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百花小楼（五）
花满楼的师父是道家出身，名号为云崖子，性情如闲云野鹤一般，喜欢四处游山玩水。
几年前，云崖子因缘际会之下，受了花家一份恩情，一来为了酬谢，二来也是觉得花满楼这孩子合眼缘，干脆收他为弟子。
云崖子在花家居住过，自然也同花六郎打过交道，听说他也想拜入自己门下，只觉得好笑,抚着胡须道：“六少爷，若是老朽所料不错，你不是潜心悟道，而是害怕徐老夫子的课业，所以，我不能收你，否则便是耽误了你。”花六郎垂头丧气，大为伤心。
花满楼牵着顾白月上前，央求道：“师父，您看阿月妹妹多聪明，多可爱啊，让她给您做关门弟子，好不好？”云崖子打趣：“我看你不是想让小丫头给我做关门弟子，而是想让她给你做师妹。”
老者笑眯眯地说完，这才低头认认真真瞧向顾白月。双方默默对视。
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一个粉妆玉琢，垂髫稚龄。云崖子越看越惊，内心已然掀起滔天巨浪，这孩子容貌太过出挑，眉眼之间凝聚一团紫气，面相神秘莫测，如云遮雾绕，周身更是气运强盛，非有累世大功德，难以至此，竞然连他也窥不破小女孩的来历。
他端详许久，最终不得不承受：“我教不了这孩子，她有自己的道。”
两小孩听不懂云崖子的话，花满楼还要再祈求一番，顾白月却握了握他的手，古灵精怪地歪头问云崖子：“老爷爷，我不做你的弟子，也可以来找你玩吗？”云崖子哈哈大笑：“当然可以啊，老朽很高兴有一位忘年交。”
云崖子传授花满楼内家心法，注重培养孩子干净纯澈，不然尘垢的向善之心，另有一位丁建成师傅，负责教导外家拳脚，以作强身健体。
顾白月病好之后，顾青霜开始认真给她调养身体，除了饮食上格外注意些，还在征求花如令夫妇同意后，请求丁师傅费心，让他连着顾白月一起教。
丁师傅原本想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多收一位学生，花家给的束格也能更多些，谁知见了这只新收的小娃娃，才知道问题有多棘手。
倒不是说这孩子不开窍，恰恰相反，她太过机灵了，很快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姿势摆得有模有样，可惜软绵绵的，没多少力道。
花满楼开心不已：“丁师傅，阿月妹妹学得这样快，你不高兴吗？”
丁建成满心心忧虑：“武学一途可快不得，欲速则不达，阿月小姐虽然聪明，但她在武学上的成就恐怕很有限。”花满楼不解：“为什么？”
丁建成更愁了，这还用问吗，小丫头刚练习了一刻钟，前来探望的人已经来了五六波，有送茶水的，有送糕点的，还有送换洗衣物的，更夸张的是，大少夫人竟然还命人搬来一架屏风，说是演武场这边的风太硬，别把小丫头吹吹倒了。
天知道，现在已经入夏了！
丁师傅不胜其烦，顾忌着这些都是自己的雇主，抹不开情面下逐客令，就想去请花夫人约束一下，谁知道他还没去，花夫人先一步来了。
小丫头的脸颊粉扑扑，毛绒绒，活脱脱一只香甜的水蜜桃，上面刚沁出几点汗，花夫人就心疼得不行，抱住顾白月心肝头的叫，软声哄劝：“哎呦，乖囡囡，你已经很厉害了，咱不练了，先歇一会啊。”
丁师傅”
他忍无可忍，马不停蹄地去找一家之主告状，见面就直奔主题：“花老爷，府上的几位女眷，还有大小郎君们，是不是太溺爱阿月小姐了？”
花老爷满脸无辜：“那咋了？”
丁师傅一噎：“阿月小姐天资很高，根骨也不错，若是肯下苦功夫，以后必定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你们这么宠着她，岂非白白糟蹋了天才？须知慈母多败儿啊！”花老爷大手一挥：“家里这么多臭小子，难道将来一个混出名堂的都没有？就这么一个乖丫头，宠点就宠点吧，我和夫人原本也不想让阿月习武，更没想过让她闯江湖，是她姐姐坚持要让阿月历练，我们也不好驳儿媳妇的面子。等到阿月再大一些，给她配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万事都可以砸银子解决，何必逼着孩子吃苦？……哦，对了，你还认识身手不凡的女侠吗？愿不愿意屈尊就驾，来寒舍保护内宅安稳？月钱好商量…
丁师傅”
他扭头看向花满楼，解释道：“任何武术都非朝夕之功，需要大量重复性练习，俗话里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说得就是这个道理，过程中难免磕磕碰碰，摔摔打打。但你看看，大家这么偏爱阿月小姐，哪里舍得让她吃苦？”
花满楼一脸理所当然：“家里就阿月妹妹一个女孩子，大家多心疼她些，也是在所难免，何况，阿月妹妹多乖巧可爱啊。”
丁师傅”
算了，毁灭吧，大家都没救了。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转眼就是几个月光阴。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新年的气息也越发浓郁，花家是生意人，逢年过节事情繁多，几位大小郎君也被花如令支使得团团转，顾青霜跟着花夫人打理内宅琐事，照料肚子高高隆起的张贞娘。
张贞娘怀胎十月，眼看就要临盆，花夫人和顾青霜大半精力都在她身上，分|身乏术。
家里人各司其职，人人都有一大摊子事，忙得应接不暇，自然也就忽略了顾白月的反常。
这小小的女娃已经接连几日失眠，水润润的大眼睛下面晕染着一片青黑，她自己偷偷用姐姐的脂粉遮掩住，又总是躲避大人的视线，就连情绪也有些烦躁，仿佛受惊的鸟雀，仓皇地捏住花满楼衣袖。
花满楼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就连陆小凤嘲笑她是一只跟屁虫，小丫头也瘪着嘴巴不反驳。花满楼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他倒是不反感阿月这样依赖自己，只是见不得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模样。“阿月妹妹，你在害怕什么，告诉我好不好？”顾白月抬头，她那双又大又圆的明净双眸，直愣愣地看向花满楼的脸庞，那里索绕着一大团沉甸甸的黑气，预兆着不祥的气息，且明显比顾白月上次在花如令夫妇身上看到的黑气还要强大。
如果说花如令夫妇上次栖云寺之行，只是血光之灾，那么，这一次缠上花满楼的，几乎是生死之劫，即便侥幸活下来，也要付出惨痛代价。
顾白月尝试着帮花满楼化解，无奈那团黑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聚越多，几乎化作实质，明晃晃地彰显着一个信息：
应劫之日，就要来了。
顾白月也说不清楚那一天究竞会什么时候到来，只能感受到它在逐渐逼近，忧心忡忡地叮嘱花满楼：“七童哥哥，你最近千万不要出门，更不要接近陌生人，一定要乖乖待在家里，知道吗？”
花满楼不解其意，依旧认真应诺。
午后，云崖子正盘腿打坐，小丫头鬼鬼祟崇地扒着门框往里看，过了一会儿，敲了敲门问：“老爷爷，我可以进来吗？”
云崖子睁开眼睛，对顾白月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目光睿智豁达，了然道：“你有事要问我？”顾白月点点头：“老爷爷，我看到七童哥哥身上有一大团黑影，像一只癞皮小狗，无论如何都赶不走它，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果然如此。
云崖子早就猜到顾白月有过人之处，闻言也不觉得惊诧，反而道：“我听说，春天的时候，你帮助楼儿父母避开栖云寺一劫，在那之后，你大病三天。”
顾白月不以为意：“是啊。”
云崖子叹气：“孩子，你可知道，随意干涉他人因果，是要承担反噬的，更改的事情越重要，反噬越严重，你难道不怕危及自身吗？”
小丫头缩手缩脚地坐在蒲团上，鼓着一张充满稚气的包子脸，天真地说：“我想试一试。”
“你走吧，孩子，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
老人抬眸远望，沉淀着岁月痕迹的沧桑面容，流露几丝无奈：“那是楼儿的命定之劫，非命定之人不可解，天意要如此，老朽也无可奈何。”
小丫头迈着蹒跚步伐，怏怏不乐地离开了。阳光从菱形格子窗透进来，洒落一地斑驳，空气中浮游着尘埃，纤毫毕现，时光如此温和静谧，直教人昏昏欲睡。
云崖子：“出来吧。”
书架丛林，角落里传来一阵细微脚步声，锦袍玉带的小男孩绕出来：“师父。”
“都听见了？”
“听见了。”
云崖子看了看花满楼，不愧是他亲选的得意门生，小小年纪已然出落得不凡，听见这种惊天秘闻，且事关自身生死，竟然能够淡然自若，从容应答。
花家七子，果然不同凡响。
“你现在知晓，阿月为什么惴惴不安了吧？“云崖子轻扬拂尘，哑然失笑，“说起来，你们这两只顽皮鬼，还真是惹人发笑，都跑老头我这儿，打听对方的事，还不早不晚地撞上了。”
花满楼垂首不语。
他再如何镇定，也不过是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乍然听闻自己有一道生死之劫，且马上就要应验，若说一点都不畏惧，实在自欺欺人，但最初的惊慌失措过后，心里又涌上暖意和感激。
原来阿月妹妹这段时日，都在为他的安危忙碌，甚至不惜折损自身福报。
既然已经清楚症结所知，他也就能够对症下药，不必继续来师父居所翻阅古籍，寻找治疗失眠症的办法了。云崖子见他沉默，关切道：“你心里怎么样，可还受得住？”
花满楼诚实道：“有一点怕，师父，我会死吗？”云崖子黯然：“险死还生。”
花满楼舒了一口气：“不会死就行。”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事要做，有两个真心相交的好朋友，有一群对他关怀备至的亲人，花满楼当然不舍得死。
花满楼来到花园，找到正吭味吭哧尝百草的小丫头，亲昵地拍了拍她，俯身玩笑道：“阿月妹妹，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吃饭睡觉，不许再为我担忧了，小孩子太爱操心，会长不高的。”
“阿？”
顾白月揪着草叶站起身来：“七童哥哥，你都知道了？”
花满楼微笑：“是，我都知道了。阿月妹妹，你身上有一些奇异之处，或许你现在还意识不到，这种能力究竞有多神奇，可是一旦被有心之人知晓，你会成为大家掠夺的对象，变作众矢之的。防人之心不可无，阿月妹妹，为了你自身计，以后千万不要将这种未卜先知，预测吉凶的神力，泄露给任何人。”
顾白月笑盈盈地说：“这话姐姐也说过，七童哥哥放心，除了你和姐姐，旁人都不知道的。”
她茫然地看了看手中野生草药，“可是，我该怎么救你呢？”
墙角几株梅花开了，清风袭来，暗香浮动。举目四望，天高云阔，花满楼认真感受着生命的美好，以一种孩童独有的温柔纯稚之力，怀抱着赤子心性，铿锵有力地说道：“阿月妹妹，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虽有慈悲之心，但救不了千万人，所…”他回眸一笑，定定地看向顾白月：“让我承担自己的命运吧。”
大年三十这天，花家照例在长街摆了流水席，供给十里八村贫寒老弱享用，也是为子孙后代积福积德。陆小凤裹着红披风，跑来吃吃喝喝，三个小朋友在暖阁里，围着火炉烤红薯吃。
突然，附近一户人家的烟花爆炸，紧接着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花夫人嘴里直念佛号，连忙抽出了一部分家丁前去援助。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贞娘受了惊吓，肚子里迟迟不肯落地的孩子，终于发动了，花夫人和顾青霜守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
偏在此时，事赶事地忙乱起来，府里潜入了一名窃贼，花家养得护院也不是吃素的，发现踪迹之后，呼喝着涌了过去，可惜都不是那贼人对手。
丁建成率领一众武师傅跑来，呈合围之势，意欲包抄擒拿。
岂料那贼人手段狠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趁乱闯入内宅，与此同时，婴儿啼哭声划破长空。不好！
花满楼和陆小凤双双站了起来，纷纷跑去产房外戍守，只匆匆嘱咐小丫头：“阿月，快找一个安全地方躲起来！”顾白月欲言又止，心底清楚劝不住花满楼，干脆紧跟着跑了过去。
强敌来袭，武功最高强的花三郎去了邻家救火，大嫂子刚刚经历产子之痛，花如令和花夫人毫无自保之力，内院又大多都是女眷，花满楼若是此时还坐得住，他也就不是花满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