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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谓行多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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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被绿萼手中的羽扇扑得一闪,华阳似是察觉到我语气的异样,深深看了我一眼:“玉机姐姐,我知道母后是降礼下葬的,但是我不知道母后究竟所犯何罪。因不知道她的罪,我便想像孟宁一样,代母后请罪也不可得。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我问父皇,父皇也不肯告诉我。我想,如果这宫里还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疑问,那就是你。”

皇帝不肯告诉她,一来是因为她年纪太小,二来诏书中那条“窥伺圣宫”的罪,实是因华阳公主无意中泄露了母亲的秘密而起。皇帝怕女儿知道真相而伤心自责,所以绝口不提。

我淡淡一笑道:“待公主长大了,也许陛下就肯告诉殿下了。”

华阳眉心一拧,顿时生出几分怒意:“你们都瞧我年纪小,所以敷衍我。”

我并不回避她的目光:“殿下也不是第一日知道这种情形,何必为此事跑出来赌气?”

华阳凝眸半晌,终于气馁:“谁说我是为了此事?我只是不想对着那个封若水。”

封若水的容貌冠绝后宫,虽在岭南经历了几年贫苦的日子,却更添清冷沧桑之色,如海上的风和日丽中蕴含的凄风冷雨。我笑道:“封女史怎么了?”

华阳牙关一颤,压低了双眸:“她不是整日跟着我,便是和父皇说话。”

我甚是诧异:“这话怎么说?”

华阳道:“每次父皇来鹿鸣轩看我,都要和她说好一阵子话,也不知说些什么。”

我笑道:“也许陛下只是在询问封大人公主殿下的近况。”

华阳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理会我:“封女巡如果想攀龙附凤,就只管去好了,反正三妃里还缺着一个。再不济,昱贵妃从前居住的永和宫已经空下来了,她也当个贵嫔好了!”

我知道华阳不喜欢美貌的侍读,就是怕皇帝娶了去做妃嫔,这话无疑是有些怨气了。我笑道:“殿下多心了。”

华阳反驳道:“我没有多心,她就是存着这个心呢。我就是见不得她在父皇面前假正经的模样!”我低头抚一抚纱裙,无言以答。华阳追问道,“玉机姐姐怎么不说话?”

我只得道:“殿下这样说封女史,可有什么根据?”

华阳道:“任嬷嬷要回乡,昨天进宫来和我告别。”她抬眼问道,“玉机姐姐还记得任嬷嬷么?”

我怎能不记得?陆皇后死后,她的心腹婢仆穆仙和小罗等人在灵前殉主。乳母任氏是自幼服侍华阳公主的乳母,也被赶出了宫,这才换成了现在的乳母胡氏:“臣女记得她。”

华阳道:“我想旁人不知道,任嬷嬷一定知道母后的事情,于是我就悄悄地问她。初时她不肯告诉我,经不住我一再央求。正要说时,封氏忽然进来,只装作没有看见我,拉着任嬷嬷就出去了。任嬷嬷好不容易回来,我再问时,她无论如何也不告诉我了。本来我还留了好些东西要送给嬷嬷,不待我拿出来,她就匆匆出宫了。我讨厌封氏,她整日像个游魂一样!她既谄媚父皇,又何必整日跟着我?!”

我这才了然。原来封若水是奉了皇命看视华阳公主的,要让她永远也不知道陆皇后死亡和获罪的真相:“殿下可知道,殿下这样擅自出走,封女史定然会被严惩的。”

华阳摇头道:“严惩?绝不会!父皇那么喜欢她,才舍不得严惩呢。”

我笑道:“殿下不信?”

华阳道:“自是不信。”

我笑道:“今天陛下去国子监听讲去了,待回宫来,便知道如何了。”

华阳支颐想了想,道:“不若我和玉机姐姐打个赌,倘若封氏因此被父皇斥责,我便要乖乖回去,以后再不会一声不响地跑出来。倘若父皇没有惩罚封氏,玉机姐姐要立刻告诉我母后的事情!”

五指在袖中猛然攥紧:“这个……恕臣女不能答应。其实臣女也并不全然知道殿下所问的事,倘或有偏颇,倒误了殿下。殿下还是去问陛下的好。”

华阳冷冷道:“你们大人就是爱推脱!”我笑笑,不以为意。

忽听定乾宫的西北角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我忙示意她噤声,让她蹲在窗下。只听门外有人轻声问道:“是朱大人在里面么?”听声音依旧是乳母胡氏。

“是我。”我起身开了门,笑道,“嬷嬷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胡氏面有难色,道:“奴婢们到处都寻过了,只有这里……”

我笑道:“公主殿下不在这里。”说罢推开门,小小一间书房,一览无余。架上堆满了书籍奏章,桌上的笔横七竖八,奏疏摊开着,绿萼正研墨。任氏向里望了一眼,犹豫片刻,甚是失望:“惊扰大人了,请大人恕罪。”

我笑道:“无妨。嬷嬷请便。”

胡氏走后,我慢慢关了门,回头道:“他们搜过,便不会再来了,殿下可以安心了。”

华阳怒意消散了几分,感激道:“多谢……”

我叹道:“殿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就算不在乎封女史,难道连胡嬷嬷也不在意了么?”

华阳有些不忍,终究狠一狠心道:“玉机姐姐告诉我母后的事情,我就回去。”

我摇头:“恕玉机无能为力。”

华阳甚是失望,几乎流露出哀求的目光,忽又狡黠起来,似月光撩开了薄云:“玉机姐姐一向料事如神,既然料定父皇会斥责封氏,又为何不敢接受赌约?莫非怕输么?”

我点一点头,不徐不疾道:“不错,臣女就是怕输。还请殿下恕罪。”

华阳一怔,愈加恼怒:“我是公主,我命令你和我打这个赌!”

看来华阳并非偶然闹脾气从鹿鸣轩逃出来,厌恶封若水的监视也只是借口,她根本是处心积虑地要从我这里得知陆皇后死后获罪的情形,连孝女孟宁的故事都只是她软化我的开场白。呵,我竟低估这个还不到八岁的小女孩了。我低下头,思绪如飞,心却像被利刃划了一下,良久方沉声道:“臣女遵殿下旨意。”

华阳收敛了目光,甚是得意。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只听皇帝终于回到了御书房。隔着一道门,他的话依旧冰冷而清晰:“如何外面乱纷纷的?”

小内监的声音尖细而颤抖:“启禀陛下,是华阳公主殿下又不见了,宫里正四处寻找。”

沉默片刻,皇帝的声音有如风暴前诡异的平静:“封女史在何处?”

小内监道:“封大人正亲自领了人四处找寻。”

皇帝道:“叫她来见朕——罢了,你去鹿鸣轩传旨,撤了她女史之职,降为宫女。若今晚寻不到华阳,就让她回家去吧。胡氏,杖五十。”

小内监缓缓退了两步,皇帝又道:“慢——你对她说,倘若今晚寻不到华阳,她和她爹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小书房中静得出奇。华阳面色苍白,双唇紧闭,切齿不言。绿萼的神情也甚是怪异,似乎又高兴又心痛。不一会儿,只听得皇帝又道:“更衣。”说罢带小简离开了御书房。

我这才轻声道:“殿下输了,殿下可要言而有信。殿下要面圣么?”

华阳恼怒已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绿萼道:“绿萼,好生送殿下回去。鹿鸣轩的人若问起来,照实回答就是了。”

绿萼面有难色,怯怯行了一礼:“是。公主殿下请。”

华阳恨恨道:“就算你们都不告诉我,迟早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

我愕然,更有几分心惊。好一会儿方平静道:“殿下慢行,恕玉机不能相送。”

绿萼伸手欲扶,华阳却拂开她的手,推门疾步而去。我几乎是跌坐在椅子里,提起帕子按了按额头上的冷汗。窗外的小竹林随风而动,窗纱上树影婆娑,无异杯弓蛇影。

华阳今日开始追问母后获罪的原因,明日便会追寻母后的死因。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能将她看作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的心智或许不在当年八岁的高曜之下。

“岂不夙夜,谓行多露”[49],因我而起,因我而息。

只听皇帝又进了御书房,我轻轻推开通向御书房的门,急趋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正在由良辰服侍着梳髻,手上拿了一封奏疏遮着脸,小简举灯站在一旁。皇帝见了我颇为意外,放下奏疏道:“原来你还在这里。”

我恭敬道:“是。趁着晚上凉快些,好多看几封奏疏。”

皇帝笑道:“天气热,你身子一直不大好,闲来也要保养。”

我忙道:“谢陛下关怀。”

皇帝笑道:“你从没有——”说着一指那扇小门,“从那扇门主动来见朕。有何要事?”

我连忙跪下:“启禀陛下,华阳公主殿下刚才就在小书房中和微臣说话,并不曾走远。因殿下有些不适,微臣已经派人送殿下回去了。微臣斗胆,请陛下收回处置封女史的旨意。”

皇帝沉默,只听得碧玉梳在发丝上掠过的咝咝轻响,如虺吐信般不可捉摸,奏疏极轻地翻过一页。良久,他才道:“华阳在这里,你为何不早说?”

我垂头道:“微臣有罪。”

皇帝向良辰道:“命人再去鹿鸣轩。倘若公主已安然到达,这一次便恕过封氏。但胡氏照料公主不力,依旧杖二十。鹿鸣轩上下罚俸半年。华阳抄写《论语》十遍,朕看过了,工整无误,才准出鹿鸣轩。”

我忙道:“陛下,是微臣隐瞒公主殿下的下落在先,不能怪胡嬷嬷。还请陛下不要怪责鹿鸣轩。”

皇帝笑道:“即便如此,也是他们没照料好皇儿,理应受罚。岂不闻‘上失其位,则下踰其节’[50]。身为皇女,本不该如此任性无礼。论理,你也该罚。”

我垂头道:“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向小简道:“都备好了么?”

小简一怔,忙道:“都备好了,请陛下沐浴。”

皇帝向后一指墙角:“女录朱氏,你就在这里好生面壁思过,不得朕的旨意,不准出去。”说罢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在御书房面壁思过,恐怕是本朝头一遭了。我站在西北角高高的书架前,轻轻撩开遮挡的青布,眼前是几本历代五行天象志的集册。我随手翻了翻,字迹工整,但篇章之间字迹不一,且墨迹尚新,显是新近由多人所抄录。书上零星几点朱笔记号,想来皇帝已经看过。我翻了几页,依旧放了回去。

呆站了许久,忽听小简在书房外道:“大人在里面面壁,姑娘暂且先别进去。”

绿萼道:“奴婢是来向我们姑娘复命的。”

小简道:“等大人出来了,姑娘再复命不迟。”

绿萼只得提高了声音道:“那好吧。请公公回禀圣上,奴婢已经将华阳公主殿下送回鹿鸣轩了,请圣上放心。”

小简笑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回禀圣上的。”

夜已经深了,我站得双腿僵直,昏昏欲睡。书房里门窗紧闭,冰早已化尽,我热得出了一身汗。忽见小简进来道:“陛下召大人过去说话。”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挪一挪脚,双膝又酸又痛,险些扑倒。小简忙上前扶住我:“陛下在檐下乘凉,已为大人设座。请大人过去歇息一会儿。”只见绿萼从小书房推门进来,扶起我的右手。

皇帝换了一身牙白色半旧中衣,披散着头发闭目养神。他摇着一把黄晶晶的蒲扇,掀起淡淡的清香。躺椅轻轻摇晃,星光在他略微浮肿的眼皮上跳动着,他像一个疲惫的旅人卧在星河之中随波荡漾。

我行过礼,皇帝依旧合着眼睛,指一指身边的另一把躺椅,道:“坐。”

小简和绿萼扶我坐下,都远远退开几步。我坐了下来,却笔直地不敢向后靠。见他一直不睁眼,方敢悄悄揉一揉僵硬的小腿。

头顶是璀璨的星光,夜空深邃辽远。夜风清凉,我顿时醒了大半。因仰头观星不便,我便也慢慢躺了下来。不过一会儿,忽听身边响起一声微弱的鼾声,我不觉侧头,却见皇帝已经睡着了。我不由暗笑,在华阳公主给予我惊疑不安后,竟觉出一丝难得的安宁与平静。

皇帝似被自己的鼾声惊醒了,他睁开双眼,我连忙坐直了身子。他饮一口茶道:“躺着吧。君臣闲聊,朕不怪你无礼。”

我见他重新躺下并合上双目,才敢躺下。他又摇起蒲扇,淡淡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罚你面壁思过?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虽然他没有睁眼,可我也不敢躺着作答。于是坐直了身子,恭敬道:“微臣明知公主殿下在这里,应当早些派人告诉鹿鸣轩才是。”

皇帝笑道:“是华阳不准你说,难道朕不知道么?你本无过错,却为何要请罪?难道不是怕得罪了鹿鸣轩的人么?怕他们说你藏匿了公主,却惹得他们受罚。”

我垂头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你对女御、对女官都很小心,生怕惹他们不快。当初为何不对慧贵嫔耐心些?”

我用火器打伤妃嫔的事,他毕竟还没有全然释怀。我忙道:“微臣有罪——”

蒲扇的风陡然扑到我脸上,他摆一摆手道:“好了。不必再请罪了。”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垂首越深。皇帝依旧合目问道,“今天的奏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我微微松一口气,想了想道:“定海县和慈溪县的百姓上书,盛赞弘阳郡王殿下少年英武,旗开得胜。更难得的是,身为盐政,清廉自守,于百姓一无所取。殿下离开明州去西北上任时,百姓们担食荷资相送,殿下只饮乡间溪水半碗,以慰众心。余资一文不取。”

皇帝懒懒道:“这也不算什么有趣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

绿萼在一旁频频向我眨眼,示意我说孝女孟宁的故事。我不理他,只谦卑道:“今日所看,还有几篇表旌孝义节烈的,不知陛下……”

皇帝愈加没有兴致:“罢了,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请封请赏的,明天写来一并看吧。”

我忙道:“是。”

皇帝道:“说起弘阳郡王立功之事,朕想起前两日有人弹劾明州太守崔宪和明州令王琳与海盗作战不力,损兵折将。此事你怎么看?”

我一怔,道:“此是朝政,陛下不论微臣擅议之罪,微臣才敢说。”

皇帝道:“君臣闲聊,你只管说好了。”

我欠身道:“是。关于明州府的事,明州百姓也曾上书。大意是说,明州太守崔宪和明州令王琳恐怕海盗要来,于是坚壁清野。不过城外百姓有好些侥幸观望,行动也不够迅速。终究因太过仓促,官军在一个小村落中与正在劫掠的海盗相遇,虽然不及备战,因地形之便,后又连续添兵,竟也将他们困了整整一日。只因军中有人叛变,这才败了,让海盗逃到了定海县。”

皇帝眉心一动,顿时睁开双眼:“叛变?怎么朕不知道?”

我又道:“回禀陛下,海盗迅疾如雷,从余姚到慈溪,都打了个措手不及。明州府竟还来得及将老弱撤回城中,出兵迎战,已是难得。叛徒之事,想是海盗中有相熟的亭户,此是不可预料的变数。”我停一停,用最惋惜不过的口吻道,“台谏整日在京中坐着,如何知道前线的形势瞬息变化、将士作战之艰难。何况还有最要紧的——”

皇帝手中的蒲扇一停:“什么?”

我缓缓道:“明州府拖住了海盗,弘阳郡王才有时间在定海县修筑防御工事,部署渔船,拦起海防。海盗得以歼灭,并不全然是弘阳郡王殿下一个人的功劳,明州府军民也当记一功。”

皇帝道:“这些若不听你说,朕竟然不知道。”

我微笑道:“这都是陛下广开言路的结果。”

皇帝长吁一口气,似有如释重负之感。他想了想,忽又道:“然而,看似是百姓的上书,也许是明州府自己写来申辩的也未可知。”

我顿时想起前些日子我为了避开慧贵嫔的陷害,命朱云仿照百姓的口吻上书告发自己的事。我仰望星空,天地广阔而荒凉,幸而我掌握着一条通天的小道:“自然,这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倘若微臣是明州府,便不会这样做。”

“为何?”

“倘若微臣要自辩,自可直接上书,为何要辗转从民间上书?须知民间上书不能直达天听,倘若有遗失、缺损、删减,甚或瞒报,多半也不能立刻追究。何况,书中只说与海盗交战的情形,并未言及其他。”

皇帝颔首:“有理。你似乎很喜欢为这些朝臣说好话?”

我心中一沉,不慌不忙道:“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51]何况,微臣只是根据奏疏所言一五一十地禀告,至于如何处置明州太守和明州令,全凭圣断。”

皇帝笑道:“也是。百姓状告地方官吏的奏疏你也上报了不少。对了,毕飏德已经流放去琼州了。”

我愕然道:“毕飏德?”

皇帝笑道:“你不记得了?毕飏德就是从前的毕司徒。本来判了弃市,朕答应过你,要减死一等,所以改流放琼州了。”

我忙道:“陛下仁慈。”

皇帝道:“偌大一个明州,却靠一个小孩子把海盗打走,这个明州府也算无能。今年赶上黜陟之年,朕本来是想重重办他的,发配到琼州做个司马和毕飏德做伴也是好的。听你这样一说,此人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我笑道:“俗语说‘百闻不如一见’,陛下若想知道实情,何不派个钦差去查问一番?”

皇帝道:“不错,正该如此。明天你将那封上书拿来给朕瞧瞧。”

我欠身道:“遵旨。”

他不再说话,只合上双眼,似是又睡了过去。我依旧不敢躺下,呆坐了许久,他仍是没有醒。

眼见织女星已然偏西,银河也变得笔直。牵牛星向西追赶着,却是徒劳无功。满天星辰熠熠璀璨,此起彼伏的闪烁,不知是无聊的叹息还是无情的讥讽。西边微微泛着橘色光芒的大角星,如高坐龙庭的帝王,用最明亮、最冷漠的目光遍视全天,北极中星亦黯然失色。忽然,一颗明亮的长尾彗星拖着青白如雾的细细冷焰从地上斜斜升起,自大角与摄提间划过,望北消失不见。我急忙站起,奔下庭院,只见彗尾如船行水痕,久久不散。

原来夏夜的星空这样壮丽,我却从未好好看过。我站在庭院的中央,贪婪地仰望星空。整个后宫,再没有一处地方像定乾宫这样空旷适宜观星了。

忽听皇帝道:“好看么?”他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我身后。

我正沉浸,被他惊醒,心猛然跳了两跳,险些尖叫起来。我抚胸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是跳了开去。好一会儿方平息下来,忙行礼道:“微臣失仪。”

皇帝一怔,歉然道:“朕忘记了你有心病,不能忽然在你身后说话。是朕不好。”说罢向我伸出右手。

他的手心在星光下泛着牙白色的微光,食指和中指略粗,虽然茧已落尽,依然能看出这是常年拉弓射箭的手。我微一迟疑,自行起身。

在这片星空下和他并肩观星的,应是玉枢,不是我。

他丝毫不以为意,负手在身后,仰头道:“你看到那颗星了么?”

“陛下说的是……”我意兴阑珊,且颇为困倦,只强打着精神道,“那颗最亮的星么?”

皇帝道:“你不觉得今晚的大角星特别明亮,而北极中星却黯淡无光?”

我沉吟道:“微臣没有学过观星,不敢妄言。”

皇帝道:“‘左角,理;右角,将。大角者,天王帝坐廷’[52]。你没学过观星,难道也没有读过历代天文五行志么?”

我想起御书房的书架上那几本新摘抄的天文五行志来,不由疑云大起,人也醒了大半:“微臣读过一些,不过都是草草翻过。既然大角星主‘天王帝坐廷’,其大放光彩,定然主吉。”

夜风飘起他轻薄的寝衣,满天星光在他眼中凝聚成隐隐杀意:“‘彗孛大角,大角以亡,有大星与小星斗于宫中,是其废亡之征’[53],难道你没有看到那颗星?”

原来“那颗星”是指沿天际划过的彗星,他终究还是看到了。我虽然知道他一向多疑,不过却是头一回看见他眼中陡然迸发出的杀意。一身冷汗被风吹散,我浑身僵直:“微臣读书不求甚解,竟不记得史书中有这一段。”

皇帝哼了一声,注目西方。我趁他不留意,向小简招了招手。小简蹑手蹑脚地上前来,在旁伺候半晌。皇帝转眼一瞟:“怎么?”

小简躬身道:“陛下,已经子时了,还请回寝殿安歇吧,不然可要误了早朝了。”皇帝恍若无闻,小简又连叫两声,皇帝眼中的杀气这才缓缓隐没:“本想让你在这里自在观星,倒拘束你了。不是坐得笔直,就是站着,也不怕脖颈断了。”

我垂头道:“微臣不敢失仪。”

皇帝扶着小简的手向仪元殿走去:“太后在景园建了望思子台,想着过去住几天。合宫妃嫔都去,慧贵嫔已经在那里安排下住处了。你就住在含光殿旁边的太平馆吧。”

景园……自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死后,也有四五年没有去过了。不,其实我是景园的常客,即使在炎夏,我梦中的景园依旧是冰冷惨白的一片。这一生,我都不想回去。他听不见我的回答,转头追问道:“如何?”

我叹道:“恕微臣不能从命。”

皇帝道:“为何?”

黑夜令一切绝望与疲惫都无所遁形,星光催促着彼此的坦诚。我太累了,已无力再掩饰自己的仓皇愧疚,只得如实道:“自咸平十三年冬天,微臣在金沙湖上目睹三位公主薨逝,夜来发梦,总是回到金沙池,见到三位公主,因此惊吓,夜晚若不明灯便不能安睡。微臣实在没有勇气回到景园,请陛下恕罪。”

皇帝动容,怜惜道:“怨不得你遇刺后朕去看你,你明明睡下了,灯却还亮着。”

我叹道:“是……”

皇帝沉默片刻,忽又道:“如此说来,你是心惊?”

我早已熟悉他绵里藏针、瞬息万变的口吻,若在白日,清风过耳罢了,现下却刺得我心头微痛。只一瞬,我整理好思绪,恭敬道:“回禀陛下,确是心惊。”

他又问:“难道不是心虚?”

听他问过这一句,心中如梦中的金沙池一般寒冷而空洞。陆皇后已死,但陆皇后的疑问却并没有随她而去。而我,本也不配得到他的信任。我沉声道:“是,微臣的确心虚。微臣当年奉旨查验命案,多有疏漏。若不是郑司刑,微臣险些铸下大错。”

听闻此言,皇帝才有几分心痛儿女夭折的伤感,他转身长叹:“当初你的确是疏忽了,然而也还算补救得及时。到如今,你还是放不下么?”

我叹道:“微臣亲眼见公主枉死,今生今世,都不能忘怀。唯愿永远都不要再回到景园,回到金沙池。”

皇帝摆一摆手:“罢了。你果然很会扫兴。回去吧。”说罢疾步回了寝殿。

我在原地下拜恭送,正要起身,冷不防眼中落下一颗泪滴,星芒自四面八方而来洞穿了它,完整无缺却又满身伤痕,泯灭在薄薄的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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