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夫人听说顾衍召见颜舜华已是傍晚,她脸皮青了青,想到了沈宝珍死后顾衍的震怒。
那沈宝珍不让人省心,生的女儿也不让人省心!那野丫头才刚回京外头就传得那么难听,说什么她拒而不见——
颜老夫人着实气得不轻。
有那野丫头那样求见的?每天都赶着她午睡时过来,她便是想见也见不着!
厨子之女就是厨子之女,上不了台面!
颜老夫人正气恼着,最疼爱的孙女颜玉桂就哭着跑了进来,脸上挂着两串泪珠子,瞧着可怜极了。她还没开腔,已扑进颜老夫人怀里抽噎:“祖母,她们笑我!她们都在笑我!说我有个厨子家养大的姐姐!”
颜老夫人脸皮直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野丫头没了脸面倒没什么,家里没出阁的姑娘们可都被她害惨了!虽然颜玉桂比颜舜华还要小些看,远不到议亲的年纪,可若是不教训教训那野丫头,少不得还要继续祸害家里!
颜老夫人后悔极了。当初就不该因为对长子不上心,就让长子娶那么个女人进门。要不是那女人,长子如今又怎么会与自己离心……
想到那出身低微、气度却都比大家闺秀更落落大方的沈宝珍,颜老夫人眼底掠过一丝烦躁。阴魂不散!
颜老夫人哄好颜玉桂,叫来身边的嬷嬷,冷淡吩咐:“去隔壁‘颜宅’等着,等大姑娘回来了就领她过来见我。”
颜玉桂又吵闹起来:“我不要她回来!祖母,你再把她送走吧,把她送得远远地,我不想再见到她!”她扯着颜老夫人的手猛摇,摇得颜老夫人头晕眼花。
颜老夫人哪受得了孙女的哀求,当下就答应下来:“好了好了,我的心肝,你且回去,祖母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颜老夫人好说歹说哄走颜玉桂,被遣去“颜宅”的嬷嬷却已经去而复返。
嬷嬷面色为难,咬了咬牙,才据实以报:“老夫人,那边的人说,大姑娘被薛侯爷家的姑娘邀去赏枫了,晚上可能赶上宵禁回不来。”
颜老夫人坐直了身体:“什么?薛侯爷家?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又被薛侯爷家的邀走了?”
嬷嬷说:“听说薛侯爷正巧入宫觐见,碰着大姑娘要出宫了,便替他们家姑娘转达邀约。大姑娘应了后直接去了薛府,与薛家姑娘一起出了城了!”
“薛家哪位姑娘?”颜老夫人心中还有一丝期望。
嬷嬷纳闷地说:“能让薛侯爷亲自开口的,自然是那位大姑娘,最有才名的那位。”
颜老夫人沉默。
嬷嬷说:“白马寺那边的枫林最是喜人,薛侯爷家在那边有别庄,大姑娘应该是跟薛家姑娘去了那边。老妇人,要奴婢领人跑一趟吗?”
颜老夫人面色沉沉:“不用了。”原以为颜舜华只是恰巧与钦使同行,应当与薛侯爷家攀不上交情才是,想不到素来最为清高的薛家姑娘竟主动要她去赏枫。
颜舜华对赏枫其实兴致缺缺。
她会应邀,只是在城里待无聊了而已。见着薛璇玑,她便笑了起来:“你都休了那么长的假期,学坊那边竟还让你休月假。”
静雅学坊的管教不如鹿鸣书院严格,大部分学生都是世家之女,家就在京城,每个月都能休上几天假,有的学生甚至直接住在家中。
薛璇玑含笑说:“先生一向宽厚。”
薛璇玑的先生叫曲合璧,名字里倒是有故事的。当初北地战乱,曲先生父母失散,各带着半块玉璧颠沛流离。多年之后他们再重逢,一个当了官,另一个阴差阳错成了对方上司私养的歌姬。
一日上司宴请,让歌姬出来助兴,曲母一见曲父,还未开口便先落下泪来。
曲父也认出了曲母,顿时掩面痛哭。
上司问其故,曲父将个中缘由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说。上司让他们将半块玉璧取出来,当场一合,却见那两半玉璧齐整整地并在一块,瞧不出半点裂痕。
上司怜他们情深义重,亲自帮歌姬除了奴籍,圆了他们合璧之情。第二年曲母生下一女,取名合璧,也就是如今的曲先生。
曲先生因为出身的缘故,曾经饱受欺凌,后来她因为过人的聪慧而成了先帝的女官,先帝行事甚至会先问她的意见——因着这份恩宠,曲先生家中兄弟也全都官至要职。一时间京城甚至都“不重生男重生女”,盼着女儿能入宫当个女官,得圣上青眼。
先帝去世后,曲先生也辞了女官之职,办了静雅学坊。
颜舜华不由说:“你先生很有名。”
薛璇玑眼底掠过一丝异彩:“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人。”
难怪你以后会走她那条路。颜舜华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对薛璇玑说:“这赏枫不该秋天来的。”
薛璇玑微讶:“不是秋天才有红叶可赏吗?”说着薛璇玑弯身捡起一片齐整的红叶,交给跟随在后的丫鬟拿着。
颜舜华一看便知道薛璇玑准备写那“红叶诗”。没想到薛璇玑也有这种小女孩儿的喜好。她也弯身捡了几片,交给玉润拿着。这红彤彤的叶子若是写几句诗在上面,确实挺有味道的。
颜舜华挑完了叶子,才说:“春天来才好呢!”
薛璇玑看向她,想听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颜舜华说:“我跟你说,天气冷的时候,枫树的树干里面会攒很多糖,到了春天这些糖会变成糖汁!”
薛璇玑:“……”
颜舜华笑眯眯:“我们只要拿个小管子在枫树身上戳个洞,枫树里的糖汁就会流出来。不过这些红色叶子的枫树不行,得挑黄色叶子的。等收集到足够多的糖汁,倒进锅里烧一烧,马上可以变成枫糖浆!枫糖浆可甜了,还带有枫树独特的味道!要是明年再来这边的话,我可以叫人帮忙采集些糖汁,做点枫糖糕给你尝尝!”
薛璇玑:“……”
薛璇玑还没来得及说话,上头就传来“噗嗤”一声,原来是个手长脚长的少年人坐在树上,把颜舜华的对话全听了去。那少年人剃了个光头,但又不全光,既像和尚,又像俗家人。
薛璇玑对京城各家的人都有了解,一看便知这是定南侯府的长子。
定南侯失了越州和青州,被弹劾后很光棍地表示我老了我不干了,直接撂担子回京城养老。任凭御史们骂得他屁股都冒烟,他还是安坐家中,吃喝玩乐,拒不出门,拒不回南边。
定南侯只有一个老来子,也是不着调的,丞相对定南侯说“你不去也行,你儿子上”,他儿子便自己剃了头,到白马寺主持面前一拜,说:“今儿我出家了,不管俗世了!”然后就赖在白马寺里不再离开。
白马寺主持拿他没办法,只能让这无赖住下了。
这个头发短得快没有的少年,恐怕就是定南侯那老无赖的儿子窦明安!
窦明安转了个身,盘腿坐在年龄最大的那颗树上,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看颜舜华,又看看薛璇玑,笑嘻嘻地说:“你们都很有名啊!有趣,真有趣!那个小丫头,你说的枫糖是真的吗?只要插根管子进去,就会有糖汁流出来?”
颜舜华说:“那是自然,不过要在天气刚转暖、雪刚化的时候取糖,等枫树叶子发芽了,枫糖的味道就不对了。”
窦明安说:“要黄色叶子的枫树是吧?我知道哪儿有,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薛璇玑扫了窦明安一眼,确定窦明安没恶意后才和颜舜华一起跟了上去。太阳还没落山,天边是美丽的云霞,眼前则是无边无际的红叶之海,怎么看都是美不胜收的美景。偏偏同行的两人都惦记着那枫糖,一门心思去寻那黄叶的枫树,真是大煞风景!
不过,倒是比那些诗会之类的要有趣多了。
薛璇玑暗暗想着,低头看了看鞋尖沾上的泥土,学着颜舜华把脚步迈得更大一些。
很快地,颜舜华看到了一丛黄叶。黄色枫叶也是连片栽着的,看上去与夕阳辉光一样金灿灿,甚至还要更灿烂一些。颜舜华跑了上去,高兴地说:“这些枫树长得可真好,春天过来时一定会有很多糖汁!”
窦明安是个自来熟,径自和颜舜华商量起取糖的管子该怎么做,熬糖又该怎么熬。颜舜华也不瞒着,三两下就把要准备的东西和熬制过程交待清楚。
窦明安奇了:“你就不怕我到时提前过来把糖汁都取光?”
颜舜华说:“那正好啊,不用我自己动手了!”
窦明安目瞪口呆:“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看,居然想坐享其成这么无耻!”
颜舜华也瞪他:“你想着把糖汁取光不是更无耻?”
窦明安哈哈一笑:“不错,都无耻,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会定时过来看看,再它们长叶子前取糖。别担心,到时我会分你的。”说完他瞧了瞧天色,拍拍屁股上的细碎树皮,“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抢饭吃了!”
没等颜舜华和薛璇玑说话,他就迅速消失在枫林里,眨眼间连影儿都找不着了。
薛璇玑说:“果然荒唐。”
颜舜华却说:“其实还挺有趣的。”她拉住薛璇玑,“我也饿了!”
薛璇玑说:“别庄那边应该已经把饭菜备好了。”
两人在侍卫和丫鬟的护卫下回别庄,才出枫林,却迎面遇到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