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得高了,身上也暖了起来。乳母李氏和侄女李芸儿早早便带了两个宫女站在长宁宫的门口迎接我。李氏已年过三十,随高曜守陵三年,早已不见了往日的丰腴,双颊微陷,下颌尖尖,肌肤透出一种奇异的青白,有瓷胎般的粗粝,殷勤备至的笑容缭绕着荒草堆中的萧疏气息。
芸儿年近及笄,身量高瘦。身着淡紫短袄与月蓝罗裙,像一枝初绽的剑兰。容貌甚是清丽,只是太过消瘦。
姑侄两个齐齐下拜,我一一扶起。李氏起身时已是满眼清泪:“三年了,总算又见到了大人,奴婢的心就安了。”
乍见故人,亦不免心酸,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芸儿在一旁淡淡笑着,向姑母道:“姑妈,好容易见了朱大人,总是哭做什么?快迎进去奉茶是正经。”又向我道,“殿下正等着大人呢,大人请。”
数年不见,芸儿已颇具处变不惊的气度,我不觉纳罕,多看了她两眼。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芸儿时,她只有七岁,虽然伶俐,却被乳母王氏排挤,不得在高曜面前露脸。随后的三年,她一直随我读书认字。经历了慎妃的离世、皇帝的猜忌和守陵的孤苦,她已是高曜的心腹,亦是高曜未来的侍妾中,第一知心和得力之人。
我微微一笑道:“芸儿这几年可还好么?瞧你清减了许多。”
芸儿抚腮笑道:“多谢大人关怀。奴婢因为长高了,所以瘦些,不妨事。”
我又问道:“刘女史在么?”
芸儿道:“刘女史的父亲入京为官,她母亲回了皇后,将她接回家休养了。”说着,引我转过照壁,但见正中一张红木躺椅上,铺了厚厚的云锦褥子,高曜身着天青色绸袄,半拖着锦被,躺在庭院中晒太阳。金色的阳光郑重其事地吻上他灰白而光洁的额头,整个人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鱼,裹在一团锦绣之中,优雅而衰弱。
我上前行了一礼,胸中的喜悦与悲戚如潮水汹涌而上。我别过头去,但见庭院中用青白釉瓷砖新垒了两个大花圃,种了两株梧桐,伸展的枝桠直刺入金色的纱幕,眼前一片五彩的迷蒙。高曜费力地睁开双眼,侧头轻声道:“你怎么哭了?”
我掩口不忍看他,不觉泪如雨下:“殿下怎么变作这副摸样?若慎妃娘娘……”
高曜吃力地摆一摆手,周围人众都退了个干净。他半眯着眼,缓缓舒了一口气:“相见已是难得,君且收去啼痕。”
只见他一张脸又长又瘦,眉弓嶙峋,颧骨崚嶒,双眼陷如水泊,两颊凹如深谷,不由心中一痛,益发流泪不止。他凝眸片刻,才又道:“玉机姐姐从来不是这样爱哭的人。坐下吧。”我这才慢慢收了泪,坐在他身旁。
高曜道:“玉机姐姐出宫休养了这几年,面色好了许多。”
我叹道:“倒是殿下,怎么能这样毁伤自己的身子。”
高曜的目光明亮而柔和:“母亲弃我而去,我又见疑于父皇,孑然一身,已无可毁弃。唯有如此,愿父皇念我一片孝心,能原谅母亲自戕的罪过。”
心中有莫名的震动。三年之间,情势翻覆。皇后病危,颖妃势大,昱婉二妃,俱生皇子,女宠辈出,销魂蚀骨。一片峥嵘热闹的景象,似乎再没人想起还有一位皇子,在青冢蒿草之间,寂寂无名下去。阔别三年,本以为多少会有些生疏,甚至还会彼此试探一番,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和我一样,都太孤独了。我尚有母亲和姐弟,他只有他的父皇,聊胜于无。
冷风拂过,宫苑角落里摆放的四缸矮松针叶交刺,轻微的沙沙声中,混着滴答的脆响,像歌舞喧嚣中连绵而寂静的更漏声。几个宫人默默无语地立在远处听候吩咐,屋脊上的五只蹲兽次第遥望,目光悠远而静默。唯有廊下的鹦哥和翠鸟偶尔吱啾一声,像冉冉升起随即破裂的气泡。整个长宁宫静得就像久沉海底的水晶宫。
我的叹息化在清风之中,只余了一句尾音:“值得么?”
高曜仰面望着天空,淡淡道:“你知道我的心。”
脸上热辣辣的,口气却是无比清冷:“皇位就如此要紧?值得性命相拼?”
高曜的目光幽冷深邃,如两道冷箭与刺眼的阳光争锋相对:“我是为了皇位,却也不全是为了皇位。母亲是为我而死的,若无此心,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身子也只是一把朽土罢了,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可在意。”
“这辈子”?他才十三岁而已,“这辈子”几乎是未知之数。唇齿之间有千钧之重,都轻飘飘地过去了。“好,只是我有一句话劝殿下,‘君子立言,非苟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独善其身,将以训天下之方动者。’[59]”
高曜笑容微凉:“非苟显其理?非独善其身?姐姐怕我为了皇位无所不为,怕我对四皇弟不好,所以用君子之道来开导我,是么?”
玉枢有子,且性子纯真,哪里有高曜这般幽深难测的心思?我从没想过要助高晅夺位,但他未必不在高思谚关于储位的考量之中。争与不争,早已身不由己。我不忍正视他,只望着亭亭如盖的青松,坦然道:“殿下恕罪,婉妃娘娘是我的亲姐姐。”
高曜低低道:“这些松树,还是姐姐在长宁宫的时候,命人去花房搬过来的,有七八年了吧,是不是长高了许多?”我转眸注视,不解其意。他淡淡一笑,“树向天而长,阔而无边,我的路却越走越窄。怨不得前人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60]”
忽然闻到一阵药香,芸儿轻轻咳嗽一声,上前道:“殿下,该喝药了。”
我接过药碗道:“我来服侍殿下喝药。”
芸儿看看高曜,高曜却缓缓合上了双眼,芸儿只得用锦枕垫起他的头颈,退了下去。我细细喂他喝过了药,又拈了一片腌渍了蜂蜜的陈皮让他含在口中。一转头,只见他热泪盈睫,鬓角已被濡湿。我用热巾擦干泪痕,微微一笑道:“好容易我才不哭,殿下却又流泪了。”
高曜颤声道:“以前只有母亲这样喂我喝药。”
高曜年纪虽小,却甚少这样软弱。如今他身体孱弱,孤苦无依,难免病中多思多感。我低头叠好了热巾,静静道:“玉机身不在长宁宫,心却永远在这里。”
高曜嗯了一声,缓缓舒了一口气。我又道:“殿下快些养好身子,到了春天,就出宫开府。会有长史咨议、参军记室,还有许多庶子舍人,如雨骈集于麾下,唯殿下马首是瞻。”
高曜有些意兴阑珊:“他们能抵得什么事?”
我笑道:“他们是朝廷选给殿下的王府官,入为智囊,出为爪牙。且所谓‘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61],将来无论举为朝臣,还是迁补方伯,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忘本。”
高曜道:“父皇忙于远征西夏,哪里还会用心挑选?”
我抿嘴笑道:“殿下宽心,陛下已然将此事交给了玉机。”
高曜双目一亮:“果真么?”
我颔首道:“是。玉机定会尽心为殿下挑选德才兼备的人才,从此以后,殿下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高曜微微一笑道:“我从不是孤身一人,玉机姐姐一直在我身边。”
我远远地看一眼芸儿,笑道:“李嬷嬷和芸儿不也一直在殿下身边么?”高曜正要分辩,我又道,“殿下开府,会给芸儿一个名分么?”
高曜道:“这三年,芸儿与我同行同息,嬷嬷对我不离不弃。待我开了府,便奏明父皇,封芸儿为更衣。”
我笑道:“若兰不过是个罪婢,都做了昌平郡王的佳人,芸儿却只是个更衣么?”
高曜被晒得燥热,不禁将锦被扯下两寸,带着三分豪气道:“不过是个王府的名分,芸儿不会在意。若有那一日,何惧不能为嫔为妃?”
我为他擦一擦汗,淡淡一笑道:“甚好。”
说了这一会儿话,高曜渐渐有些精神不济,于是我嘱咐他好好休养,便退出了长宁宫。回到漱玉斋,芳馨迎接我道:“姑娘才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奴婢以为三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
我也有些莫名的燥热,一把扯开斗篷的丝带:“弘阳郡王殿下十分虚弱,说不了一会儿话就要歇息,所以就回来了。”
芳馨道:“姑娘有些烦躁。”
我一转身坐在秋千上,颓然倚着枯藤:“殿下有些变了,我已经拿不准他的心思了。”
芳馨道:“何以见得?”
我叹道:“大约是玉枢生子,我又做了女录的缘故。也不知殿下还能不能全然相信我了。”
芳馨笑道:“这是好事。殿下长大了,有一两分疑虑,也实属寻常。难道姑娘希望殿下永远都是个小孩子,一辈子什么也不想,只依靠姑娘么?况且……恐怕殿下也是这样想姑娘的。”
我怔忡片刻,涩然一笑:“姑姑言之有理。”
芳馨微笑道:“姑娘不必问情势,不必问殿下,更不必问奴婢,凡事只问自己的心便好。”
我的心么?从熙平长公主搭救我们母女三人到慎妃临死托孤,我的心已经被死死钉住,再无更改:“不错,凡事只问自己的心,旁人怎么想,理会不了这么多了。”
用过午膳,歇息片刻,于是起身去粲英宫寻玉枢。一进宫门,便有粲英宫的执事杜若迎上来深深一拜。八年前,我曾在粲英宫的后院厢房中住过两日。后来我离开粲英宫去了长宁宫,便甚少再见到杜若了。多年不见,她的容貌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衣饰贵重了许多。想是在宠妃宫中掌事,穿戴用度也格外不同。寒暄两句后,杜若道:“娘娘在后面练舞,大人请。”
我奇道:“今天是正月初二,你们娘娘还在练舞?”
杜若笑道:“娘娘每日勤练不辍,早膳前要开嗓,午膳后要练舞两个时辰。”
我愕然:“我竟不知道玉枢如此勤奋。”
杜若笑道:“我们娘娘若不是这样勤奋,如何生了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身量还如此苗条?”
小时候,玉枢和我相对读书,她少有耐性,常常看不到两页就走神,坐不到半刻便出去玩耍。原来她不是没有恒心,只是这恒心不在读书上而已。如今她以歌舞获宠,又掌管着宫廷乐坊,虽有烦恼,却也算轻松坦然、志得意满。比起她,我的人生实在心机重重。一顾而失,再顾不回,遂不敢三顾。
我随杜若穿过角门,走入后院之中。素馨花花圃犹在,角落里浸过蝉翼剑的水缸却不见了。后殿空无一物,只有几面大镜子和几根纵横交错的木杆。空旷的殿中,虽放了熏笼和炭盆,却依旧寒冷。玉枢一身白衣,甚是单薄,正把自己的右腿从后扳向头顶。忽见我的影子落在镜中,顿时又惊又喜,迎上来道:“你来了。你等我更衣,再来和你说话。”
我笑道:“不必。听说你每天要练两个时辰,你练你的,我看着就是了。”
玉枢笑道:“我才练了半个时辰,你难道要一直看着不成?”
我笑道:“我就一直看你练,又有何不可?从前我看得太少了,从今以后都要补回来才是。”
玉枢摇头道:“那又何必?我听母亲说,我初学歌舞时,她老人家不放心。要不是你说服母亲,我哪里能安心苦练?这才是最要紧的。看不看我练舞,根本不打紧。”
我一怔:“我说服了母亲?”
玉枢笑道:“当年你对母亲说,我读书之余,习学歌舞,乃是锦上添花。你自己都忘记了么?我可永远都记着呢。”
也许是我随口安慰母亲的,所以我不记得了。玉枢不但记得,还一直感念。我甚是惭愧,拉起她的手道:“既是我一语成全了你,就更应该好好看了。”
乐坊的四个舞姬来到粲英宫,跟随玉枢学习新编的剑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耐心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既不读书,也不歇息,看了一场不成形的舞蹈。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肤浅、纷乱芜杂的,唯有一举手一投足,赏之不尽。
玉枢只练了半个时辰便打发舞姬回去了。她正要去更衣,却见小内监来传旨,宣玉枢去定乾宫伴驾用膳。玉枢只好沐浴更衣。我欲告辞,她拉住我道:“妹妹且先去逛一会儿,回来给我梳个螺髻,好不好?”
小时候,我常给玉枢梳头,梳得最好的是螺髻。我笑道:“好。听说你的凝萃殿很好,我且去看一看。”玉枢忙唤小莲儿跟着我去。
八年前我曾来过凝萃殿,那时因无人居住,凝萃殿空旷而简朴。如今的凝翠殿,繁复雅致。桌椅柜架,俱用名贵的紫檀木制成。柱梁椽檩、枋斗门窗、楣棂屏扇,乃至灯架熏笼,无一不镂雕着精细的花样。不饰金银珠贝,愈显华而不靓,沉而不暗。左右垂着月蓝色青鸟通天彻地霞影纱,被殿中的暖风烘托起,如飞鸟拉扯出一片高天。枋间日光点点,密如麟云,深处幽香袅袅,馥若繁花。
我赞叹道:“粲英宫当真与过去不同了。”
绿萼和小莲儿并肩站在我的身后,俱相视一笑。小莲儿道:“婉妃娘娘宠冠六宫,所居住的主殿自是不同。且这里的一几一案,都是陛下亲自挑选,搬到粲英宫的。”说着引我到西暖阁就坐,又命小丫头上茶。
三年前,芳馨、绿萼和小钱进了掖庭属的第一个夜晚,我心病发作,多亏小莲儿深夜敲开宫门,请了方太医来。虽不甚亲近,却有救命之恩。兹视锦绣,追念往事,不觉酸鼻,遂向小莲儿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小莲儿的目光盈盈一动:“托姑娘的福,得以服侍婉妃娘娘。娘娘待奴婢很好,不但好,还教奴婢跳舞呢。”
绿萼在旁笑道:“怨不得你比从前美了,想来这粲英宫里,除却娘娘,就数你最美,对不对?”
小莲儿顿时笑出了眼泪:“绿萼姐姐就别笑我了。”
我笑道:“当年你还想随我出宫,幸而没有。荒山野地,哪里有粲英宫好?”
小莲儿认真道:“当年奴婢是真心实意想和绿萼姐姐一起去服侍姑娘的,只是姑娘不要奴婢罢了。”又嗔道,“这会儿倒说得奴婢像贪图富贵不肯去似的。”
绿萼掩口一笑:“姑娘瞧瞧,当年明明是不忍她出宫去吃苦,好心让她留在漱玉斋享福。不感念姑娘的恩,倒乔张做致起来了。姑娘该赏她两下才是。”
小莲儿道:“绿萼姐姐出宫三年,越发没个正经了。人家和姑娘说心里话,你就来混插!”
绿萼笑道:“我和你说的也是心里话。姑娘疼你才不让你出宫,难道不是心里话?”
小莲儿不理会她,续道:“姑娘不忍奴婢吃苦,这奴婢知道。奴婢虽然不在姑娘身边服侍,可婉妃娘娘和姑娘生得一样,奴婢服侍婉妃娘娘就和服侍姑娘是一样的。”
我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道:“这我知道。正因为你尽忠职守,所以芳馨姑姑才让你来服侍婉妃的,不是么?”
小莲儿垂首欲深:“奴婢能服侍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不敢不尽心。”
我捧过茶盏,微一沉吟道:“玉枢的脾性虽然和软,却也有一股孤介之气,时常难以琢磨。你服侍她,可还好么?”
小莲儿沉默片刻,似是答非所问:“婉妃娘娘初入宫时,因着专宠,倒也还好。可自从有孕,陛下便偏宠沈姝和齐姝,娘娘便有些多心了。奴婢无能,服侍不好娘娘,致使娘娘大病一场。多亏了芳馨姑姑,才能平平安安地到今天。”
我笑道:“如何多心?”
小莲儿低声道:“娘娘常问奴婢姑娘在宫里的时候和陛下的情形。奴婢就说,奴婢从前并不是贴身服侍姑娘的,所以个中情形,并不清楚。”
我笑道:“于是姐姐又去问了芳馨姑姑,对不对?”
小莲儿道:“是,娘娘去问姑姑。姑姑只好说,其实陛下并不常和姑娘说话,就是偶尔相见,要么是说案情,要么是说火器,要么是国家大事、之乎者也什么的。只因说得来,所以宫中盛传姑娘得宠。其实传了那么久,也并没有册封的意思。况且,静嫔娘娘、颖妃娘娘、昱妃娘娘,还有去了的嘉媛,都是那一年间纳入宫的。可见所谓的恩宠,也不过如此,哪里比得娘娘长住定乾宫的专房之宠?娘娘听了好几次,这才好些。后又见沈姝和齐姝这样得宠,才知道帝王的宠爱并无常性。病了一场,便也渐渐看开了。待生下皇子,便只一心练习歌舞,抚育四殿下。”
听小莲儿忽然说起“静嫔娘娘”,自内心深处恍惚不已。咸平十四年的冬天,皇帝南巡的途中,忽然将紫菡遣送回京,入掖庭属受审,使紫菡血崩离世,至今已有三年。当时我对皇帝的痛恨、激愤和怨恚,无以言喻。三年,如今也都云开雾散。紫菡的死,似怨不得任何人,却又人人可怨。她像一朵莲花,尚未绽放,便蘧然凋谢在寒霜滚滚的秋天。而我,却是隐藏在暗处的恶草,不光彩地苟活着——静待更冷的罡风和更烈的野火。
其实,周渊走后第一个走入定乾宫的是张女御,那个酷爱紫藤花的美貌女子,早已不在皇城的记忆中了,唯留下长长的一道紫藤花廊,亦是从前慎妃所钟爱的。至于嘉媛——守坤宫骄傲而华丽的伤口——在热烈的绽裂后,化作干瘪枯黄的烂痂,风一吹,成了齑粉。屹立不倒的,只有颖妃和昱妃。
我叹息,不知为谁:“难为你了。”
小莲儿道:“是姑姑为难,奴婢并没有说什么。其实,娘娘病着,倒也不全是因为陛下移宠他人。自从娘娘有孕迁回粲英宫居住,皇后召见了几次,听闻逼迫甚深。奴婢不明所以,全靠姑姑开解。总算陛下下旨,说娘娘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奉召。因此除了年节,便再没去过守坤宫。”
我问道:“皇后如何逼迫姐姐?”
小莲儿道:“奴婢略有耳闻,只怕说不清楚。姑娘恐怕要亲自询问娘娘……或是姑姑。”
我颔首道:“后来如何?”
小莲儿道:“婉妃娘娘自生了四殿下,倒也时常侍寝,后来又生下了真阳公主,这才平了意气。从此以后,再也不提皇后与姑娘的事情了。倒是平日里常说,能入宫侍奉圣驾,实在是侥幸。如今这样,也就不望别的了。”
我倏然抬眼,似笑非笑:“不望别的?”
小莲儿垂头斟酌道:“是。宫里人都知道,陛下偏爱三殿下,所以……”顿一顿,又道,“其实娘娘这三年十分想念夫人和姑娘,还抱怨姑娘不进宫来瞧新生的四殿下和公主。”
我丁忧三年,除了去白云庵拜访升平长公主,从未离开过墓园一步,这是不进宫的绝好借口。见我不语,小莲儿又道:“连奴婢都盼着姑娘进宫,何况娘娘呢?”
我向小莲儿投去感激的目光:“若不是你和姑姑,姐姐没有今日。多谢你。”
小莲儿道:“奴婢惭愧。这都是姑姑劝说得力的缘故。”
我笑道:“若不是你,姑姑怎会知道姐姐的难处?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不论昔日的,还是今日的,是对我的,还是对姐姐的。”
小莲儿连忙下拜道:“恩德二字奴婢当不起。”
我扶起她,缓缓道:“你保全了我和姐姐多年的姐妹之情,你当得起。”
小莲儿道:“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嫡亲的姐妹,恩深情重,岂需他人来保全?”
我淡淡道:“我与姐姐分开数年,人事横亘,必得‘有人先游’,才能彼此无猜。”
小莲儿略显茫然,很快便神色如常:“姑娘言重。”
玉枢沐浴已毕,换上了一身天青色联珠对孔雀纹曳地锦衣。我正浣手,她自镜中向我笑道:“妹妹自打进了宫,就没再给人梳过头。不知往日的手艺还在不在?”
双手在兑了香露的水中浸泡得温软柔嫩,心亦洋洋如春水:“姐姐难道忘了,姐姐进宫的前几日,我还为姐姐梳过头的。不过若论手艺,我向来是没有的。若不好,恐怕还要绿萼和小莲儿代劳。”
玉枢嗔道:“那样烦难的书都难你不倒,挽个头发却难住你了?”
仿佛还是住在熙平长公主府西园的时光,我和玉枢搬了小桌子小镜子在梨树下梳头。我自花枝上摘下一朵梨花,簪在螺髻顶上,她捧着镜子怨我道:“都说了好几次不要把花簪在头顶了。那么多书都记得清楚,这件事情却记不住?”我只得将梨花别在她鬓边。微风习习,一瓣落花栖在高髻之顶,得意地笑着。
我轻抚着玉枢乌黑柔顺的发丝,忽然便想不起该怎样挽起她的长发,遂伏在她的肩头笑道:“多年没有动手,都忘记了。还是让绿萼来吧。一会儿要去面圣,毛毛躁躁的仔细陛下怪罪。”
玉枢的口气忽然变得沉醉而娇懦:“他才不会怪罪这些呢。”但见镜中两张酷似的面孔,一明一暗,一柔一淡,一花一月,一水一风。玉枢一抬眼,顿时怔住。她忽而一笑,满目柔光,“一转眼,咱们都二十岁了。这两年,我常常觉得像做梦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做皇妃,还生下了皇子和公主。”
我低头梳理着她的发梢:“是。你从前只是想做乐坊的教习。”
玉枢笑道:“我那时还指望你能带携我入乐坊呢。我想,我若苦练一番,到了三十岁,应该可以做乐坊的教习了。”
长发在我手中如时光逝去,发端飘过金砖,丝丝影如媚眼,风情无限,“如今这样,不是比做一个教习好一百倍么?”
玉枢摇头道:“也好,也不好。”
我笑道:“这话怎么说?”
玉枢道:“我十二岁才开始拜师学艺,至今不过八年。乐坊里许多舞姬都比我跳得好,她们只是碍于我是妃子,才不好说什么。我若要服众,还需苦练十年。”
我不以为然道:“尊卑有别,她们本就不该胡言乱语。”
玉枢道:“论技艺,哪里有地位高下之分?”
我嘿的一声冷笑道:“这世道,什么时候只讲技艺了呢?歌舞不过是小道,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62]望姐姐留心。”
玉枢抢过我手中的桃木梳:“这么多年,掉书包的脾性还没改。我可不敢和你说话了。”
我笑道:“和我说话,总是会扫兴的,这么多年,姐姐还不知道么?”
玉枢白了我一眼:“罢罢罢,我说不过你。”说着撩过发丝一瞧,失声道,“你的桂花油涂得太多了,气味太重,陛下不喜欢。”
绿萼忙道:“启禀娘娘,用加了薄荷叶的香胰子水篦一篦,能篦下油来。且香胰子水淡,薄荷叶清凉,气味也好闻。”
玉枢皱眉道:“香胰子有,可是薄荷叶子一时半刻的,哪里去寻?”
绿萼笑道:“恰巧奴婢的香袋里就有好些。”说罢将腰间的碧色福字纹香袋解了下来,交与小莲儿。
玉枢道:“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薄荷?”
绿萼道:“咱们姑娘在城外住着的时候,就养了好些薄荷。姑娘看书看得晚,全靠这个提神。”
玉枢向我道:“那书是能看得完的么?小道可以致远,那大道恐怕穷一辈子也不能尽知,哪里有自己的身子要紧?”
我笑道:“你现在很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玉枢又白了我一眼:“别不知好歹,我是心疼你。”说着语气转柔,“这些年,我本该罢辍歌舞,安心守墓。谁知阴错阳差,却在宫里享福,究竟还是你尽了孝。”
阴错阳差?是处心积虑才对。却与玉枢无关。“姐姐虽不守墓,也算尽孝了。若没有姐姐,母亲哪里能得封诰?弟弟也不能拜官袭爵。父亲在天有灵,也当欣慰。”
啪的一声,玉枢手中的桃木梳滑落在案上。她恍然道:“欣慰?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