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百花小楼(十三)
清风习习,月色溶溶。
花满楼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感受到-种由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惶恐,他的心彻底乱了。他漫步到荷花池,感受着池水荡漾,静静地思考半晌,越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在劫难逃。
"七童哥哥。’
顾白月的居所临近荷花池,她洗漱过后,正在打理一头浓密秀发,忽然有一丝异样的直觉,支开轩窗,果然看到了花满楼。说起来,他们小时候就喜欢蹲在荷花池边的大石头上,偶尔用手指戳一戳小青蛙的肚皮,顽劣得令人头疼。顾白月快步来到柳树下,看向温柔斯文的男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义母知道了必定要担心的。"
女子嗓音空灵缥缈,在暗夜之中听来,还有一丝慵懒软糯,蕴含不自知的妩媚。
花满楼心中发软,不知怎么就低低一笑,随口问了一句:“只有娘亲担心吗?,
顾白月一怔:“什么?”
花满楼自觉失言,耳根悄悄红了。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氛围逐渐变得暧昧起来,顾白月无措地抿了抿红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如今都已生长成人,不可以再像幼年那般嬉笑打闹。
毕竟,他们虽是结义兄妹,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是该彼此避嫌了。顾白月:“七童哥哥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要睡觉啦。”少女转身欲走,斜刺里蓦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一截柔荑,春风来袭,将花满楼呢喃话语送至耳畔。“阿月,你.....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吗?”顾白月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你,你说心意?”花满楼点头:“是啊,阿月,我不想参加相亲宴。”“为何?’
“我心有所属,情有独钟,若是去参加相亲宴,既亵渎了我心中所爱,也是对其他姑娘的轻视。’
顾白月似有所觉,几乎要吞掉自己舌头,“你所爱之人,是....是谁?”
"是你。’
-抹纤细身影快速逃回房间,抵着两扇合拢的门板,吓得心口噗通噗通狂跳,脸颊晕染绯绯糜艳之色。
侍女讶异地问:“小姐,您怎么了,脸色竟然这样红?”顾白月抚摸了一下滚烫的面皮,欲盖弥彰:“没什么,是你看错了。’
整整三天,顾白月开始躲着花满楼,那天晚上,花满楼隐晦地剖白了自己的心意,将一腔炽热而真挚的爱,虔诚地奉献给她。顾白月有些心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七童为什么会对她渐生情愫呢?若是义父义母知晓,又会作何感想呢?
十五年前,顾白月顺利进入神鬼谷,拜入墨神医门下,成为他老人家关门弟子,承袭其一手独步江湖,号称阎王退避的医术,在谷中闭门不出,潜心修习近十年,又外出历练五年。她的人生几乎全被各式各样的草药填满了,来往奔波于不同的病患之间,哪里有精力思考儿女之情呢?
何况,顾白月曾经发誓,一定要揪出十五年前那个黑心烂肠的小鬼,找到阿七等人的下落,还要配齐药材,为花满楼眼睛施针,助他重见光明。
顾白月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了,情爱也要暂时退避一射之地。她一边想,一边戴着斗笠,握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给药草施肥,算了算时间,这株优昙花马上就要盛开了。这株优昙花乃是顾白月从深山移植而来,她常常以自身鲜血喂养,药用价值极高,是为花满楼医治眼睛的必备之药。躲来躲去,赏花宴还是来了。
侍女们将顾白月从药田里拉出来,殷勤备至地为她沐浴更衣,涂脂抹粉,顾白月几次三番想要落荒而逃,无奈顾青霜坐在一旁压阵,时不时用冷幽幽的目光瞥她一下。
顾白月顶着一脑袋沉甸甸的金银钗环,小狗一般吐了吐舌头,"姐姐,你老实告诉我,你跟义母压根不是想让我去相亲,而是为了让我去兜售咱们家的首饰,对不对?"
侍女们笑作一团,顾青霜没好气地瞪她:“胡说什么呢。’顾白月为了方便行医,一向穿着简单朴素,乌压压的青丝也常年只用发带束着,此时换上灿若流霞的衣裙,挽了精致优雅的朝云近香髻,肤若凝脂,瓷白如玉,美得宛若九天仙娥。待到顾白月姗姗来迟,花园里已经汇聚了一群年轻男女,放眼望去,珠围翠绕,锦绣成堆,容貌气度皆非泛泛之辈,尽是檀郎谢女,芝兰玉树。
花夫人为了几个未曾婚配的儿女殚精竭虑,特意精心挑择筛选过一遍,但凡能来到这场宴会之人,家世容貌,性情喜好,本就非同流俗,谁知顾白月一出现,直接惊艳四座,震慑全场。姑娘们尚能镇定自若,勉强维持矜持,凉亭那边的男客们几乎个个心旌摇曳,目眩神迷,纷纷开始含蓄地讨好花满楼。他反抗失败,被父母双亲强逼着来参加相亲宴,已经够失落了,此时还要听着一群人明里暗里求娶阿月。花满楼:‘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窘迫模样,顿时哈哈大笑,他自己倒是混到女孩子堆里,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宴席之上很是热闹,先是曲水流觞,后又泛舟同游,花家还安排了歌舞乐曲,陈列投壶捶丸等游戏器具,来宾们也是铆足了劲儿,各展所长,一时觥筹交错,笑语不断,直闹到月上柳梢头。众人太过热情,惹得顾白月招架不住,她借口要更衣,趁机躲了出来,坐在一处石凳乘凉。
这是花园最深处,繁花似锦,柳枝依依,白天时自然有一股姹紫嫣红的美丽,到了夜晚,月明星稀,灯火遥遥,别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朦胧之美。
谁知顾白月刚坐下
一会儿,好巧不巧,花满楼也来了此处。细想也是情有可原,顾白月和花满楼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偏偏又是全场关注的重点,难免焦头烂额,想要躲清闲,而花满楼比顾白月还要了解花园构造,会来到此处,并不算稀奇。想到两人之间那场戛然而止的对话,顾自月尚未理清自己的思绪,为免两相尴尬,就打算暂时避一避。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四处一瞧,这才发现三面围墙,一面留着月洞门,只可惜那月洞门正在花满楼身后,若要溜走,必然要经过花满楼身侧。
他自目盲之后,就苦练耳力,感官较常人敏锐十倍,顾白月可不敢赌,否则被花满楼当场抓包,也太过羞耻了。顾白月寻思片刻,悄无声息地绕到一丛花树后,依靠粉墙,静静站立,想着花满楼许是喝多了,来这里吹吹风,过个一时半刻,自然也就走了。
她屏息凝神,默默降低存在感,心中不合时宜地浮现一丝愧疚,深感自己此举,仿佛是在故意欺负花满楼看不见。真是罪过,罪过。
花满楼缓步走来,分花拂柳,从容不迫,时不时轻抚一下花叶,玉石般俊美的脸庞上,洋溢着温柔坚韧之力。月色清辉,光影斑驳,周围暗想幽幽袅袅,草丛里传来昆虫鸣叫,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顾白月暗暗祈祷,希望花满楼快点离开,不想这人非但没走,反而兜兜转转地来到墙角,恰在顾白月藏身的花树前面。隔着扶疏花木,顾白月看到一张干净清俊的脸,如巍峨春山,绵延春溪,以及带着竹叶清爽之气的十里春风。她忽然有些难过:这样一个金质玉相,温和不争的人,却被伤了眼睛,白玉有瑕,徒增遗憾,
花满楼压低一段花枝,认认真真地嗅闻片刻,温润眉眼都是满足的笑意,柔声笑叹:“好香啊.....
这个失明多年的男人,用他宽容博爱的一颗心,睿智地体悟着世间万物之美,仰首观望月亮,半晌之后,忽而歪头一笑,孩子气地笑问:“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不是,阿月?"说出去谁会信呢,一个瞎子,竟然在赏月,还亲呢地同她分享。到底还是被发现了啊,那她刚才缩头缩脑地躲半天,大气都不敢出,又算什么?
顾白月又羞又窘,慢慢从花树后走出来,莫名觉得自己如同鸟雀自投罗网,“七童哥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这里吗?”花满楼坦诚:“是啊。”
顾白月捂脸:“那我也太丢人了吧。”
她羞了一会儿,蓦然发现一丝蹊跷,“等等,七童哥哥你撒谎,这是一株西府海棠,鲥鱼多刺,海棠无香,哪里来得香味啊?"花满楼莞尔:“我说得不是海棠啊。
顾白月:“?!‘
妈呀,这还是我单纯无害的七童哥哥吗?也太会撩了吧。优昙花终于要开了,顾白月-
了,
-大早就跑去药田里看,不成想花
茎上光秃秃的,只剩几片花叶,顶头最大那只本该盛放的优昙花,不知道被谁薅走了!
天杀的采花贼,那可是用来治病的东西啊!顾白月思来想去,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干脆找来一块大字板,挂在优昙花上,又唰唰唰写下一行字:世上最聪明的小偷,也偷不走我的花盆!
少女冷笑,听说犯罪凶手最喜欢回到案发现场,那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