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底的选秀只剩下十几日,容筝吩咐府里长随置办宅子的事儿也妥了,随后她打赏了那长随五十两银子,又嘱咐了他另一桩事。
当日在饭桌上,容清忽而说近来家里不太平,提议去法华寺上个香。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姐姐不是向来不信神佛么?怎的忽而要去拜佛了?”容瑾望着容清,含笑着问道。容辞也放下银筷,看向容清。
朱氏却是轻轻颔首,面色波澜不惊,“如此甚好,前些日子你们祖母便说要去法华寺还愿,老人家身子不便,我领你们去,也算是尽了心。”
望了望这面色平静的母女二人,容瑾心头打了个突,她们压根不兴烧香拜佛那一套,便是要去,也得提前半个月预备,哪有这般猝不及防的?
于是,饭后容瑾忍不住拉了容清到暗处说话:“二姐,我也不晓得你要做什么,可太太应得这般爽利,瞧着不对劲儿啊。”
容清笑容恬淡,“不过拜个佛,能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四妹妹想多了,”说罢打了个哈欠,不待容瑾说话便告辞回去歇息了。
次日,朱氏、李氏、大房三个姑娘和容与一同乘马车去法华寺。
法华寺建在福陵山的半山腰,来人无论尊卑贵贱,马车只能停在山脚下,再徒步走上三百九十八个石阶才能入山门,如此方显诚心。
就这,法华寺仍香火不绝,甚至有香客不远万里慕名前来参拜。
容瑾站在山脚下往上望,石阶连绵不绝至视野尽头,几乎接天,不过幸而阶梯宽敞,一上一下,往来香客甚众也还不至拥堵。
只是……四体不勤的官家女子,上了两百多阶便连腿也抬不起来了,不得不竖排立在阶上歇息,唯有容瑾,只是喘气声稍重,仍有一身的力气。
她望着石阶两侧,松柏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从此处往山林间望,只偶尔几处密丛可见日光,其余阴沉一片。
而离她十几步远的湿润的黑土地上,竟然生出了几朵乳白的白蘑菇。先前容瑾便随邻居的几个小孩儿去山上采过,这叫白蘑菇,也叫花菇,切片与肉小炒,再撒上点儿小葱和辣子,又嫩又滑,甭提多美味了。
容瑾正想着去摘几朵,忽的朱氏叫大家伙儿赶紧动身,容瑾只得作罢,提着一口气,又上了路……
这法华寺三面被高山环绕,后山峭壁上有百丈飞涧,它并不建成宝塔形,而是歇山顶的寻常殿宇,朴素却开阔。山门为紧窄的三拱门,只有中间一扇洞开,殿前一株参天菩提,三两着海青的僧弥正在阶前慢悠悠洒扫。
几人入得寺门,一眼便望见一巍峨庄严的大雄宝殿。殿前往来香客不少,却无一人高声谈笑,又走近了些,便见右侧的偏殿大门洞开,一阵风吹来,黄幔徐徐伸展,门内一仙风道骨的老人正捋着花白胡子,为一华服夫人解签。
容瑾等人随朱氏入大雄宝殿,而后有样学样的对着菩萨金身,拈香参拜……
菩萨宝相庄严,年轻小姑娘看着却只觉闷得慌,几姐妹从里走出来时,都大大舒了一口气。
“诶,咱们去求支签罢,”容瑾指着偏殿,恰在此时,从殿内里走出个紫衣妇人,身后五六个丫鬟跟着。
她恰好也朝朱氏这儿望过来,眼神一亮,轻呼:“大嫂子!”
一行人都望过去,朱氏冷眼打量片刻,终于想起来了,她微微一笑,看着迎上来的妇人,不亲不近地招呼道:“原是弟妹啊,梧哥儿才回京,你怎得空上这儿来?”
紫衣妇人生得圆滚滚,一笑,脸上的肉挤在一块儿,她道:“我家梧哥儿啊,总算熬出头,调回来了,他腊月便要娶媳妇了,我是特地来庙里还愿的,腊月初八,嫂子可千万赏脸啊!”
朱氏微微颔首说一定,“你怕是还要去天王殿听讲经罢。”
这妇人却摆手说不忙,在过道中间便同朱氏话起了家常,朱氏无法,只得拉了人让往边上靠。
几姐妹听着无趣,同那妇人行礼后,便先进偏殿抽签去了,前头还有三位妇人,几姐妹便立在黄幔前等着。
容瑾压声问容清:“方才那位婶婶我怎的从未见过。”
容清嗤了声道:“那婶婶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往后见了她也要绕路走。”
容瑾一怔,觑了觑容清的脸色,终于还是知趣地不问了。
前头三人摇过签后,便轮到容瑾四姐妹,四人接过紫竹筒,并成一排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对着菩萨三拜,捧着筒子簌簌地摇……
容清最先掉出来一支签,她捡起一看,乃上上大吉,她不由莞尔,递过去给解签的老先生。
“问什么?”
“前路。”
“这是一支上上大吉签,鲸鱼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更望高,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既问前路,那便是坎坷一时,终得善果,小姐只要耐得住,必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容清面上笑意更深,朝老先生道谢,将一锭银子递给他身旁的童子。
接着便是容辞,她也摇了一支上上大吉签。
“小姐问什么?”
“不问什么,您随意解罢。”
“这老夫可解不了,小姐您这支签虽是上上大吉的签,可若问前路,那有飞来横祸,若问姻缘,则近日将突遇贵人,”那老先生抬眼,端详容辞片刻,额上刀刻般深的纹路竟舒展了,他眼中渐渐有了笑意,“小姐的面相贵不可言,只是唇带三分苦,只怕小姐这一生荣华富贵,地位尊崇,却又如签文上所言,美在莲瓣,苦在莲心。”
容辞显然不大相信,只敷衍地笑笑,给了银子便退至一旁。
容瑾也摇出了一支上上大吉签,她递给老先生道:“我问姻缘。”
寻常女子问姻缘难免羞涩腼腆,可这一个却是大方爽利,老先生不由抬眼瞧了容瑾一眼,颔首道:“小姐这面相是福厚的,这一生苦在幼年,往后便是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说罢他才再扫一眼签文,含笑道:“小姐一生有两段姻缘,淮北为枳,淮南为橘,姑娘真正的归宿,在南方。”
“南方?”容瑾忍不住掩唇一笑,道:“先生,您怕是解错了罢?”
她即将与程宗纶过礼了,程宗纶在北,她的归宿怎会在南边?
“小姐若是不信,可不给解签的银子,”老先生捋着稀疏的花白胡须,胸有成竹。
“银子还是要给的,”容瑾笑了笑,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上去。其实她也不求多准,不过图一乐呵罢了。
随后容瑾也跟着退至一旁,可这时她却发觉,容清身后忽而多了十几个丫鬟婆子。而容清倒仍是一脸淡然,只不过不知怎的,她忽而面色苍白,鬓发也微湿。
容瑾明白了,太太这是把自己身边伺候的全派过来了,恐怕是为了监视容清。
“小姐,您怎的了?”知书望着容清惨白的面色,忙抽出粉绿色帕子为她擦汗。
“无碍,”容清扶着额,不胜虚弱的模样,“只是有些头昏,想是方才上山时出了一身汗,后头山风一吹,着了凉罢。”
离她最近的容辞咬了咬唇,小心翼翼伸手去搀,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拂开,容瑾上前去搀时,容清才轻轻搭着她的手肘,将容辞挤到后头去了。
容辞眼里的委屈,简直要化作泪滴下来了。
“小姐,要不奴婢安排您去东侧寮房先歇息歇息?”孙妈妈细细端详了容清好一阵子,见她不像是装的,这才上前搀扶,问道。
“也好,”容清声音发颤,搭着容瑾的手又转移到孙妈妈手肘上,还回头冲几个姐妹叮嘱:“你们不必跟来,自去逛罢,”此时她的唇色也泛了了,说罢甚至轻咳起来。
容瑾便望着她由十多个丫鬟婆子护送着往东面一排寮房去,总觉着哪儿不对劲,难道她想逃走?不能的,十多个丫鬟婆子,都够将一间寮房围一圈儿了,逃不了,这道理容清怎会不明白?
而剩下的三人中,容与仍因几姐妹为帕子吵嘴一事耿耿于怀,冷哼了声便快步先行了。
容辞与容瑾对视一眼,红唇微启,似是有话要说,却终是错开眼,先一步走开去。
容瑾没所谓,横竖同她们都不对付,这便携两个婢子往南边的钟楼去了。
年轻小姑娘不知寺庙的好处,眼见的除了菩萨便是僧弥,容瑾逛了藏经阁后便无聊得想回府,只得出了寺门到马车上去等。
“小姐,”雀儿见容瑾百无聊赖,忽而激动地提议道:“奴婢瞧方才来的山路上有许多白蘑菇,不如咱们去采了回去,做一碗新鲜的蘑菇炒肉。”
容瑾眼神一亮,又回头瞧了眼一脸肃色的红袖,故意斥雀儿:“我一个堂堂林家小姐,在道旁采蘑菇,让人瞧见了岂不笑话!”
雀儿耷拉下眉眼,吐了吐舌头。
没一会儿,容瑾便吩咐红袖替她去瞧瞧容清,她自个儿则拉着雀儿悄悄下了山……
白蘑菇不是什么稀罕物,稀罕就稀罕在十月底,万物凋败的时候居然还能长起来。
寻常的蘑菇九月出头便腐烂了,林家庄子上或许有,可献上来的山货都是些野味和山参,并无蘑菇这样不起眼的,连街市上也卖得少了,要想吃一碗蘑菇炒山鸡,还得自个儿掏银子让小厮上外头置办去。
眼下采一捧回去,用来炖山鸡岂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