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百花小楼(六)
那贼人本想对产房中的稚弱婴儿下手,不想斜刺里冲出来两个半大孩子,他瞧见其中一个锦衣华服,料到是花如令小儿子,干脆一把将他钳制,逼得一众护卫和武师傅不得不后退,这才纵身逃跑。
“七童哥哥!”
顾白月落后一步赶到,瞧见这一幕吓得瞳孔紧缩,猛得扑过去,死死抱住贼人左腿,他一时摆脱不得,拖拽着两孩子飞身离开。
贼人黑衣蒙面,藏头露尾,对周围地形很是熟悉,轻功也极为了得,带着两个孩子依旧健步如飞,一团团灰黑色树影迅速倒退。
到了宽广开阔地带,贼人似乎以为花家人追不上来,可以高枕无忧,急欲解决两个包袱,高高举起手中大刀,想要杀掉花满楼。
孰料,顾白月人小鬼大,一路都在装晕,见状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一口咬在贼人腿上,花满楼趁机急速后退,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击。
只可惜,两个小孩子,哪里斗得过心狠手辣的大人?顾白月和花满楼的反应都堪称机敏,但到底比不得贼人老谋深算,贼人一脚将顾白月瑞开,在花满楼回护顾白月之际,又抢上前来补了一刀,
刀锋寒光湛湛,散发着腥臭气息。
顾白月同花满楼相互抱着,就地一滚,刀锋未曾如贼人预料一般,划破花满楼咽喉,却在他眼皮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阿!”
花满楼吃痛,依旧紧紧揽着顾白月不撒手,在此千钧一发之时,花家几位郎君率领众护卫和丁师傅等人终于赶到,一番鏖战,将对方重伤。
那贼人见寡不敌众,虚晃一招,抛出一枚烟雾弹,便逃走了。
这边顾白月忍着肺腑剧痛,仔细端详花满楼面色,见他苍白如纸,已经痛得昏昏沉沉,连忙大声招呼道:“陆小,快摁住七童哥哥双手,别让他碰眼睛!”陆小凤同花家诸位郎君一起,急切地围拢过来,只见花满楼双目流出血泪,一道深深的血痕直蔓延到鬓角,顿时心底咯噔一跳,沉声道:“七童!”
顾白月急得跺脚:“快点摁住他!”
大家虽不明其理,但被小丫头严肃认真的语气感染,下意识地按照她的话照做,顾白月蹭蹭蹭地爬到草丛里,迅疾地辨识出合适的草药,嚼碎了裹在手帕里,沥出绿色汁液抹在花满楼眼睛周围。
花满楼双目剧痛,火辣辣得犹如油煎火烧,忽觉一丝沁凉之意,待要上手摸一摸,双臂都被几个哥哥制住,动弹不得。
有人撕下衣袍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有人低声安慰,有人抱他前行,好一阵兵荒马乱。
隐约之中,有人哇得一声吐出鲜血,花三郎惊呼:“阿月!”
七岁末尾,大年三十这一晚,花满楼失去了他的眼睛。花满楼浑浑噩噩地睡了许久,再次醒来时,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周围传来阵阵压抑的啜泣。有人悲戚道:“楼儿才多大,那人竟然也下得去手?他伤了楼儿眼睛,跟直接逼我去死有什么区别,我,我也不活了…”
这是他娘亲。
漫说花夫人悲痛欲绝,其他人也都不好受,花二郎连夜去了官府报案,三郎去寻相熟的江湖人士打探消息,四郎五郎带着家丁漫山遍野地搜捕,六郎跑去请郎中。人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宣泄着一腔怒火。张贞娘正在坐月子,家里人暂时都瞒着她,顾青霜既要顾念着大嫂子那边,又要抚慰大受打击的二老,还要照顾两个小病人,累得头晕目眩,只能含着参片强撑。花满楼刚摸索着坐起来,花夫人一瞧他惨白小脸,还有眼睛上蒙着的醒目白绸,顿时满腹酸楚,抱住花满楼嚎啕大哭:“我苦命的楼儿啊,娘亲对不住你,娘亲没有保护好你,让你遭此劫………
劫难?
原来如此。
想来阿月妹妹此前预料的生死之劫,指的就是此事了,他伸出双手感受着混沌黑暗,忆起彼时凶险情景,暗自思忖:只是伤及眼睛,还能保全我和阿月性命,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相较于肉身之痛,花满楼更因家人的所作所为动容,还淡然自若地劝慰花如令和花夫人:“爹,娘,你们别太难过了,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别无所求了。”谁知花夫人以为他在强颜欢笑,故意宽解她和花如令的心,闻言越发泣涕如雨。
花满楼越劝,花夫人哭得越厉害,花满楼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懊恼地转移话题:“对了,阿月妹妹呢,她怎么样?”
花夫人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了:“这次多亏了小丫头,否则……,你们俩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干脆跟你们一块去…”
她伤心得糊涂了,几次三番险些晕厥过去,花如令不得不接过话头:“小丫头没有大碍,但也受了不少罪。说起来,幸亏阿月机灵,那天晚上瞅个空子,扯断了金珠手串,护卫们才能沿路找过去。不过,那丫头也被恶贼踢了几脚,虽然吐出了淤血,也要仔细调养一段时日。”花如令说到此处,愈发发了狠,怒气咻咻地道:“楼儿放心,爹爹不管那人是谁,敢跑到我们府上兴风作浪,还斗胆伤害我的孩子们,爹就是倾家荡产,拿出全部家底砸,也要购得恶贼的项上人头!”
正说着,顾白月裹着纱布,脚步轻快地跑了进来:“七童哥哥。”
侍女歉疚地向几位主人解释:“阿月小姐听说七少爷醒了,坚持要过来看一眼,婢子实在拦不住。”顾青霜清楚自家妹妹的犟脾气,摆摆手:“算啦,不怪你,先下去吧。”
顾白月径直跑到床边,仰着头看向憔悴又茫然的花满楼,怔愣了一下,上前牵住他的手,真挚道歉:“对不起,七童哥哥,都怪我太没用了,要是我能再厉害一点,你是不是就没事了”
花满楼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反手将小丫头软乎乎的手指握住,悄悄捏了捏,示意她有些秘密要牢牢保守在心中,他微笑道:“那天要不是你牵制住坏人,我说不定已经成为他刀下亡魂了,所以,阿月妹妹,这不是你的错。”花夫人不知道内情,听得云遮雾罩,问过花满楼之后,才对那天夜里的危机情况,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一把抱过顾白月,红肿着眼睛含泪道:“好孩子,难为你这么小一点儿,竟然能忍着害怕,救护你哥哥,伯伯婶婶这辈子都念着你的大恩。”
花如令无奈:“你莫要在俩孩子面前一个劲儿哭哭啼啼,吓坏了他们。”
他慈爱地抚了抚顾白月额头,又对花满楼道:“楼儿,别听你娘胡说八道,你就是眼皮让人划了一下,府里的郎中看不好,还有城里的,城里的不行,我就把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郎中都请过来,或者我去一趟京城,大不了给朝廷捐几万两银子,请一位老资历的御医回来……原来,花满楼昏迷的过程中,花如令已经让府医给他和顾白月诊治过,顾白月的伤还好说,拿一些名贵药材养一养,总能养回来,但是花满楼的眼睛,却让几位府医束手无策。
不多时,花六郎带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进了门,细细一看,都是街面上有头有脸的医者,他们排着队上前,挨个将花满楼的伤口瞧了一遍。
花家开出了天价诊金,整座城里的大夫谁听了不心动,无奈望闻问切下来,才晓得问题有多棘手,几位老大夫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半天也没得出个定论。花如令急了:“到底该怎么治,您几位给个准话儿,要用什么灵芝鹿茸,库房里多得是,若是缺什么,我这就安排人手去买!”
老大夫们推推操操,末了一位年岁最长的耄耋老者越众而出,说出了一番同府医会诊结果相差无几的话:“七少爷的眼睛伤得太深,所幸受创后抢救及时,用得野生草药也对症,能保住一双眼珠,也能消去眼皮及眼尾的伤疤,至少外表上与常人无异,不会折损七少爷风姿,若再奢求其他,我等也回天乏术了!”
说来说去,花满楼的眼睛能挽救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花夫人闻言大放悲声,一口气没上来,硬挺挺地晕了过去。
一连几天,花夫人天天抱着花满楼哭,几乎哭瞎了一双眼睛,她在床前哭,几位郎君站在外围默默垂泪,侍女仆妇也跟着淌眼抹泪儿。
花家的氛围一日比一日低迷,花如令和花夫人素来宅心仁厚,体恤下人,这天晚上竞然因为一个小厮骂黄狗瞎了眼乱撞,两人齐齐大发雷霆,吓得众人噤若寒蝉。花满楼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更不愿一家人为了他悲悲戚戚,终日凄风苦雨。可惜他这个当事人无论怎么努力,大家都不相信他已经坦然接受失明一事,在这一点上,家人秉持着善意的固扎。
花满楼感动,惶恐,又无助,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重灵魂上的困境,不知该怎么打破僵局,才能让沉溺在哀痛之中的家人重新焕发笑容,不必用对待琉璃娃娃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迁就他。
有时候,被众人重重环绕,拥簇在中央,听着高低起伏的哭泣声,花满楼恍惚产生一种荒诞诡异的错觉: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了遇袭之日?所以家人才如此为他哀悼。“七童哥哥。”
顾白月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府医建议她适当运动一下,于是小丫头兴冲冲跑了过来,无视房间内冰冷窒息感,软声道:“七童哥哥,祥云阁把我们定制的五彩蹴鞠送来了,我们一块儿踢球去呀。”
“阿月!”
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顾青霜率先变了神色,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丫头忒胡闹了,没看到你七童哥哥受了伤,怎么还敢闹着让他陪你踢球。”
她怕顾白月惹恼花如令夫妇,小心地觑了一眼二老面容,低声告诫顾白月:“阿月你懂事一些,不可再任性了。”花如令夫妇只以为顾白月是童言无忌,不谙世事,双双关切地留意花满楼反应,生怕他被小丫头的话触痛伤疤。不成想花满楼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天,总算有人把他当做正常人了!
他唯一担心的是:“阿月妹妹,我已经看不到了,还能陪你踢球吗?”
顾白月牵着他往外走:“当然可以啊,你看不到了,还能听到,还能闻到,还能触碰到,又不是变作木偶娃娃了。”
花满楼开心地笑了:“对哦。”
他随着小丫头一起往外走,竞然渐渐注意到许多以前习惯性忽略的地方,原来家里的走廊这样长,台阶这样高,鹦鹉叫得这样响亮……
“咦,壁角这边新植了一株玉兰吗?”
“一直都有啊。”
“那我以前怎么不曾留意呢?”
顾白月笑得古灵精怪:“因为七童哥哥以前用眼睛看东西,现在用心看东西,当然不一样啊。”花满楼若有所悟:“不错,我还能用心看待万……”他走着走着,心胸豁然开朗,灵台一片澄澈空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丫头的良苦用心,她走在侧前方,落地时有意加重脚步声,还在发带上绑了小铃铛,五彩蹴鞠上也缀了珠子,稍一动作,叮铃作响。
花园里,顾白月站在五步开外,轻轻摇了摇蹴鞠:“七童哥哥,你准备好了吗?”
花满楼侧耳倾听:“你放心,阿月,我已经知晓怎么陪你踢球了。”
两个小娃娃玩得痛快极了,顶着一脑门的汗,大笑了起来,清脆的声音远远传出去,实在动听极了。不远处,花如令感慨再三,对妻子道:“或许,我们应该向阿月学一学,更改一下同楼儿的相处方式了。”花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吩咐侍女:“传我的话儿,以后阿月是我们府上正儿八经的嫡小姐,谁若是敢怠慢她,我和老爷决不轻饶!”
随着花家不断提高赏金,四处延医问药,关于铁鞋大盗重出江湖,重伤江南首富花家七子,致使其盲了双目的消息,也迅速传遍大江南北,一时甚嚣尘上。有人念及花家积德行善,时常怜贫惜弱的种种义举,直叹天道不公,令人唏嘘。
唯有一人,听得传闻,心情大为畅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密室中,愉悦地咯咯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我没有的东西,别人也不配有,我瞎了眼睛,他也瞎了眼睛,待到天下人全都瞎了眼睛,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