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盛率兵抵达前三天, 凤台关已经弹尽粮绝了,被舒翰叩开关口不过是时间问题。
之所以落到如此局面,与天庸三关沦落太快不无关系。原本, 在凤台关前面增设三道防线,就是为了关键时刻争取时间。凤台关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一旦丢失, 渝京城岌岌可危。
然而这一次铁勒人兴兵南下,天庸三关不要说发挥抵抗作用,就连个警示也没能提前给出。
一夜之间沦落三关, 这是谁也无法预料到的。毕竟西北地广人稀,从天庸关到阳岭关再到落霞关,快马加鞭也得跑上大半夜, 更别说三关都是占据了有利地形,堪称易守难攻的。
偏偏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舒翰带着一万铁勒骑兵, 恍若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凤台关前。
更令人感到惊恐的是, 铁勒人竟然采取了屠城战术,破一关屠一城,所过之地片甲不留。
大衍皇朝太多年没有打过仗了,不仅是朝廷和官兵不习惯, 边疆的百姓也不习惯。
曾几何时, 铁勒人连年犯边,那时候的边境百姓比起现在可要强悍多了,家家户户的青壮年都会抄起家伙上前迎敌, 配合朝廷驻军行事。
当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时的大衍皇朝还没能力主动出击,敌人打上门了只能全民皆兵。
直到兴祖年间,长宁武王和昭阳桓侯把铁勒人打回了漠北老家,大衍皇朝的北疆才迎来了真正的安宁。
随后,中宗皇帝开拓灵州,成祖皇帝光复南疆、收复琉球;再后来,西域诸国纷纷臣服,格桑高原的苏瑟尔家族主动称臣,大衍皇朝进入了万邦来朝的盛世。
都说好日子过得久了,人就容易松懈,卫氏皇室如此,皇朝的百姓也是如此。
失土未收边境未宁的时候,卫家的皇帝代代励精图治,谁也不敢懈怠。同样在强敌环绕的局面下,边地的民风也是强悍无比,谁敢打过来我就敢打回去,压根儿不带怕的。
但在过去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大衍皇朝的军队就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仗。
长期不打仗对老百姓来说肯定是好事,谁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呢,整天打打杀杀像什么话。
可在大漠以北,铁勒人过的却不是这样的安稳日子。他们暂时不和大衍皇朝打了,可和周边的游牧民族,却是从来没有停止过各种争斗。
要知道,草原上的民族都是慕强的,谁的拳头硬大家伙儿就听谁的。
铁勒人此前和大衍皇朝对持的年代,他们就是草原上当仁不让的霸主。
但在被长宁武王和昭阳桓侯彻底击溃后,铁勒人的霸主地位受到了威胁,底下的小弟们开始不听话了。
当惯了老大的人肯定是不甘心被人取代的,铁勒人一边和大衍皇朝进行边贸交易,一边对不听话的小弟进行逐个击破,直到重新坐稳老大的位置。
不同的生态环境造就了铁勒骑兵强悍的战斗力,便是一时被人击溃,十几二十年也就缓过来了。
大衍皇朝却是不可能长期养着过多的骑兵的,人家是马背上的民族,我们不是。都像兴祖皇帝那样,倾全国之力去养马,最后搞得国库空虚是得不偿失的。
此消彼长之下,两国军队战斗力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不容忽视的事实。
天庸关究竟是如何沦陷的,谁也说不清,因为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铁勒人就杀进城了。
可阳岭关和落霞关的丢失,在霍泽看来都是傅新的锅。
“不是傅新带人叫门,阳岭关和落霞关不会丢得那么快!”提起天庸关守将傅新,武安侯世子霍泽义愤填膺。更可气的是,阳岭关守将战死了,落霞关守将被俘自尽了,傅新却不知道哪去了。
“他是被俘后带人去叫门,还是……”君律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霍泽不屑地哼了声,用谁都能听出不满的语气说道:“那就不知道了,有关傅新的事,我也是听逃到凤台关的百姓说的,他在落霞关失陷后就不见了踪影,再也没人见过他。”
霍泽是个实事求是的好少年,虽然怀疑傅新,可由于没有证据,倒也没有盖棺定论,直接就把罪名给他扣上。
卫盛闻言默不作声,原就严肃的神情更加深沉了几分。很显然,他对傅新的所作所为也是很不满的。
铁勒人凶残如斯,破关之后竟然屠城,幸存百姓选择逃亡无可厚非。可傅新身为一关守将,不带兵断后给百姓争取时间也就罢了,还亲自去下一关叩关,这就显得很过分了。
暂且不考虑傅新通敌的可能性,单是明知敌方在身后穷追不舍,还前去叫关,导致阳岭关和落霞关陷入危局,傅新的行为就可以军法论处了。
自古以来,能当北方草原霸主的民族行为都是很凶残的,不乏有人干过压着无辜百姓前去攻城的先例。
这就很考验守将的心理素质和大局观了,不开城门于心不忍,可要是开了门,搞不好会连自己也搭进去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偏偏朝上还有不懂战事的老古董,没事就给皇帝上过弹劾的折子,说边关武将铁石心肠不恤民情。搞得人更加为难,开门是错,不开门也是错,简直就是两面不是人。
于是到了成祖年间,皇帝亲自出来给人撑腰了,只要于大局有利,不开城门绝对无过。反之要是开了门,因此引得敌人破了城,其罪当诛。
成祖皇帝此言一出,朝上顿时炸开了锅,弹劾的折子一时间如同雪片般飞向御书房。
成祖皇帝坚持己见不为所动,他甚至规定了,一旦城池沦陷,战略性的撤退是允许的,绝不会说谁没有死战到底就要论罪,可要是明知追兵在后还去叫关,那就要军法论罪了。
当然,成祖皇帝是这样说了,可他在位期间,这样的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倒是傅新,说是对号入座都不夸张。不是自己人带路,一夜沦落三关绝不可能。
“你们有开门放百姓进城?”君律关注的重点永远与众不同。
霍泽点点头,神色略显沉重:“起初不敢开门,铁勒人来得太突然了,我们完全没有准备。后来我出城和舒翰打了一场,趁机放了人进来,只是已经不多了。”
“不怪你们,你们做得很好。”见霍泽面露自责之色,卫盛如此说道。
凤台关比起阳岭关和落霞关重要多了,要是霍泽父子贸然开了门,卫盛会觉得他们脑子进了水。
霍泽低下头不说话,卫盛又道:“一直是舒翰在带兵攻城,苏尔伽可有出现?”只要卫盛的援军在破关前赶到,凤台关基本就算保住了,可卫盛的任务并不止于此。
霍泽抬起头,拱手回道:“都是舒翰在指挥,苏尔伽没有出现,他应该还在王廷。”
卫盛闻言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向君律道:“又让你说中了,看来你说那招真能用上。”
所有可做参考的旧例里,铁勒人抢钱抢人抢粮食的事没少做,可却少有屠城,更少有占领城池不走的,他们通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捞够了好处就撤退。
只有这一回,舒翰反其道而行之,他每到一处都是先屠城,也不是把全城人都杀光,而是杀掉男性青壮年,老弱妇孺只要不反抗,差不多都能活命。
很明显,屠城不是舒翰的目的,而是手段,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占领这些城池,就必须先解决掉最有威胁的反抗力量,同时也给剩余的人群强烈的威慑。
凤台关易守难攻,大衍开国数百年,除了温弘主动弃关那一回,无论情况如何危急,都没有失陷过。
卫盛的援军赶到之前,舒翰没有攻下凤台关,那么以后他也不会有机会了。
可就是这样,舒翰还是没有死心,这从他退兵三十里,而不是退到落霞关就能看出来。
保住凤台关对卫盛来说是不够的,他还得把丢掉的天庸三关收回来。
“舒翰的野心太大了,他想吞掉整个朔州,只可惜……”君律说到这里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罕见的锐利,“苏尔伽未必是这样想的。”
前世,舒翰是在干掉了苏尔伽登上汗位以后才和大衍开战的,可就是这样,他也是很艰难才吃掉了半个朔州。
现在的话,舒翰的实力还不够,苏尔伽未必支持他如此激进的行为。
强攻天庸三关无疑是不划算的,卫盛行事虽然冲动,行军打仗却是十分谨慎。
“霍泽,你们父子继续死守凤台关,无论舒翰如何挑衅,坚决不予理睬。”前些天,武安侯霍博中了铁勒人的暗箭,凤台关前线的具体事务都是霍泽在负责。
“末将领命。”就凭凤台关原来的驻军,守关也是没问题的,他们缺的是粮草,但是这个问题随着卫盛的到来也解决了。
“君律,你随我出击。”卫盛看似随意地说道:“我去会会苏尔伽,你就去骚扰右贤王好了。”
卫盛话音未落,霍泽就是一脸的惊愕,他以前虽然没有见过君律,可还是听母亲和妹妹说起过他的。
姜家堂弟的小夫君嘛,听说还是琅琊君家的传人,只听谈吐是个懂兵法的,可会不会是纸上谈兵呢,二殿下这就把人带在身边历练,会不会太冒险了,要知道君律比他还小三岁呢。
等到卫盛把话说完,霍泽已经张开嘴合不拢了。敢情二殿下不是要打落霞关,而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直接去会铁勒大汗苏尔伽。至于君律,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
“只是‘骚扰’就可以吗?”其实君律自己也很意外,卫盛的胆子够大的,不过和他聊了一路,就敢对自己委以重任了,也不管他以前没有经验,哪怕是演习经验都没有。
“我最多只能给你一千骑兵,你要能打得过右贤王,我也不介意。”尽管卫盛带了三万援军过来,可骑兵只有五千,剩余的全是步兵,能分给君律一千,已经是很大方的表现了。
君律暗笑不语,卫盛当他是昭阳桓侯吗,八百铁骑就能大破铁勒人,还能俘敌两千多。
事实上,在大衍皇朝所以从军的少年心目中,昭阳桓侯都是憧憬的对象和向往的目标。只是谁也没有信心,自己可以重复他的经历,那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自信如君律,也是觉得自己能达到他的两三成就很满足了。
然而等到出了朔州,驰骋在宽广无垠的大漠上,君律就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了,只剩下万丈豪情无法抒发。
君律一直是个方向感很好的人,只要到过一次的地方,就绝不会遗忘。
可他从来不知道,即使是没到过的大漠,只要有地图和向导,他也不会迷路。
君律隐隐有些惊讶,不是说草原上和大漠里都很容易迷路吗,大衍皇朝对铁勒发起的反击,起码有一半是因为迷路和无法找到敌人无疾而终。
而长宁武王和昭阳桓侯能有那般显赫的战功,与他们一打一个准不无关系。
和周围人惊骇到无以言表的表情相比,君律的惊讶简直可以说是淡定。因为那些人都在想,这是君家人特有的天赋吗,君律的方向感好得有点可怕,每次出击就没有落空的。
卫盛给君律的任务是骚扰右贤王,牵制他的力量,让他不能回援苏尔伽。
君律牢记使命绝不恋战,每处都是打完就跑,根本不让对手摸清自己的实力。这样的打法不是君律开创的,当年的昭阳桓侯就是这样,以战养战不带补给,孤军深入数千里恍若无人之境。
由于君律的转移速度太快了,一时间右贤王麾下风声鹤唳,整个都被他打懵了。
就这样,君律仅以一千骑兵就牵制住了右贤王的主要兵力,让他根本无暇顾及苏尔伽的召唤。
不过到底是在对手的地盘上,右贤王四处派兵拦截君律,使得他的行动不再自如,身后也时不时就坠上了小尾巴。
换成真正十五岁的少年君律,面对这样的局面肯定不会退缩,他再多收几个人头,就要赶上初次出征的昭阳桓侯了。
但是两世为人的经历注定了君律远超常人的成熟,他掐指算了算,觉得卫盛应该差不多拿下苏尔伽了,就及时带兵撤退了,没让越来越粗长的尾巴给追上。
君律觉得卫盛拿下苏尔伽没有问题,纯粹是从纸面实力分析的。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卫盛带到凤台关的军队是大衍皇朝最精锐的军队。而铁勒最厉害的铁骑又被舒翰带走了,留给苏尔伽的明显差了两等。
再加上卫盛对苏尔伽个人能力的碾压,打赢不算稀奇。
苏尔伽扛不住卫盛的猛攻,肯定就要召舒翰回援。舒翰固然是不愿意的,可他迟迟攻不下凤台关,底下的将士也有情绪。如今老巢又被人围住了,也是不走不行,毕竟苏尔伽才是大汗。
由于君律跑出去太远,卫盛好几日没有他的消息了,等到两人会合,都被对方的战绩给震惊了。
卫盛所谓的骚扰,真的就是骚扰,让右贤王无心分神就可以了。
可君律一路砍杀过去,自身损失不过百余人,愣是收获了数十倍于己身的人头。
再说卫盛这边,他不是一般地打败了苏尔伽,而是直捣王廷,差点就生擒了苏尔伽。
舒翰主动撤兵了,天庸三关顺利收回,只是没能同舒翰进行直接交手,让卫盛深感遗憾:“舒翰是个祸害,此次没能除掉他,日后必生事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有旨,不得贸然出击。”事实上,就是没有神佑皇帝的那道圣旨,卫盛也不会再出兵的。
当年兴祖皇帝打铁勒,那是倾国之力,所以长宁武王和昭阳桓侯才能无所畏惧,几度越过大漠进行作战。
这回卫盛打苏尔伽,君律打右贤王,都是出其不意,而且是在舒翰被牵制在凤台关的情况下。如今舒翰已经回撤了,他们各方面准备都不足,再度出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即便如此,接到皇帝的旨意,君律的心情还是很不爽。
他很清楚,神佑皇帝下令不打了绝不是考虑到实际情况,他只是没想到卫盛那么能打。
不是每个皇帝都像中宗皇帝、成祖皇帝那样信任自己儿子的,神佑皇帝尤其是个多疑的。他用卫盛带兵是因为信不过长宁王,可卫盛的战斗力如此强悍,皇帝心里怎么可能不打鼓。
收复天庸三关也就罢了,卫盛还直接打败了铁勒大汗,在军中的威信大大上升,这是比让卫盛掌握军权更让皇帝感到可怕的事情。
君律同样是被卫盛给震撼到了,他以前就知道卫盛能打,可他不知道他这么能打。
由此可见,卫盛前世打舒翰的时候,他的弟弟拖后腿有多严重,以至于君律低估了他的实力。
有那么一瞬间,君律都想改投门庭了,因为比起处处以成祖皇帝自居的神佑皇帝,卫盛才是真正的具有先祖遗风。
大衍皇朝积累的问题太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不好就是动摇根基。君律以前不看好卫盛也是这个原因,可是现在,他有点动摇了,说不定卫盛能以毒攻毒呢。
遗憾的是,命运没给君律这个机会,如果他知道回京后等待卫盛的命运是什么,他一定会阻止他的。
然而君律不知道,所以他是带着点兴奋的心情回到渝京的。
“那群兔崽子,竟敢贪污军饷,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卫盛在凤台关收集了不少证据,打算回去先把卫盏给解决了,什么钱不好污,竟连军饷也敢打主意,简直是活腻了。
君律就没想那么多了,他出来一趟来回三个月,回去他儿子说不定都会动了。
满心喜悦的君律万不会想到,在渝京等待他们的,是比边关更险恶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