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去后,我自上二楼雅阁中坐定,吃过饭又叫了茶点,靠在窗边看街景。忽听对街楼下咚咚两声鼓响,接着两声弦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布棉直裰的盲老头子抱着一面小鼓,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少女在对面茶肆的竹篷下坐着。众人团团围了上来,直堵了半条街。二楼雅阁中的客人也不顾寒冷,都开了窗探头倾听。人群中叫道:“李师傅,今日都有什么好听的?”
原来是个说书的。李老双手一压,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李老道:“昨日小老儿听了一件奇事,正要与诸位说道说道。”那红衣少女放下怀中的月琴,捧起一只斗笠。众人纷纷解囊,一文几文地丢了进去。樊楼雅阁中的主顾也往楼下扔碎银子,那少女飞起斗笠,将银子一一接住。那斗笠似长了眼睛,在二楼窗前转了一个大圈子,又乖乖回到她手中。人群彩声雷动,高呼不绝。那少女将斗笠在李老耳边抖一抖,李老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将小鼓敲了两下,朗声道:“列位看官,今日一回书的名字叫‘俏观音义激小王爷,少英雄智取蓝山城’。”
半条街上顿时鸦雀无声。李老向西一指:“今日高官家又在西市卖女儿了。列位请猜,卖的都是谁家女儿呢?”
“高官家”三个字本指皇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满是轻蔑与讥讽的意味。少女应道:“听说是南蛮子。”
李老敲一记鼓道:“就是南蛮子。话说,这南蛮子又是谁平定的呢?”
少女道:“敢问是谁呢?”
李老道:“是京城中一个小王爷,当年离了京都繁华,舍了家中娇妻,往南边去做太守。”
舍了娇妻去南方做太守的小王爷,莫非说的是高旸么?我心中一凛,连忙支起耳朵细听。李老道:“闲言少叙,且从头说起。话说龙椅上的高官家雄才大略,御驾亲征,挥斥百万,平定燕国。龙袍上,再绣一笔太皇山。冕旒中,亦添一粒天池珠。南北一家,天下大统,询询济济,巍巍盛世。人心所向,好一个太平世界!”
自皇帝平定北燕,北方大小叛乱不绝,况且西夏边患未平,却哪里来的“人心所向,太平世界”?李老一本正经道:“就在高官家以为高枕无忧时,桂阳郡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珍珠山中的数万蛮子,各挺槊棒,冲将下山,杀害许多良民,数日之间便攻占了蓝山县,直将蓝山县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话说蓝山县中有一个姓梅的大户,知道县令无能,在得知蛮子攻城时,便将女儿即时剃度,舍入庵中为尼。那蛮子虽然残暴,却也没敢唐突僧尼。于是这一家子就活下来梅小姐一个。”
我一哂。既是起兵造反,攻城略地,还如何会放过城中的僧尼?即使不杀,也要夺了回去,男的为奴,女的犒赏给将士。下面接着道:“这位梅小姐为自己起了一个法名,叫作智妃。”
智妃?如此冷艳的名字,倒不像是个尼姑的法名,且似乎在哪里听过。“智妃尼姑极具慧根,她想方设法逃离蓝山县,往临武县的一座庵堂中栖身。她目睹父兄死去的惨状,立志杀死蛮子,为父兄复仇。可恨她只是一个弱女子,空有智识,却无主张。于是她高张艳帜,要物色一个可以供她驱使的男子。久而久之,人送外号‘俏观音’。唉,可怜青春女儿入空门,名门闺秀堕风尘。鸳鸯帐中藏孝义,从此不慕一心人。
“这蓝山县的县令再不好,却还能死节。那桂阳郡的太守却无能又无勇,点起军兵攻打数月,直到智妃的新发都长了出来,就是打不下蓝山县。高官家龙颜大怒,一道敕封黄皮御旨丢了下去,槛车送京治罪,免官发配了事。话说这新上任的桂阳郡太守是个十九岁的小王爷。新婚不久,听见桂阳郡蛮子造反的事情,当即上书,愿往平叛。官家感其忠孝,便准他一试。”
高旸婚后不久,便授了桂阳太守。听到此处,我心中确信他说的必是高旸无疑。少女道:“这小王爷新太守又与智妃有何干系?”
李老道:“列位看官,这位小王爷撇下娇妻,虽是为了立一番事业,但少年人哪个不爱美色?小王爷下车伊始,听人说临武县有一个俏观音智妃,便寻了过去。果见这智妃面若桃花、体若白瓠,当即赏之不尽,爱之不绝。小王爷于佛前起誓,定要将她娶回家去。
“那智妃见他是个郡守,又是王爷世子,便道他定能为她了此心愿。因怕小王爷耽于美色,不理政事,便激他道:‘若要将我娶回家,倒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便可。殿下若能办到,一切好说,若办不到,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随殿下回家的。’
“那小王爷便急吼吼道:‘你要什么只管说来。’
“智妃道:‘我要殿下做的事情是你分属应当的。只将蓝山县中的南蛮子赶回山中,再杀了那主帅,与我父兄报仇雪恨。我旁的不要,只要他身上一块好肉下酒吃。’
“小王爷道:‘我来便是为了赶杀这些蛮子,得美人如此抬爱,敢不尽心竭力?你放心,过了今夜。我一日拿不下蓝山县,一日没杀了那蛮子主帅,我便再不上你这张牙床。如何?’
“智妃道:‘只望郎君说话算话。’当下两人温存一夜,小王爷便拍马回桂阳郡邸。
“谁知小王爷一回郡邸,便命人裁了一块木板,刷上白垩,用狗血写上‘免战’二字,命人飞马送到蓝山县城下。后又向蛮子求和,多送金珠宝贝、良田万顷。为送田地,将地上的良民赶起,萧萧车马,哭爹喊娘。为送金珠,直将家室搬空,还要掘地三尺。只盼望蛮子有屋有田,便能不反,好让他在高官家面前有个交代。
“如此过了数月,智妃深觉失望,便写信骂他。话说这信送到小王爷手中时,小王爷正在田间与蛮子主帅把酒言欢。小王爷见信大怒,当即摔了杯盏。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里冒出几十个军士来,将蛮子主帅砍翻在地。众蛮子忙欲退回城内,却被另一队军士拦住归途,一一戳死。大众蛮子来不及上前,便一哄而散,逃回城中。小王爷点起五千军士,命校尉杨嶂山领军,一路攻到蓝山城下。因军士先前受尽了蛮子的气,因此群情激奋,士气如虹,一举拿下了蓝山县。剩下的蛮子想要逃回山去,却被小王爷事先埋伏的两千军士打得落花流水,践踏蹈藉者无数,尸积如山,一条溪水尽数染红。蓝山县城内的蛮子,男的不论老幼全部杀光,女的只留了十二岁以下的。又让她们自埋家人,留在蓝山县做苦役抵人命债。待蓝山县一切如旧,方才押解进京,于西市官卖。嘿嘿,这小王爷虽然年轻风流,可是头脑不可谓不精明,手段不可谓不毒辣。”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少女道:“不论老幼全部杀光,这小王爷未免也太狠了些。”
李老道:“想那蛮子进蓝山城的时候,将蓝山县来不及逃走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杀了个干干净净,又何曾有过半点仁慈?既造了反,还要指望官家留一线么?若留这一线,又如何得对住那些无辜惨死的父老乡亲?”
少女道:“那小王爷将蛮子主帅的肉割下来了么?”
李老道:“小王爷将蛮子主帅股间的好肉割了一块下来,命人飞马送给智妃。智妃大呼痛快,和酒撕碎了,吐在地上,踏上一千一万脚,方解了心头之恨。小王爷大胜而归,还来不及与军士庆功,便赶来智妃处。一对少年人经久不见,当真是干柴烈火,烧了个干净。当下小王爷不顾师爷主簿的反对,将智妃纳入郡邸。不出一年,智妃生下长子,小王爷终于应承将她带回京师。
“此一战,不但小王爷有艳福,连领军的校尉杨嶂山也得了一位娇妻。便是蓝山城中的名医张隆的孙女张氏,此女承袭祖父绝艺,一手好针法,救了杨校尉的性命,更于病榻前日久生情,两人终成眷属。
“闲言少叙,且说正话。就在智妃以为自己大仇得报、终身有靠时,小王爷的悍妻派人前来,将孩子抢回京城。且王府放下话来,不准智妃回王府。于是小王爷任期一满,只得自行回京。可怜智妃孤身一人,寻上京来。见不到小王爷,却病倒在客店之内。因思念幼子,几乎哭瞎了眼睛。想那智妃也是一个有谋算的刚烈女子,却落得如此下场……”
忽觉肩头有人拍了一记。转头一瞧,但见一个身着紫色窄袖交领长袍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我身后。我顿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那女子莞尔一笑,露出几颗珍珠贝齿:“怎么,见到‘悍妻’怕了么?”
我惊呼道:“启姐姐!”
启春走到窗边,从荷包中取出一小锭银子,右手轻挥,银子轻飘飘地落入李老的斗笠之中。我蹙眉道:“他这样诋毁世子殿下和姐姐,姐姐还给他赏钱?”
只听隔壁窗子的主顾祭起污言秽语,将小王爷和他的“悍妻”骂了几句。启春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又没有说错,我自然是要给赏钱的。”
我坐了下来,望着楼下黑压压的一片,呆了一呆,想说什么,却忘记了。心中不可自制地产生一丝怜悯,就像在潮湿的天气里低飞的蜻蜓在水面上点开的一个又一个圈。启春一拂袍子,轻快而干脆,如同拂去了心上的尘埃。她闲闲坐下,支颐望着窗外。
李老取过月琴,泠泠拨了两下,拖长了声音道:“智妃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含恨泣血,不知死活。而小王爷就在京中,相距咫尺,竟忍弃之。那智妃伤心绝望之下,对着小王爷当年赠与她的观音像起誓道:‘国仇家难,父兄惨屠。忍耻含羞,忘身取义。伏惟逢君,洗雪宿冤。忽遭捐弃,不知岁晚。我为女子,薄命致斯。君为丈夫,负心若此。痛征黄泉,与君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又唱道,“王孙公子岂有情,五陵少年无真心。寄言天下痴儿女,情到深处无怨嗔。”说罢极缠绵悱恻地叹了一声,闻者无不心酸落泪。人群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仿佛天上下了一场“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一团云影在启春眼中飞快掠过,她微微冷笑道,“说得真好。”
我心下怃然,轻声唤道:“姐姐……”
启春命人烫了一壶酒,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妹妹可知这李老儿是什么人?”
一灰一红两个背影很快便瞧不见了,人群也渐渐散去。说书人的舌尖碰到牙齿,几句话就了结了一个人的一生。生机与败亡都如此短暂。我摇头道:“我三年不曾回京,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见此人。”
启春道:“这个李老专好说皇城王府、名门望族的暗事隐情,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众人都叫他李万通。说书之前,要先收足银子。在京中半年,不知得罪了多少豪门。但他行踪飘忽,轻功又好,公门私甲,都捉他不到。今日这一出虽未明说是哪个王府哪位王爷,但有心人一打听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关切道:“难道就由他这样乱说么?”
启春淡淡一笑,看不出一丝惊怒:“乱说?李万通说的这些实实在在都是真的。”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世子殿下真的……”
启春道:“只有一样不真。那女子所生的孩子,并不是我派人去南方抢回来的,而是世子遣了得力的心腹跋涉千里送回王府让我抚养的。我倒想让那女子入府,他只是不许。想是这女子不忿,所以将此事告诉了李万通,想借此逼迫世子。”
我定定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启春笑道:“你怎么这样瞧着我?莫不是没见过我喝酒么?”
我微微一笑道:“我见过姐姐喝酒,只是没见过姐姐一个人喝闷酒罢了。”
启春笑道:“等你嫁了人,就知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烦心事了。”
我怔怔地想,玉枢也会有这样的隐秘的烦恼吧:“姐姐就不恼么?”
启春微笑道:“日子长着呢,若要恼,还恼得过来么?我嫁给他的时候,就知道总有这样一天的。”说罢一仰头,吞下一口酒。原来女子的嫁衣是一道定身咒,豁达如启春,也会在恋慕一人的怅惘中倏然长大。这恋慕,不知有几分是心甘情愿,有几分是身不由己。
我拿起白瓷执壶,晃了一晃,竟还有一大半,不觉笑道:“看来姐姐是真的不恼。”
启春笑道:“我哪里有空去恼这些事。”说着命酒保把执壶撤了下去。
我笑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出来,连个丫头也不带。”
启春道:“你不晓得,那孩子整日啼哭,吵得我脑仁疼,所以出来散散闷。不想遇见了妹妹。”
我笑道:“王府那么多乳母嬷嬷,那孩子还能吵到姐姐?”
启春叹道:“大约是母子连心,那孩子哭得嗓子都坏了,怎么哄都不济事。我亲自照料了几日,真比练剑还要累。”
我赞叹道:“姐姐对那孩子当真是好。”说着掩口一笑,“姐姐还没有孩子便有慈母心怀了。”
启春斜了我一眼道:“你还没有嫁人,便这样胡说。”
我笑道:“妹妹无知,姐姐宽宥则个。世子殿下这一次威震荆南,定是能升官了。”
启春微一冷笑,不徐不疾道:“论理是如此。可是朝中有人上了一本,说他酷虐滥杀。陛下听信了,便将他调到工部去做了一个屯田郎中。”
工部素来是六部中最无足轻重的,屯田只是部中一属。屯田郎中掌屯田、营田、职田、学田、官庄之政令,还有租入、种刈、兴修、给纳之事。皇帝一向忌讳信王府,高旸这一次在桂阳郡初露锋芒,皇帝若即刻升了他的官,那才奇怪。“是谁上书这样说的?”
启春道:“何从明。”
我合目思忖道:“何……从明。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启春道:“此人数年之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治纳给事中,这几年所言屡屡切中要害,陛下欣赏得很,如今已经是御史中丞了。”
窗外干冷的风吹拂起颈间密密的风毛,拂在耳下,像许多温柔的手指撩拨起记忆的火苗。“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在景园为皇后娘娘读奏折时,曾见过他的名字。他和其他三位言官联名弹劾封若水的父亲封司政。此人是从前的苏司纳的门生。”
启春道:“从前的苏司纳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了。”
长天白云滚滚而过,而我竟然不知天地已变。我恍然道:“三年前苏大人辞官,苏燕燕离宫。想不到如今已是参知政事了。”
启春道:“参知政事便是副相,向来是下一任的司政的人选。我记得他从前几起几落,皆不得圣心。如今也学乖了。”顿了一顿,忽然狐疑,“难道你怀疑何从明上书是苏参政的意思么?”
苏燕燕的父亲做了副相,他的门生参了高旸一本。我拨着青玉耳坠子,淡淡一笑道:“不好说。”
启春笑道:“罢了。不论上书的是何大夫、苏参政还是谁。做官的事,我不心急,世子也不会心急。”
我夹了一块菱角糕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姐姐和世子殿下心意相通,那位智妃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姐姐安心便是了。”
启春眸光一闪:“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从来便没有将自己与那位智妃比过。”
我哎呀一声道:“果然如此,竟是我错了。”
启春嫣然一笑:“好妹妹,你回来就好。你不在,我的这些烦恼不知与谁去说。”
我笑道:“相识八载,我早已视姐姐为知己。”
启春眉间舒展如鸽子洁白的双翼:“我也是。”
又坐了片刻,只见绿萼上楼来寻我,见启春也在,连忙上前行了一礼,方对我道:“姑娘,奴婢才刚在汴河边看见长公主殿下的车驾过去了,想来已经回府了,这会儿过去刚刚好。”
启春笑道:“本来还想请你去我那里,你既然要去拜访长公主,我便不请你了。”于是我俩相携下楼,分别时启春又道,“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生辰,趁你还没入宫,咱们还可相聚片刻。十日后我派人去请你,千万等着我。”
我屈膝道:“姐姐放心。”
启春微微一笑,自负手去了,淡紫色的背影如人海中飘荡的丁香花,温柔澹然,孤单萧索。绿萼感叹道:“世子王妃越来越美了。这么娇嫩的颜色,也能穿出挺秀如松的贵气。”
我淡淡一笑:“‘少而长大,美好无双’[33],她向来如此。”
熙平长公主府在城东一条长街的尽头,为示尊重,我早早便下了轿,步行到长公主府的正门。但见门口车马簇拥,两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从车中跳了下来,碎步急趋至前面一辆阔大的华车前。一个中年仆妇放下木凳子,另一个缓缓掀开厚重的布帘。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躬身走出车厢,两个小丫头忙扶住了。
其时日已西斜,流朱色的阳光急急撞在这少女天青色的斗篷上,白绿色的昙花团团绽放,生出缥缈静谧的凉意。这少女一张圆脸,眉目之间有六七分熙平长公主的秀丽。虽有三年未见,小时候的影子却还在。我连忙上前行礼道:“玉机拜见县主。”
柔桑转头见了我,怔了片刻,欢然叫道:“玉机姐姐!你怎的来了?”
我笑道:“我才回京,特来拜见长公主殿下。”
柔桑退了半步,依依施礼道:“柔桑拜见朱大人。”
我连忙扶住她,挽了她的左臂道:“何必多礼。县主怎么在这里就下车了,也不坐轿子进府?府里还有好长的路呢。”
柔桑笑道:“今日去瞧祖母,整整坐了一日,腰背四肢全僵了。正该走走才是。况且若不是在这里下车,又如何遇见姐姐?我带姐姐进去。”
我问道:“长公主殿下回来了么?”
柔桑道:“母亲已经回来了,因我在姑母家中盘桓,所以才迟了些。”说话间已经有四五个女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纷纷道:“殿下还在念叨呢,小姐便回来了。”
柔桑道:“你且去和母亲说,玉机姐姐来家了。我们这就过去。”那女人领命去了。柔桑又向我笑道:“今日总帐房是要拿出一年的数目来的。母亲最不耐烦看数目字了,所以才念叨我。”
我笑道:“从前我在府中的时候,从未见殿下亲自检视账目的。”
柔桑道:“自从朱婶婶搬去了城外,家中就没有得力的人帮母亲核准账目了。本来也无妨,可是这两年家中的开销陡然增加了两三成,母亲这才要亲自过目。”
从前母亲在长公主府中除去掌管内账房,每年夏冬至还要帮长公主核算内外总账,曾查出不少错弊。那十几年间,长公主府上上下下各层奴婢都不敢在银钱上有所糊弄。想不到母亲一走,便各处都懈怠了。我笑道:“殿下雷霆之威,谁敢不服?”
说话间来到上房东耳室外,小丫头服侍柔桑脱去斗篷,露出鹅黄色绣紫玉兰的短袄。我俩浣了手,又用浓浓的茶水漱了口,这才跨进东耳室。熙平一身茄紫色家常衣裳,斜倚在红木兽脚梅鹤纹浮雕长榻上,一手掩在紫铜镂空五福捧寿的手炉上,一手翻阅着账目。柔桑行过礼,便也坐在榻上,靠在母亲身边娇声唤道:“娘……”
八年前的冬天,也是在这件东耳室中,熙平一看见我身上的隐翠襦裙,双目中顿时泛起深刻而久远的恨意。那时候我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那身淡绿色的襦衫让她想起了她最痛恨的周渊。也是在这里,七岁的柔桑身着鹅黄色绸衫,坐在熙平的身后习字。今日我依旧身着淡绿色梨花长袄,熙平的眼中只余了海啸过去的深邃与宁静。
八年的时光如长河东去,玉枢有了孩子,柔桑也到了待嫁的年纪,熙平老了。她的肌肤光洁如昔,虽不见一丝细纹,但脸颊的轮廓已失去昔日的圆润与分明。行过礼,她笑道:“这里比外面暖和,你且在这里喝杯茶,一会儿就在府里用了晚膳再回去。”
我问道:“多谢殿下。数年不见,殿下可还好么?”
熙平拍一拍账簿,笑吟吟道:“还好,只是精力不比从前了。自你母亲走后,孤原本不管的事情现下都要管起来了。如今你母亲也做了一大家子的主母,想来是得心应手了。”
我淡淡一笑道:“是。只是现下还没有得力的家人,我又不大会这些,母亲一人料理,未免辛苦了些。”
熙平道:“这些事情算什么?不会也罢。”说着细细打量我道,“玉机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曾变过。脸色倒比从前更好了。”
我微笑道:“心静自然身子也会好些。”
熙平笑道:“如今你又要入宫为官了,可见这些年陛下没忘了你。如今这满城里谁不羡慕你们家?一个宠妃,一个正四品女官,一个龙卫指挥使,真真是皇恩浩荡。”
我谦逊道:“若不是殿下,玉机焉有今日?”
熙平的笑意透出些许嗔怪和揶揄:“怎么?如今知道孤的苦心了?当初从府里出城去的时候,那张脸就像涂了锅灰似的。”
我欠身微笑道:“玉机无礼,万望殿下海涵。”
柔桑插口道:“玉机姐姐的脸几时涂了锅灰的?我怎么没瞧见?是不是很黑?”她修长的睫毛扇了两下,撩起眼底调皮的笑意。
熙平笑道:“母亲在和你玉机姐姐说话,这般插口,没规矩。”柔桑扁扁嘴,众人都笑了起来。于是熙平将账簿交给柔桑翻着,只看不够似的看着我,笑而不语。
一时换过了茶,我方缓缓道:“若不是殿下费心,恐怕陛下早就将玉机忘记了。如今入宫在即,特来拜望。若殿下肯指点一二,玉机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