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和死亡。
死亡,和寂静。
“咦,怎么还有个人躺在这儿?”似是李莲花的声音。
李莲花的声音?!
方多病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个人不会是死了吧?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半死不活的人?”极像李莲花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方多病混沌的思绪犹如乱麻,可慢慢地又捋成一句清晰而完整的话:李莲花的声音不该出现在这儿。
莫非已经是地府相遇了?
“啧啧啧,这么年轻就死了,怪可惜的。”
方多病强行将思绪拉出了死亡的洄潮,努力睁开眼,山间云雾弥漫,李莲花的身影却在他眼眸里倒映得越来越清晰。
依旧是素衫长发,衣袂飘飘,仿佛孤寂蓬莱上的人间客,似是下一秒,就要化作漫天迷雾,随风而散。
方多病猛然清醒,“李莲花!你没死!”
“李莲花”转过身,看向方多病,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哦,明白了,不过飘着再送你一层呗。”
趁方多病愣神之际,“李莲花”又靠近看清了他的脸,带着疑惑“咦”了一声,“这位小兄弟,你怎么哭了?”
可还没等方多病回话,“李莲花”又自顾自地转过身,带着满脸微笑,飘飘然拾级向上,像是在引导他接着走下去。
“傻瓜,跟紧我。”
“李莲花”的声音在雾中飘忽,却不知是谁说的,因为“李莲花”没有回头,一层一层上了石阶。
方多病抹了把眼泪,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涌上,他赶紧爬起来,怕再把李莲花弄丢,又赶紧跟上,也不敢再问他为何死而复生。
他的思绪已然被漫天飞雪冰冻住,不但不能思考了,甚至也难以分辨眼前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李莲花。
积抑已久的思念不允许他思考的再多,只有一个念头:跟着李莲花走。
可往上走了几步,身体逐渐回暖,思考的能力慢慢地在恢复,他看着李莲花的背影,愣住了。
原来面前的李莲花……是死人,或者说,是鬼。
只见面前的李莲花所过之处,遍地生莲,金的、粉的,都起着楼子,或花开菡萏,或含苞欲放,窈窈亭亭,开放在这三千石阶上,连飞雪都被莲花带来的夏意吹散,融化,满天皆是春。
步步生莲……而李莲花,脚不沾地。
莫非他和李莲花都已死了,而他所见,是李莲花的遗魂?他自己,也只是遗魂?
方多病哭了,但哭着哭着,他又笑了。
去他的真死假死,只要能见到李莲花,纵使阴阳相隔,或三千石阶,他亦不悔。
一瓣莲花落在他的额头,暖意蔓延全身,分明远方还是飞雪连天,折胶堕指,可李莲花却像个拿着笔的人,每走一步,就划出一条生着莲花,风娇日暖的分割线。
一边冬,一边夏,一边生离死别,一边生生不息。
美好又危险,祥和又割裂,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真实感。
方多病抹了把眼泪,哭着笑着,跟上了李莲花,拾级而上。
笑着哭,哭着笑,一颗心就这样在甜蜜中蓊然绞碎。
……
“李莲花,你此番前来,是为了不让本少爷死在这儿吗?”走出一段路,方多病试探地问道。
“才不是,我呢,只是恰好路过而已,纯属路过,属于正常的救死扶伤。”
酷似李莲花的声音再次飘忽在半空中,“李莲花”却依旧没有回头,脚底凌空,鬼一样飘上去的。
谁会来这种黄泉路上救下一个死人呢?
方多病才不会相信。
可听到熟悉的话语,看着熟悉的背影,他早已无法言语,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砸下来,落到满地的莲花上,这些莲花受了这滚烫又情切的浇灌,越开越艳,娇而不媚,连飞雪都不知何时停止了。
而“李莲花”所过之处,万象皆清净,莲花处处开。
他的衣袂飘然,绝美的轮廓在云雾水汽中若隐若现,翻飞的广袖在空中长舞,像飞天凌空。
不知何时,方多病听到了远处隐隐有人唱歌,伴着琵琶和笙管之音,这可是歌词却显得不太对景,在深山中略显恐怖。
两人,或者说一人一鬼,许是两鬼,在诡异的歌声中一前一后,徐徐穿行这三千石阶……
“你就是~那个多愁多病~的身,他就是~那个~倾国倾城~的貌~”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年少轻狂~无不可行~不知~人有穷尽~”
“终不似~少年游——”
“哈哈哈……”尖细的歌声停止后,是一阵疯笑。
方多病虽说有点毛骨悚然了,可毕竟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又不想在李莲花面前丢脸,还是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恐惧。
他之前就打听到,这座山死过很多人,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寻常的过往,于是肉体消失后,魂魄却不散,常常在白天和晚上唱着自己的故事,鬼音常年缭绕,因此被更多人认为这是一座鬼山。
可很快,疯笑声停止了,紧接着的又是萦绕山谷的歌声,唱词仍然前言不搭后语。
“深山里啊遇故人,故人难有故人姿”
“故人非故人,你非你”
“他死了,你死了,他救你啊你救他”
“鬼心不如人心险,人心难测谎难圆,人须鬼,鬼伤人”
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传来像是一个女鬼的尖叫声。
“想见故人却难寻,以身涉险上千阶!”
“故人护你步生莲,莫嫌故人已成鬼!”
“……”
等方多病爬到两千阶时,脚底已快磨烂,尖叫也停息了。
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少年,莫深究,百年以来,能见遍地生莲者,惟你一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直教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好一个啊……相思莲花阵。”
声音飘荡盘桓,许久才隐去了。
“李莲花”的身影也随着声音的减弱越来越稀疏,身体的颜色堪堪变得与雾色别无二致。
“李莲花,别走!”方多病有点预感,心道不好,害怕他再消失,便奋力往前一扑,却扑了个空,仅抓住了几点荧光,踉跄几步,就险些摔倒在地。
终究还是如梦一场。
“李莲花”终于停下,回过了头,还是那张温婉的笑脸,动人而摄魂,可是还在慢慢变得透明。
“李莲花,小宝终究还是留不住你么?”方多病喃喃着,无力又绝望,“可是我还没行拜师礼……”
终究还是江湖相忘。
“李莲花”轻飘飘地移了过来,将手放在方多病的额头,可方多病只感觉是头上放了块冰块。
“原来你就是方小宝啊,那就快点上去吧。”
在方多病晶莹的泪光中,“李莲花”又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慢慢化作了漫天星火,消散在人间。
朦胧泪眼中,方多病瞧见剩下的一千台阶,两旁已经开满李莲花的莲花,而他的李莲花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手心捧着的几点星火,耳边犹萦绕着李莲花留下的最后几句飘零在半空的话——
“那就说定了,方小宝,从今往后的路,我不能陪你了。”
“好好走吧,更上一层。”
更上一层……方多病擦干了眼泪,站起来,倔强地接着走下去,仿佛李莲花已化作遍地之莲,仍然在陪在他的旁边。
武功若真是提升了,又怎能知道究竟是灵气所辅,还是情之所至,力之所在呢?
好一个……相思莲花阵。
方多病此刻仿佛已经忘记了一切的苦难。
石阶上,处处留着他脚下一个一个的血印。
血肉之所亡,至情之所往,夙愿之所望。
他现在真的很像很像李莲花,像李相夷从普渡寺走出来后变成李莲花,只是东海的水在这里化作了千阶的雪,和千阶的血。
可惜没有人见过此时此刻的方多病。
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方多病此生,神情、动作、形态、外貌最像李莲花的这一刻究竟是什么样子。
少年失去残存的光,终究该面对黑暗的现实了。
可他还是感觉自己很幸福。
因为他一片心虔诚地走过的每一石阶,都只为了他所背负的那个人。
而他快死掉的时候,是他所背负的人来救他了。
这就足够了。
“但你要记住,可得接着走下去,不准死了,别忘了你说过,李莲花我吧,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啊。”
“李莲花”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一次又一次在方多病耳边响起,他抬起眸,眼中不知何时少了几分迷惘,多了几分坚毅。
是啊,长命百岁。
我方多病在别人面前只能是多愁公子方多病,可在你这个老狐狸面前,却可以是方小宝。
方多病要守护的已经不单单是李莲花,更是他自己。
长命百岁的命啊……
他绝不能输。
面对命
眼睑和额发间的雪花欣然化开,漫天皆是春。
苍穹是雪亮的一片。
方多病,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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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棂城】
天亮了,在魂灵的安息之地,却处处透露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距离方多病前往千阶山已是第二日。
“哐当!”
一个高大的身影有点粗暴地将门一推,进来了,阳光被他的影子挡住了去路,屋内成了一片漆黑,更是安静得可以。
那是独属于死人的寂静。
那人谨慎地往门外探了探,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将门又小心关上,走到了那副别样的、缠着吉祥纹的棺材前。
“李相夷,我来赴约。”那个人开了口,手中运气,猛地将棺材板推开。
棺中之人完好无损,一动不动地躺在其中,其美丽的轮廓跌宕起伏,却又微妙若造物之主的杰作,在黑暗中划出一条沉寂无比又令人怦然心动的线。
幸好没出现问题,他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忐忑。
这解决之法李相夷确已教授给他,他也熟悉了几日,虽素来对自己的武功颇有自信,可是这次不一样……
第一次用这种功法,可是要救人而非杀人的呀。
他本来一直以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是个救人的人。
直到遇见李莲花——这个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不得不救,非救不可的人。
“李相夷,你可真是为难我。”他俯下身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针,抑制住莫名的紧张,运气提神,深呼吸,稳稳地将针一个一个扎进了死人的穴位。
“真想不到我也有活得像条狗的一天。”
他感觉今天不知为何如此心绪不宁——这会影响他扎针的力度和精准度。
幸好他生性简单直白,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上扬的弧度一笔勾销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说真的,只要关于李莲花的事,他就特别关心,或者说,除了李莲花,别的他都不关心。
“李相夷,你快成为我的缺点了。”
他扎下最后一针,“喂,别睡了。”
闻言,死人的手指微微一动,沉寂的睡颜随着他潋滟柔和的眸子之荡漾,堪堪红润起来,鲜活起来,仿佛刚才那几针,让原本在画里的人轻盈地飞出了平整的纸张。
这“死人”像个刚睡醒的孩子,揉着眼睛坐爬起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可惺忪着仍在说着梦的呓语——
“李莲花我吧,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啊。”
“等一等,老笛?”忽然跳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他恍然睁开了眼,梦中的种种让他分不清虚实,直到双手摸到两边雕着花纹的棺材板,他才惊觉自己已经醒来。
“醒了?”扎针的人冷冷回答,“你刚才说什么长命百岁?”
“待会儿再跟你解释。”刚「活过来」没多久的李莲花伸出修长的手臂,“来,老笛,搭把手。”
笛飞声也不废话,直接将李莲花拉了起来,然后将刚才用的针递还给他,“你的东西。”
“谢了啊。”李莲花一边接过,一边抬脚踏出了棺材,调侃着,“死了这几天,我以后也是棺材板都压不住的人了。”
“多亏只是演戏。”笛飞声嘴角露出一抹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微笑,“用了归息功还能讲梦话,李莲花,你这死法倒也的确罕见。”
“这可不能怪我,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死了,成了鬼,居然真去到了那个我胡编乱扯出来的千阶……”
话未及说完,才说到“鬼”字,笛飞声的脸色就倏地一沉,于是乎李莲花只好戛然而止,“……寺。”
“老笛,我……不记得了。”
李莲花大概明白了,原来笛飞声和方多病都极度忌讳自己说“死”这个字。
“反正就是梦到一个地方,你说好不好笑,我还看到一个快死的人,不知道是谁,可我居然还把他叫醒,叫出了他的名字,可惜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也忘记我那时唤他什么了。”
“那个人的脸我也看不清,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在梦里我像是没怎么回头。”
说到这,李莲花便住了口,仔细理了理自己衣服,顺手掸了掸灰,“这死人住的地方灰尘也真够多的,搞得我梦里也的确不太安生。”
“下次给你换个更好的?”笛飞声不屑地看他一眼,“武功退步不说,还要求上我了。”
“行行行,走吧。”李莲花懒得驳回,只是拍拍笛飞声的肩,“毕竟这死人吧,死了这么多天,也该堂堂正正地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