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
当前位置:21格格党 > 其他类型 > 女帝师 > 第十章 义不辞难

第十章 义不辞难(1 / 1)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好书推荐: 闪婚京圈佛子,真千金马甲捂不住了 一剑仙魔 冻死风雪夜,重生真嫡女虐翻全家 傅爷,乖乖宠我 你是我的蓁星宸意 渣夫想抬平妻进门,我转头做他后娘 重生我是京圈太子爷的朱砂痣 汪!离婚后前夫带崽天天堵门口 工厂通古今后,我囤货暴富 求生?我有无敌安全屋!

熙平微一摆手,慧珠便带着绿萼等人退了下去。也不知是炭火太旺,还是茶水太烫,只觉双颊火热。不多时,整个人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我本不想这样问她,我也并不想皇帝记得我——他既有了玉枢,又何必记得我?我没有忘记那一抹“来时荏苒,去也迁延”的恨意与惆怅,也不愿再沾染一分一毫。然而我更不能忘记当年对熙平长公主的许诺——“此躯此心,永为驱策”。不能忘记父亲的遗愿,也实实放不下黯然出宫的高曜。“仁不异远,义不辞难”[34],既然要再次入宫,那就去吧。“临事从宜”[35],我不得不有此一问。

熙平微笑道:“你这样冰雪聪明,何须孤来多说?不过你既来问孤,孤少不得嘱咐你一句最要紧的。不知你可愿意听么?”

我有一丝自掘陷阱的无奈:“玉机洗耳恭听。”

熙平道:“你旁的事情都很通,只有一样不好,那便是你太不将帝王的恩宠放在心上了。”

不待我开言,柔桑忍不住道:“玉机姐姐干什么非要和后宫里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争宠?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才好。”

熙平蹙眉道:“又胡说了!”熙平蹙眉便是真的不耐烦了,柔桑顿时不敢作声。熙平接着道:“孤知道你自视甚高,从来不屑花力气去得到男人的宠爱。从前你对信王世子便是这样,爱理不理的,他反而更牵挂你。”柔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微微鼓起双颊,却不敢插话。

我微觉尴尬,不由低了头。熙平叹道:“你知道么?如今连他都纳妾生子了。”

念及启春的骄傲与无奈,我黯然道:“玉机听说了。”

熙平奇道:“你才回城,怎的会知道信王府的事情?”

我答道:“今日在东市闲逛,听一个叫李万通的人说书,说的便是世子殿下在桂阳太守任上剿灭南蛮和纳智妃尼姑为妾的事情。恐怕不过几日便会巷闻街知了。”

熙平似笑非笑道:“你倒不吃心。”

我澹然一笑:“殿下是亲王世子,早些纳妾生子是好事。”

熙平感慨道:“你不吃心,便不会难过。只可怜了春儿,新婚燕尔的丈夫便去了南方,竟让一个无名无分的妾侍生了长子。”

我笑道:“启姐姐不会在意的。”

熙平道:“你倒是她的知己。可见这男子的真情也好,宠爱也罢,都是不牢靠的,你不争也明智。可是有一件事情你要清楚,咱们女子立身于世,要想过得好,只有依靠父兄丈夫。咱们要的也并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恩情,而是这恩情带给你的好处。你是正四品女录,御书房书佐女官,官称在八级女官之外,这可是皇恩殊宠。且御书房那地方,等闲妃嫔不能进。你既然做了这个女书记,可不要辜负了这千载难逢的机缘才好。”

我担忧道:“听闻陛下不耐案牍劳形,曾教了两个内侍在御书房中做秘书,不久都杀了。玉机不明白,现放着那样多的朝臣不用,为何要用一个小小的女子?”

熙平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文臣贪图安逸,大多反对北伐。自从第一次御驾亲征后,圣上便不大相信朝臣了,不然第二次亲征也不会让皇后监国。皇后如今是何情状,你可知道么?”

我叹息道:“听闻……不大好。”

熙平道:“这其中固然有废舞阳君胡作非为和后将军纵奴行凶的缘故,可皇后曾经大权在握也未尝不是被冷落的因由。封司政就是在皇后监国的时候被弹劾的,而弹劾他的几个言官都是苏司纳的门生,还有皇后的外甥吴省德。”

我微笑道:“而苏司纳却是皇后提拔的。”

熙平颇为得意:“不错。陛下这是疑心皇后讽喻苏司纳弹劾百官之首。虽然陛下未必瞧得上封司政,可皇后有此野心,大将军又有如此战功,却不得不防了。这中宫之位真是不好坐啊。”

我心念一动,微微冷笑:“当年弹劾封司政的人是苏司纳的门生和舞阳君之子吴省德,这可是省中机密。玉机也是因为帮皇后读了两天奏折,才知道的,一直不敢向外言说。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熙平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想来你也猜得到,就不必孤言明了。”

我拈起一颗酸梅丢在残茶中,轻轻一晃:“如今苏司纳已经是参知政事了。”

熙平似含无限感慨:“当年江南的成氏私开银矿,惹得龙颜大怒。偏偏有人不知死活,为成氏求情,为此陛下还斥责了苏参政。再加上苏燕燕被贬为宫女,苏参政不得不辞官。谁想得到竟还有今日?”说罢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说远了。如今朝臣不用,妃嫔不用,宦官又不能用,那不用女官还能用谁?女官没有根基,全然依附帝王,轻易不与外臣交接,是最适宜的了。”

我摇头道:“可姐姐在宫中为宠妃,弟弟是龙卫副指挥使……”

熙平肃容道:“正因为你并非全无根基,所以入了御书房后,会更荣耀,也会更凶险。你除却要小心谨慎、公允持平,还要牢牢抓住圣宠,才能立足得稳。”她放缓了语气,定定看着我,忽然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自然,你若没有立下辅佐明君治理天下的雄心大志,自可不必在意圣心。可是,你既不在意恩宠又不要权势,那你还入宫做什么呢?”

我叹服:“殿下所言甚是。”

熙平神思驰远,淡淡一笑道:“还记得当年你入宫拜别时,孤曾对你说过什么么?”

沉香的香气寡淡如水,似穿过重重往事,已到强弩之末。每一丝气息都勾起旧的回忆。“殿下当时教导玉机许多:英雄不问出处,不要画蛇添足,还有……或权倾六宫,或成阶下囚。”

熙平的眼中荡起锋锐而明快的笑意:“不错。如今皇后病重,眼见是不行了。而你却进了御书房,做了她当日做过的事情。”说着笑容微冷,“‘权倾六宫’?‘权倾天下’亦不为过。只看你有没有这个心了。”

我双手一颤,沉在杯底的青梅滚了两滚,发出像心跳一样沉稳有力的声响:“‘或为阶下囚’,玉机亦不敢不牢记。玉机只想好生襄助弘阳郡王殿下,别无他想。”

熙平眸光一闪:“你倒不为玉枢的孩子想么?”

我坦然道:“玉机不敢忘记慎妃娘娘临终的嘱托,不敢忘记殿下的教养之恩,更不敢忘记父亲的遗志,还有这些年弘阳郡王待玉机的情义。玉枢的孩子我自然要待他好,但待他好也不见得就要让他做太子。玉机绝不改变初衷,请殿下放心。”

熙平甚为满意,轻轻点了点头:“三年前你父亲出了那样的惨事,你任性辞官,孤不怪你。孤知道玉枢是极想入宫的,所以想方设法成全了她。你们姐妹总得有一个在宫中才好,不然以他的风流性子,恐怕连你长得什么模样都忘记了。”

我低头饮一口茶,险些酸出眼泪来:“玉机明白。只是玉枢生了皇子,殿下便不怕那孩子会夺了弘阳郡王的宠爱么?”

熙平轻快地笑了起来,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柔桑灵动的目光扫向熙平,又斜向我,随即用账簿遮上。熙平道:“即便没有玉枢,难道便不会有别的宠妃,别的孩子么?现摆着昱妃的孩子,陛下就很喜欢。”随即笑意微凉,“与其是别的孩子,孤宁可是玉枢的孩子。况且你既回了宫,还怕弘阳郡王会失意于父皇么?你父亲已不在了,孤不能做‘一切之胜’,只能如此行事。”

我恭敬道:“是。殿下所虑周全。”

熙平又道:“如今左将军黄泰林一直在北方平叛,这些年大小叛乱十几处都亏他。不但如此,他还招抚流民,筑垒屯田,深得圣心,这左将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反而是后将军陆愚卿有些投闲置散了。只看来年征西夏的时候,用谁做主将,这虚悬的大将军之位便有分晓了。再者,陛下命信王世子去南方立功,似又有意让裘玉郎做弘阳郡王府的咨议参军……”

我奇道:“裘玉郎?便是慎妃娘娘的大侄子,五年前中了进士被外放为蕲水县县令的?”

熙平笑道:“好记性。他是曜儿的表哥,做弘阳郡王的王府咨议,甚是合宜。他两人都是年轻能干的孩子,又总想着为国家效力。陛下也不能总是禁锢,为国为民,也当启用才是。”

高旸牛刀小试,便大获全胜。然而他却不得不学他的父王,做出一副沉溺女色又薄情寡义的不成器的样子来。至于屠城,我顿时想起他四年前在城外杀死乔致的事情,他本来便是一个心志坚定辣手无情的人。自然,他是被熙平长公主精心教养长大的,我毫不奇怪。忽然我心中一动,似魅影在明镜中闪过,我自己的面孔也变得狰狞难解。随即哑然失笑,多么荒唐的念头,怎会如此?

熙平合上双目,脸上带着沉醉的笑意:“冬天过去,春天就来了。待你回了宫,弘阳郡王也不会那样孤单了。再过几年,待柔桑嫁了,孤就安心了。”

柔桑终于忍不住插口道:“谁要嫁了?孩儿不嫁!”

熙平笑道:“过几年你就是老姑娘了,不由你不嫁。”

柔桑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的神情:“谁要嫁给那个小孩子!他还没有孩儿高!”

我没想到柔桑对自己与高曜的婚事如此厌恶,不觉纳罕。熙平笑道:“弘阳郡王现下还只有十三岁,再过几年便不是小孩子了。”

柔桑看了我一眼,扶着母亲的肩膀委屈道:“那玉机姐姐怎么还不嫁人?”

熙平拍着她的手背笑道:“倒搬出你玉机姐姐来了!玉机有大事要做,哪里像你这样富贵得闲?不嫁人却做什么呢?”

柔桑哼了一声:“孩儿不想嫁给他。他身边的那个李芸儿,妖妖娆娆的很不像样子,孩儿不喜欢,不想和她共侍一夫。”

熙平笑道:“傻孩子,你嫁过去了自然是正妃。做王妃,要有容人之量。这一点,你要好生学你的启春姐姐。”

柔桑道:“谁要学她那般忍气吞声。”

熙平这才转头诧异道:“你还没嫁过去怎知那李芸儿不好?她是弘阳郡王贴身服侍的心腹,相伴多年,你要以礼相待,才显出你正室的雅量。和一个媵妾赌气,成什么样子!”又沉声道,“你启姐姐有气量,所以你旸表哥也敬重她,至今不让那女子入府,这才是相敬如宾的样子。什么忍气吞声,休要胡言乱语。”

柔桑眼睛一红,抱着熙平的脖颈撒娇道:“母亲不疼孩儿了!”

熙平不忍,抚着她的面颊道:“正因为母亲疼爱你,才将你许配给弘阳郡王。他是最年长的皇子,若他能做太子,你将来便是皇后。即便他做不了太子,你也是亲王正妃。”说着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忙道:“玉机在宫中数年,深知弘阳郡王德行出众、沉稳干练,堪称佳婿。况且县主身为长公主之女,身份贵重无匹,非皇子亲王不能匹配。县主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柔桑双目一黯,抛出无限怨气:“连玉机姐姐也这样说!”说罢跳下榻跑了出去。

我愕然。熙平却浑若无事地笑笑:“这孩子被孤宠得无法无天了。”

我记得柔桑小小年纪便明辨尊卑,柔顺有礼,从未见她像今日这样刁蛮与失态。而熙平一向家教甚严,又怎容她在外客面前如此放肆?如今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可见柔桑不想嫁给高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熙平在这件事上由着她耍性子发脾气,只是不肯改变主意。

用过晚膳,天全黑了,家中派了车马来接。熙平亲自将我送至大门口,临别时她拉住我的手道:“你进宫之后,要不偏不党,不比不周,不恋栈权势,这样才能得到长久的信任和恩宠。以后你我便不能像今日一般推心置腹地说话了。虽不在一起,彼此的心却是相照的。好生保重自己的身子,好日子在后面。”

我依依行礼道:“是。殿下教诲,玉机铭记。”熙平看我登了车,这才回转。

绿萼在车中问道:“才刚看见柔桑县主眼睛红红地跑出去,究竟是何事?”

天气寒冷,路上行人稀少。马车前的风灯只能照亮一段短短的路程,青石板泛着灰中带红的光芒,就像那说书的一老一少的背影在人海中载沉载浮。响亮的马蹄声像鼓点一样笃笃地响着,鞭子挥出,一掠就掠过了许多不能回转的时光。

我淡淡一笑道:“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心事罢了。”

自从在樊楼听了李万通说书,我便念兹在兹不能忘怀。那一抹佝偻的灰色背影像横亘在过去与将来的淡淡一笔,而那鲜活的红影则是吃饱了丹砂的烈烈图章。有一夜,我梦见李万通绘声绘色地说起小虾儿跳入金沙池的冰洞之中,是如何拽着平阳公主、踩着义阳公主缓缓下沉,又是如何在青阳公主就要挣扎上水面的时候,将她拖入水底。最后,他指着三位公主的尸身叹惋一番,蓦然说出了熙平长公主和父亲。自然,还有我。于是我醒了。

眼前自白而黑,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休养了三年,我又能在黑暗中入睡了。这黑暗带着厚重而美好的温暖,隔绝了白日的寂寞与喧嚣。在墓园居住的时候,黑夜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直到我又梦见了三位公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果然又回到了汴城。

第二天,我像着了魔一样,又去了樊楼。拣了间雅阁,自清晨到晌午,一直呆坐在茶肆正上方的窗前。饭时一过,樊楼便满满当当,所有的雅阁都租了出去,临街的座位都挤满了人。众人探头张望,像久旱盼甘露般盼望着李万通。

绿萼命人上了一壶碧螺春,便悠闲自在地坐在我对面剥瓜子。她听着阁间外众人的喧闹,颇有稳坐钓鱼台的志得意满:“幸而咱们一大清早就来了,若等这会儿才来,哪还能如此安定?”复又好奇,“其实那李万通也未见说得多好,怎么都这样爱听?居然早早等着?”

我倚窗笑道:“李万通好讲野史秘闻,艳事隐情,说的又是皇族权贵,百姓当然喜爱听了。”

绿萼笑道:“那他会不会说到咱们家来?”

我为她添了茶,拈起一粒洁白的瓜子仁在她眼前晃了晃:“咱们家有什么可说的?咱们家在京城里不过就是一颗瓜子,别人却是贡柑。”

绿萼一本正经道:“不然。等公子做了大官,李万通也定会说公子是如何崭露头角,如何官运亨通,如何娇妻美妾,如何孝子贤孙。”

我大笑。然而转念一想,朱云就快十七岁了,再过两年的确要娶妻生子了,“胡说”两个字便生生咽入肚中。正说笑间,雅阁的门笃笃响了两下。绿萼起身开门,伙计躬身走了进来,施礼道:“姑娘请恕敝店无礼。只因客人太多,敝店地方狭窄,有四位客人想和姑娘同在此间听书,不知姑娘能否应允?”

绿萼道:“那怎么行?这阁间是我们姑娘先租下的。况且,难道就没有别的阁间了?还是欺负咱们是姑娘家?!”

伙计赔笑道:“姑娘别生气。只因外间已经坐满,阁间虽多,靠街的却少。别的阁间少有五六人,多有十几人,唯有姑娘这里人少,而且那四位客人中有两位是女客,所以小人才斗胆上来问一问。那两位女客也是姑娘家,现就在门外候着,说是要亲自来和姑娘说。”

绿萼嘟起嘴道:“要听书也不早些来!”

我微笑道:“不敢当。那就快请进来说话。”

伙计连忙道谢,退步出去,自门外请了那两个女子进来。但见两人都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其中一个容长脸丹凤眼的美貌女子身着银绿色貂皮长袄,挽着繁复的百合髻。发髻正中缀着两颗殷红如血的宝石,鬓边一枚金钗灼灼如火。另一个女孩子梳双丫髻,身着月白短袄,显然是个丫头。为首的女子低头走了进来,深深一福,抬眸欲言,顿时怔住。她的丫头亦呆在当地。

那女子示意丫头从袖中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伙计道:“你出去吧。”伙计眉开眼笑地接过赏钱,退了出去。那女子又命丫头关上了门,方才怯怯唤道:“婉妃娘娘?”

我亦怔了片刻,方才想到,这女子定是从宫里出来的。我摇头道:“在下朱玉机,是婉妃的妹妹。”

那女子道:“原来是朱大人。女御平氏拜见大人。”说罢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我奇道:“姑娘是宫中的女御?你怎的出宫来了?”

平女御轻声道:“是陛下带奴婢出宫的。”

我大惊:“圣驾现在何处?快领我去接驾。”

平女御道:“陛下微服出宫,只带了简公公和奴婢三人,大人不宜出去接驾,以免惹人注目。奴婢这就去请陛下进来,请大人稍待。”说罢带着丫头缓缓退出。

绿萼起身立在我身后,低声道:“这必是新进宫的,不然怎么会不认得姑娘?倒还算稳重。”

不多时,平女御引了皇帝进来,小简反手将门掩上。但见视野中出现一双玄色缎面云水纹官靴,我忙带领绿萼跪了下去,欲行跪拜大礼,却听他对小简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将朱大人扶起来?”

小简笑嘻嘻道:“奴婢该死。”连忙将我扶了起来,平女御也亲自将绿萼扶起。

皇帝在靠窗的曲柳木雕花交椅上坐了,温言道:“你回来了。”说着示意我坐下。如此闲闲相问,倒像是我只是出宫省亲,数日而归。

小简扶我在皇帝对面坐下,平女御带着丫头出门要茶要水。我垂头道:“微臣是六日前回京的。”

皇帝微笑道:“这不是宫里,不必如此拘束。你也是来听书的么?”

我恭敬道:“是。微臣无意中听了一次,觉得还可入耳,故此再来。”

皇帝笑道:“真有这样好听?上一次都说了什么?”

我答道:“上一回书说的是‘俏观音义激小王爷,少英雄智取蓝山城’。”

皇帝笑道:“小王爷智取蓝山城?莫不是在说高旸?那俏观音又是谁?”

我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俏观音是一位美貌的尼姑,叫作智妃。”

皇帝用折扇一敲小简的腿,哈哈大笑道:“这个高旸,朕委他方伯,他却去和尼姑纠缠不清。果然是少年人,爱惹些风月债。”他一笑起来,眼角和唇边便扫开几条细纹。想是为了与平女御相配,他穿了一件石青色联珠天马纹织锦圆领长袍,越发显得面色枯黄,如尘霾中的月亮。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硬朗轮廓与铁血之色都隐在双眸深处,如今一笑起来活像一位坐拥三妻四妾的土财主。我心头微一刺痛,他不但老了,更显出纵欲过度的疲态。

小简躬身笑道:“若不风流,还能叫小王爷么?”他特意将一个“小”字说得极重,说罢哧哧笑了起来。

平女御亲自奉上茶点,又斟了茶,方才躬身退了下去,远远立在墙角的花架子边。皇帝向她笑道:“你也过来坐。”

平女御屈一屈膝道:“奴婢不敢。”皇帝也不多说,又向我道,“朕前几日在宫里,无意中听茜仪宫里的几个内官讲闲话,说西市来了一个说书的,将住在扬州的辅国公夸得人间没有天上有,一时好奇起来,所以出宫来听听。”

从前的辅国公莫璐是周渊的前夫,周渊嫁给皇帝后,将所生的第二个儿子过继给绝嗣的辅国公府。现任的辅国公莫槿,正是皇帝和周渊的亲生儿子,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一二岁了。莫槿虽在扬州,又因年纪幼小不便上京朝请,但总还会常常上书的,皇帝何至于要从一个说书的口中得知莫槿的近况?我知道,他只是希望能侥幸从李万通的口中听到周渊的行踪罢了。他望向楼下茶肆的目光带着一点热切的期盼,这才有几分当年我熟悉的模样。

我亦看向楼下,已满满地挤了一街:“可惜微臣回来迟了,竟没听见这一出。”

皇帝笑道:“无妨。改日朕叫他进宫说。”

忽见一灰一红两抹身影在街头出现,像一点火星子伴着一撮死灰,倏忽到了眼前。楼上楼下俱暴喝一声好,便听得鼓声笃笃,少女拨了两下月琴,便将背后的斗笠取下。众人照例问道:“李师傅,今日说什么?”

李万通道:“今日一回书的名字叫‘征西将军两胜西凉府,相府小姐三嫁文进士’。”接着听见铜钱叮叮当当地响过,楼上叫赏的声音此起彼伏。少女抛起斗笠,十几锭散碎银两都像长了眼睛一般一头扎入黄澄澄的铜钱堆,不一时铜钱堆便平了斗笠边。

皇帝大呼有趣,命小简也拿出一锭银子,嘿的一声扔出了窗外。那少女本已将斗笠中的银钱都倒入了随身褡裢,抬眼见一锭大银飞了过来,当即翩然起身,将银子牢牢接在手中。轻如飞燕,飘若梦蝶。皇帝忍不住向窗外叫道:“好功夫!”

那少女也不道谢,又拿起月琴拨了两下,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李万通朗声道:“话说高官家平定了盛京,理清了西南,杀尽了蛮子,占领了兰州,当真是万众归心,天下太平。这两年,那西夏蛮子不忿我大昭官军总打胜仗,便趁我西凉府立足未稳之际,集结了十万步军、三万马军前来攻打。”

皇帝向我笑道:“这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可见他今日说的是件旧闻。”

只听李万通接着道:“我西凉府守军的主将叫作文泰来,益州人氏,祖籍成都,咸平十三年中武进士,时年二十三岁。生得九尺二寸长,熊背蜂腰,豹头燕颌,眉若飞虹,眼如杏核。剑戟枪棒,无所不通,熟读经史,深谙守御之术。”

皇帝合拢折扇抵着下颌凝思道:“平西校尉文泰来……”

李万通道:“这文泰来当时只领了几千军士前来修缮武威金昌两城,不想西夏贼人忽然大举前来,将此二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天上飞不进去一只鸟,地上钻不进去一只鼠。当真是风扫不进,雨泼不进。当时那文泰来的同母弟弟文泰新在军中任粮曹参军,正在城外督粮,连人带粮被西夏蛮子堵截在半路,捆翻在地。当下剥得赤条条的放在阵前,叫城中的文泰来弃城投降。文泰来在武威城上破口大骂,天杀的西夏贼人便将文泰新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放在火上炙烤。文泰来当即冷冷一笑,飞起一箭,射在文泰新的胸口,文泰新当场毙命。文泰来喝道:‘要战便战,要杀便杀!大丈夫正应履锋刃而取功名,零碎折磨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算什么英雄好汉!’

“当时粮草被西夏蛮子劫掠去,武威城内人心骚动,狐疑纷纷。文泰来将军命卫队谨守城中十几处空仓,对众军士道:‘此间有粮,足可支撑一年。’当下人心安定。不一日,西夏蛮子开始攻城。蛮子爬墙,就有顽石磊磊、巨木滚滚、火箭纷纷。蛮子造高梯冲,就在城中作土山,厚二十余丈,又作大槊,长二丈五尺,绑上长刃,使壮士刺登城者。蛮子在城墙下掘地道,文泰来料敌先机,早就在城内横着掘一条堑沟,但凡露头的统统戳死。如此天上地下,直打了四五日,蛮子死伤枕籍,尸体在城下堆成了山。

“此时金昌已陷敌手,武威苦苦支撑。然而援军虽到了,却阻隔在众军之外,不通消息。此时蛮子捉到我官军一个斥候,又将他剥得赤条条的绑到军前,叫他向城上喊话,说援军已败。那斥候假意应允,到了武威城下,却大喊道:‘援军百万,不日便到,君等勉力,切勿自弃!’话未喊完,便被蛮子堵上了嘴,烧杀而死。

“当下城中军民悲愤交加,誓死追随文泰来,坚守武威。城外援军日夜冲营,昌平王爷亲自带了五千马军,深入夏境,烧了贼人粮草,缴获辎重牛马无数。攻城的蛮子见讨不到好,不过一个月便退了兵,连已经打下的金昌城都不要了。我大昭大获全胜。”

皇帝一拍桌子,大赞道:“好!此人所言,与战表一字不差,竟没有半分矜夸不实,当真难得。我大昭正该多几个这样的人来宣扬我官军威仪!”

我淡淡一笑道:“诗曰:赫赫南仲,薄伐西戎。[36]得将如此,实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只听李万通接着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朝中有位苏相,京城人氏,就住在南城葫芦苏巷中。年逾半百,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唤作真真。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曾入宫做官,为公主师。只是到了十八九岁上,仍没有婚配。却是为何?只因说定了两位公子,都在成婚前不久一命呜呼,如此官媒便不大敢上门说亲,便迁延至今。

“苏小姐在闺中听闻文泰来英雄了得,便将一缕情丝牵挂在他身上。苏小姐生性豁达,也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央父亲请了官媒前去西北说亲。文泰来也甚是干脆,也不顾苏小姐克夫的命盘,当即就答应了。

“众位看官却道为何?原来那文泰来将军,十八九岁上便娶了正妻,中进士的那一年还纳了一房小妾,不过两年全都病逝了。后又续弦,过门几个月便害了热症,一病死了。后来一直在西北戍守,一来无暇再论亲事,二来也怕害了人家小姐,因此四五年间竟不近女色。而这位苏小姐命硬,恰与这文泰来是一对,况又是才貌双全的佳人,堂堂相府的千金,自然是千好万好,再没有一丝不到之处了。去年二人成婚,当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今已生下一子。于是众人都道,文将军的命数岂是等闲之辈可以承托?唯有像苏小姐这样的贵人方才无碍。不但无碍,还会百子千孙,陆续有来。”

皇帝笑道:“苏相,定说的是苏参政了。朕记得他的女儿叫苏燕燕,几时改做真真了?”

我笑道:“男儿的英雄事,自然要晓谕世人。女儿家的情事,要隐晦些才好。”

皇帝道:“朕竟不知道他女儿的婚事有这番波折,若早知道便该赐婚才是。不过能下定决心,自己择定夫婿,也甚是不凡,不愧为我大昭女儿。”

却听楼下月琴泠泠响处,李万通唱过尾声,带着少女穿过人群,飘然而去。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新书推荐: 养病娇 高中生侦探,我吗? 病弱五条妹妹的种田模拟器 乐子人也能当修真界救世主? 曼哈顿窈窕淑女 三岁皇长孙的秘密 高门庶女生存指南 天赋技能是女娲 怪物移民管理局 冷门COSER何弃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