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采挑日子也讲究,程夫人的意思是愈快愈好,朱氏却觉着六礼中的头一礼,必得选个好日子。
二人商量许久,各自让了步,定在下月初八,如此待到真正成婚,也得到明年四月里了。
容瑾能等,愈是要紧的事她愈能等。她怀里揣着一罐蜜,每日勾出一指头来舔一舔,这半年也够她甜的了。
而程宗纶那头更是殷勤了,从那日以后,他隔三差五便要托人送东西过来。有时是路边摊子上用细竹条编的蚂蚱,有时是逛成衣铺子看见的好衣裳,这回更是用四角包金红漆盒子送了个玉佩来。
容瑾打开盒子,玫瑰红丝绸托着一块方形玉佩,那是鸳鸯配的一半,另一半想必在程宗纶手上。
容瑾拿起来掂了掂,很有些分量,她又举起来对着日头看,玉质温润细腻,内光深沉而不浮透,通透得不含一点儿絮,一看便是上等的和田籽料。
她迫不及待将它佩在腰侧鸾带上,晃荡了两下,美得很美得很!
“程大公子对小姐可真用心!”一旁正铺床的雀儿感叹。
“如何用心?”五彩线络盘花帘打起来,一身剔红牡丹乌金云绣裙的容清立在门口,强扯出的笑意,笑时两颊平平,连点儿肉都嘟不起来。
“二姐姐?”容瑾忙抬手示意她进来坐,又吩咐雀儿去端点心。
“不必忙活了,我站一会儿便走,今儿是来沾沾你的喜气,”容清淡道。
容瑾前几日已听说了朱氏不应白家,转而将容清的名字报上去选秀一事,她这几日还想去墨韵堂安慰她来着,可惜容清闭门谢客。
眼下容瑾和程宗纶将要修成正果了,她得偿所愿,容清却事与愿违,容瑾倒不知该如何安慰容清了。
“二姐姐,”容瑾走近了,目光真挚,望着她道:“我能帮你什么么?”
“不必了,”容清摇摇头,那笑意终于垮下去,一晃眼瞧见容瑾腰侧的鸳鸯佩,于是她捞起来端详,淡淡笑道:“谁也帮不了我。”
“不想进宫总有法子的,姐姐可别做傻事,更不能再像上回那般绝食了啊!”
容清轻轻颔首,说好。
这时雀儿端上来两盘点心,都是倚梅院里特有的,一个是入画家乡的青团,另一个是容瑾教入画做的蟹肉蛋卷。
入画是个精细人儿,做的点心都精致小巧,两口一个。
容瑾终究拉了容清来坐,将两水晶碟推过去,“一甜一咸,不知你喜欢哪个?”
容清没再推辞,接过雀儿递来的银筷子,夹起一蛋卷,轻咬一口……
容瑾之所以特地让端来点心,便是试试容清是否绝食,见她进了几口,心下稍安。
可转念一想,容瑾又纳罕了:二姐姐的难过几乎写在脸上,决绝之意较先前更甚了,却并不绝食,那她究竟要做什么?
容瑾于是旁敲侧击地又问了她许多话,容清却不说自己的打算,也不说愿不愿意进宫,用了两个蟹肉蛋卷后便立即告辞去了。
她缓步走出倚梅院,走过深灰的草丛和枯黄的落叶,落叶踩碎时发出窸窣的响。
容清这些日子想明白了,她不会再用绝食这般的蠢笨法子,可她也绝不会屈从太太。
三日前,她已秘密派遣外院一长随在京郊为她置办宅子,过两日想必会有结果,一旦置办好了,她便会逃出府去。
眼下她的名字尚未递到圣上和太后案前,她一失踪,朱氏便会想法子将她的名字划去。若十日后名字递上龙案了,那便再无脱身之法,凭宫里那位姨母的手段,她定不会落选。
不过此事她谁也没告诉,甚至不曾告知白柳。毕竟她一个大家闺秀,做不出私奔的丑事来,要走也是她独自一人。
容清走到墨韵堂前时,见门口站着容辞。
这几日她闭门谢客,容辞便常立在墨韵堂门口,可怜兮兮得跟个被人遗弃的猫儿似的,以至于容清也拿不准,她究竟是真把自己当姐姐,想来认错,还是憋着什么鬼主意。
容辞听见脚步声,扭过身去,见是容清,忙蹲身行礼喊二姐姐。
“三妹妹,你日日站在我门前假惺惺地做戏,也不嫌累么?”容清目不斜视,与她擦身而过。
“二姐姐,”容辞忽而伸手挡住她,“我是诚心来赔不是的,姐姐想得不错,当日是我故意将你与白柳的瓜葛透露给太太,是我鬼迷了心窍!”
“你可算说实话了,”容清哼笑了声。前些日子可是无论她如何逼问,容辞都委屈巴巴地说自己并非有意害她。
绣剔红牡丹的衣角先飘进屋里,容清并未阖上菱花门,容辞于是低着头跟了进去。
一个端坐在湘妃榻上,一个就在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了,一个不动如山,一个如坐针毡。
知书奉茶后便携另外两个婢子却步退下,屋里只剩下二人。
容清居高临下瞧着容辞,容辞则紧揪着帕子,盯着足尖,弱弱开口:“二姐姐,我错了,我不知事情会演变成今日的模样,我甚至不知你对他有意,我只是怕你受那浪荡子的迷惑,可惜我劝了你不听,我便想着告诉了太太,由太太来规劝,你必听得进去。”
“你说谎,容辞,你到如今还在说谎!”容清切齿,盯着她道:“你分明是为了自己,这些年你给我使了多少绊子,你当我全然不知么?”
“二姐姐,我没有,”容辞抬起那楚楚的眼,重重摇头。容辞生就一张娃娃脸,抬起盈盈泪眼看人时,总让对方生出她不过是个孩子的错觉。
“二姐姐,想必你又要拿当年我偷你的画来说事,可那已谁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不懂事,可眼下我懂事了!那以后我不是一直跟着你身后,每回大姐要挑衅你,都是我站出来护着二姐姐你的么?”容辞说着,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
容清错开眼,板起脸哼了声,“这些年,我也闹不清你究竟是护着我,还是故意挑起我与大姐吵嘴,哪怕你真护着我,我也够对得起你,难道我不曾护着你么?可你却在我背后捅刀子,三妹妹,我着实不敢信你了,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掉眼泪,往后你我各走各的路。”
容辞神色慌乱,用帕子捂着眼,忽的嚎啕一声大哭起来。
她急急起身走过来,蹲在容清身旁,指天发誓道:“这么些年,我真是一心一意待姐姐的,这话若有假,便叫我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外头侍立的丫鬟们都惊呆了。
抽噎声愈来愈大时,容清却是想起当日容辞偷自己的画作,也是这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求,再听时真恶心极了!
她猛地将被容辞拉住的长袖一抽,倏然起身,绕开几步,“三妹妹还是省省罢。”
容辞一怔,左手强撑着湘妃榻,右手用帕子捂口,将那哭声捂碎了,渐成抽泣,她缓缓站起身,柔弱的身子像被扯破的风筝,只剩下残破的骨架。
容辞再次望向一脸冷漠的容清,泪水在眼眶里积聚,她仰头强忍着不落下来。
容辞的声口平静了些,带着些微鼻音,“二姐姐,我知道你不信我了,可我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其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容辞自己也不清楚,她从来由情感牵着走,以至于她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些日子容清不理她,真如将她的心放在火上烤。
容清是她唯一的朋友,自小到大最亲密的姐姐。她依赖容清、也讨好容清,甚至渴望成为容清唯一的妹妹,而后独得她所有的宠爱。
可有时她又怨恨她,恨她轻而易举的得了爹爹和太太的重视,恨她连一句讨好的话也不必说便轻易令他人俯首,而她容辞,却使尽十八般武艺,还是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三小姐。
容辞自小到大的每一日,便活着这样的煎熬中,煎熬而不自知,煎熬而不能摆脱。
“我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害你,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容辞低喃着,一手扶着塌沿,半弓着身子,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毡毯上。
对于容筝和容瑾,她丝毫生不出愧怍之心,唯独对容清,她的懊悔如山海般倾覆、汹涌……
她忽而又蹲下身子,将脑袋埋在双肘之间,“二姐,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原谅?
容清没什么可原谅的,她甚至也不觉着容辞做了什么不可原谅之事,只是一想到日日对自己笑脸相迎的姐妹,原来暗地里正露出獠牙,她便觉惊悚,连尾椎骨都升起一股寒意。
容清怜悯地瞧了眼容辞,而后错开眼,后退两步在玫瑰椅上坐了。
“绿浓,把你主子搀回去罢,找个大夫给看看,”容清淡淡吩咐。
毕竟容辞今日太古怪了,一忽儿说自己是故意害她,一忽儿又说自己忠心于她,也许真如她自己所说,是鬼迷心窍了罢。
容清不再理会了,透过南窗望着外头浅蓝的天,起了风,白云便如波涛一般汹涌。
屋里的抽泣声大了一瞬,而后渐渐远去,最后静下来,只有檐下的碎玉风铎奏出一串短促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