纱宫花簪在我的发髻上,笑道:“定是封大人来道谢了。”说罢又匆匆给我戴上白玉耳坠子,推我下楼。
封若水倚门端立,怔怔地看着丫头们在庭院中擦拭芭蕉叶。层层叠叠的灰白色明纱罗裙在晨光中宛若照不透的阴郁深沉的雨云,上臂所绣的水墨梅花逆风凌乱,如欲脱蒂飞去。发髻上只簪着一枚银色花钿,一溜银珠垂下,在风中丁零零细响,更添寥落之情。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忙转身行礼。我还了礼:“这么一大早的,妹妹怎么来了?”
封若水笑道:“妹妹已经送华阳公主去大书房了,论时辰,已经不早了。”
我笑道:“是我贪睡了。妹妹进来坐吧。”又唤芳馨上茶。
封若水忙道:“不必了。姐姐国事繁忙,我不敢耽搁。”说罢已端端正正拜了下去,“昨夜定乾宫往鹿鸣轩传了两道旨,第一道免了下官的女史,第二道却又官复原职了。我今早在定乾宫打听过了,原来是姐姐求情的缘故,而姐姐本无过错,却也因此被罚面壁。这都是妹妹的错,多谢姐姐搭救之恩。”
我忙要扶起,封若水却纹丝不动,只得由她说完。我叹道:“为官艰难,彼此照应罢了,不必言谢。”
封若水起身,已忍不住泪光盈盈:“彼此照应?”
我笑道:“正是。宫中步履维艰,正该彼此照应才是。”
“步履维艰……”封若水似乎深有感触,“姐姐所言甚是。只是公主殿下对我有敌意,若殿下铁了心要躲着我,实是无能为力。”
她竟然没有再问我华阳为何对她有敌意,想来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是已经知道华阳的心思了。我微笑道:“华阳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再出走了。”
封若水问道:“为何?”
我笑道:“殿下和我打了赌,她输了。”
封若水愕然道:“什么赌?”
只听芳馨在一边道:“姑娘,早膳都齐备了。”
我笑道:“想来妹妹还没用膳,不若留下来一起用早膳,我慢慢说与妹妹听。”
封若水虽然好奇,但在一瞬的迟疑后,脸上的惊愕烟消云散,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姐姐赐膳,愧不敢当。妹妹先行告退。”说罢退了一步。
这姿态无疑有些疏离。我也无心留她,只道了声慢走,亲自送她出了漱玉斋。回到玫瑰花圃边,芳馨道:“若是旁人听见姑娘和公主殿下打了个赌,而且还赢了,早就迫不及待的要问清楚了。而封大人身为公主殿下的侍读,竟如此不在意,也真是沉得住气。”
我笑道:“封大人奉圣命监视和照料华阳公主,而公主却对她有敌意。父女俩一个不满意,都拿封大人出气,昨夜险些就罢了封大人的官。若再将我牵扯进去……我想,她大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糊涂些罢了。”
芳馨道:“也是,既然道了谢,不该知道的就不必知道。”
我驻足,仰望玉茗堂上蓝盈盈的天色:“倘若我是她,就会问清楚这是个什么赌约。从没有什么是‘不该知道的’,只有‘不敢知道的’而已。‘难得糊涂’,首先要明白过,若从未明白过,不过是‘一直糊涂’罢了。”
数日后,两宫带着妃嫔和皇子、皇女去了景园,偌大的皇宫,只剩下我和几十位女御。一连几日都在下雨,天气也变得凉爽宜人,且皇帝不在宫里,又连日无事,整个人都慵懒下来。
这一日雨后,芳馨陪我在益园的小池边一面看天鹅,一面喂鱼。芳馨笑道:“姑娘担心了好几日,昨天两宫去了景园,姑娘睡得倒好。”
清凉的晚风拂起衣带,紫藤花撩起清凉的水珠,溅落在我脸上。我笑道:“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自然就想得少些。”
芳馨笑道:“果然陛下不在前面坐着,姑娘便松快了许多。”
我笑道:“虽然如此,每日的摘要还是要和群臣的奏疏一起快马送去景园。陛下虽不在,功夫是不能荒疏的。”
芳馨道:“人安静下来,脸色都好了许多。”
我笑道:“他们不过才走了一天,哪里就这样明显了?”
芳馨深深地看我一眼:“姑娘似乎没有忧心的事了。”
我微笑道:“弘阳郡王深得陛下的赏识,我还有什么忧心的?”
芳馨道:“那么星孛大角呢?信王世子呢?”
我淡淡道:“我从没有在奏疏中读到过这两件事情,我也不能去问。想来陛下应该派人去查问了。”
芳馨道:“姑娘竟没有再从公子那里打听消息么?姑娘果然是不在意世子了。”
我不明白她的口吻为何有隐隐的哀伤、惋惜和焦虑,我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威严与困惑。芳馨与我对视片刻,终于低下头去。我转身,沿着池边的石子小路跟着水中的天鹅慢慢走着:“我固然好奇,也有些难过,不过说到在意……也许世子有他的打算,我没什么可说的。”
芳馨道:“倘若世子真的性命堪忧,姑娘也坐视不理么?”
“这个嘛,我要想一想。”我驻足,好奇道,“姑姑似乎特别关心信王世子?”
芳馨忙道:“奴婢前些日子听姑娘说起此事,但是后来七八日都没了消息,不免好奇罢了。”
我轻笑道:“姑姑只是好奇么?”
芳馨道:“是,奴婢只是好奇。”
有一个疑问困扰我多年,芳馨从不肯回答我。我正要再问,却见漱玉斋的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石子路湿滑,她险些扑在芳馨身上。芳馨扶起她道:“好生走路,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小丫头好不容易站稳了,气喘吁吁道:“姑娘,泰宁君进宫来了。绿萼姐姐命奴婢赶紧来禀告姑娘。”
芳馨困惑道:“泰宁君?”
我笑道:“是采薇妹妹,御史中丞施大人的夫人。”
芳馨恍然道:“原来是施夫人,奴婢几乎都不记得施夫人原来还有爵位的。”
我笑道:“在我眼中,她始终是泰宁君,远胜于施夫人这个身份。”
芳馨道:“为何?”
我笑道:“采薇妹妹的爵位是她的兄长、嫂嫂和未出世的侄儿用性命换来的。这个身份为她带来的荣耀和伤感将永远刻在她心底最深处,是她成为她自己的根本。所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59]。施夫人……她总是会成为别人的夫人的,夫家姓湿还是姓干,都不过是‘墓头草’罢了。”
芳馨和小丫头相视一眼,掩口一笑:“什么‘镜中面’‘墓头草’的,姑娘说得也太吓人了。难不成女子嫁人,都是进了坟墓不成?”
我也自觉好笑:“天下的女子若不能进这个坟墓,世人便将她看作死无葬身之地。可见,进坟墓远不是最差的。”
芳馨忙道:“姑娘自己都还没有嫁呢,便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快啐了重说。”
我作势啐了一口:“随口一说。姑姑若不惯,还是唤采薇妹妹为施夫人好了。”
回到漱玉斋,只见采薇正在秋千架上晃得老高,水红纱裙似红云弥散。我上前笑道:“才下了雨,秋千上浸了水,妹妹就这样坐着,小心寒气侵体。”
采薇命丫头停下,跳下秋千,笑盈盈地拉着我的手道:“玉机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我看见她平坦的肚腹和轻松自如的笑意,不觉恍然道:“近来忙得很,连妹妹喜诞麟儿这样的事情都没有来得及派人去庆贺。”
采薇笑道:“我还没有说,姐姐怎么知道我生的是个男孩儿?”
绿萼亲自拿了两个坐垫放在花圃边的石凳上,我和采薇对面而坐,石桌上一应茶水点心都备好了。我一面浣手,一面笑道:“瞧妹妹神清气爽,可不是喜诞麟儿么?”
采薇脸一红,嗔道:“胡说!是女儿我也很高兴。若她长大了像姐姐一样聪明美丽,比不中用的男孩子强一百倍。”
我叹道:“女人活在世上不过是嫁人生子罢了,无甚乐趣,不生也罢。”
采薇不以为然道:“姐姐可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女尚书,如何还说这样丧气的话?”
我摇头道:“近来莫名觉得灰心,妹妹别往心里去。”遂以别话岔开,“妹妹今日怎么进宫了?两宫都去景园了。”
采薇笑道:“我就是听说宫里人都去景园了,打听到姐姐还在,这才进宫的。旁人倒也罢了,那个邢茜仪我是不乐意见的。”
我笑斥:“无礼!该称昱贵妃才是。小时候斗气的事情还记着呢!”
采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邢茜仪的性子已有五六分似周贵妃,安静平和,再不复八年前的目中无人。我都快要忘记八年前粲英宫比剑的小小不快,而采薇竟不肯放下。我不明所以,不禁道:“那又何必?记人之功——”
采薇忙摆手摇头:“罢了罢了,何必引经据典的,我也听不明白。总之,我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她再好我也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