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白玉美人（三十）
“阿月，你别哭，他们奈何不了我，这世上唯有你能杀死我……
无花无视森森剑载，颓然躺在顾白月怀里，伸手去擦拭她腮边泪水，傲骨嶙峋的眉眼染上几分哀愁，却在望向楚留香时，隐晦地给对方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哥，你先别说话。”
顾白月将他拖到角落，躲在一处凹陷的石窟，又轻手轻脚喂无花喝了一点自己的鲜血，再用百淬丹给他吊着一口气，芙蓉玉面上沁出细密汗水，忧虑之色难以遮掩。期间楚留香几次欲言又止，想要洗去身上污名，见顾白月忙得焦头烂额，魂不守舍，深感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挫败地幽幽一叹。
山体坍塌越来越严重，秋灵素跑过来，想要拉顾白月离开，顾白月却避开她的手：“你们走吧，不用管我。”南宫灵过来协助秋灵素，急切地从旁劝导：“姐姐，这家伙伤势太重，眼看就要死了，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他，你快随我们一起离开！”
顾白月格外固执：“不，他死不了，我活一天，他就能活一天。”
秋灵素呆若木鸡，愣愣地看向顾白月，继而泣涕如雨：“阿月，娘亲才刚寻回你，你说这样的话，岂非诛心？让我怎么承受得住。”
顾白月默然片刻，淡淡念道：“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秋灵素如遭雷劈，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诗经·小弁》里的句子，以儿女的口吻怨怪父母抛弃自己，阿月，你，你难道还不肯原谅我们吗？”
匆忙赶来的顾剑也是一惊，暗自思索道：我们不愿接纳无花，到底伤了这孩子的心，他二人虽无兄妹之实，毕竞过去担了兄妹之名，又是在那样凄惨可悲，举目无依的环境下一块儿长大，关系亲厚些也无可厚非，但若是过于亲昵，恐怕惹人诟病，我儿又是女子，名誉上岂非要吃亏。他武功卓绝，在此等乱石如矢，群雄仓皇的状况下，犹自镇定淡然，随性自在，似分花拂柳，闲庭信步，一手持剑，一手欲牵顾白月，准备先带她脱离险境。“别过来。”
顾白月往洞外望了一眼：“"算算时辰，沙尘暴就要来了，你们逃命去吧，再耽搁下去，此处就要被湮没了。”顾剑看出顾白月意志坚定，绝难更改，连忙温声劝导道：“孩子，你别怕，爹爹带你和他一起离开。”谁知顾白月摇头：“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一块巨石砰然落下，此处洞穴外深内窄，勉强能够容纳两人，巨石卡在洞口，退路就被堵死，单凭人力根本不可能撼动分毫。
顾剑瞳孔一缩，悲声道：“不！”
秋灵素状若癫狂，徒手去扣石头，直累得指甲断折，十指血迹斑斑，依旧巨石纹丝不动，她哭嚎着让顾剑想办法。
顾剑试着用重剑撬动，但巨石牢牢卡在那里，根本没有借力点，他同楚留香南宫灵等人一起合力，用尽了办法，依旧徒劳无功。
洞外狂风乍起，沙尘滚滚而来，一股沉痛的悲哀涌上心头，胡铁花和姬冰雁过来拉扯楚留香，“别发疯了，老臭虫，再不出去，咱们都要给他俩陪葬了！”当下，司空流云过来搀扶悲痛欲绝的顾剑，丐帮弟子拥簇着秋灵素，两位长老钳制住南宫灵，马不停蹄地往外跑。
南宫灵放声嚎啕，几度哽咽，迷了心智般胡言乱语：“你们抛下了我，又一次抛下了我，每次都是这样，五岁那年离开不带上我，十五岁终于让我见了姐姐，转头又把我送回了济南，现在，你们还是不肯理一理我…”这位丐帮之主，少年英才，此时哭得涕泗横流，像是失群的雏鸟，独自彷徨。
山崖古树摇摇欲坠，飞沙走石，顷刻便堆积成沙丘，此时此刻，什么千年宝藏，什么复国希望，都比不得身家性命重要。
终于来到开阔地带，心有余悸之人仓皇逃窜，无叶和尚同一众少林弟子念诵佛经，默默超度亡魂。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终于彻底落幕。
天地一片苍茫，明月依旧高悬苍穹，悲悯地俯视人间。兰州，姬冰雁宅邸。
三兄弟聚在一块儿喝酒，只不过，这一次少了欢声笑语，人人心底都颇不是滋味，楚留香更是整个晚上几乎一言不发。
胡铁花安慰他：“老臭虫，你要是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别一个劲儿地喝闷酒。”
楚留香一边喝，一边说：“老胡，老姬，你们说阿绿和无花，会不会其实还活着？”
胡铁花差点被酒呛死，表情复杂：“你在做白日梦吗？那种情况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神仙来了也跑不掉啊。”
楚留香看向姬冰雁，想听一听他的意见，姬冰雁同样嗤笑：“我看阿绿一死，你的心也跟着死了，情爱果然使人盲目。”
楚留香摇头：“不，我只是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或许不了解无首山山形走势，却足够了解无花心性。他那个人精于算计，多智近妖，恨不得走一步想三步，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沦落到进退维谷的狼狈境地。更何况，阿绿还在那里，无花对阿绿爱逾性命，我赌他舍不得。”
姬冰雁冷静地思考片刻：“当日在千岩窟的情形，你我都有目共睹，无花和阿绿被困在石窟深处，如何逃脱？”楚留香若有所思：“无花既然能够在千岩窟埋下炸」药，难道不会给自己和阿绿准备一条退路吗？须知，狡兔三窟，秉性使然。”
胡铁花听得奇怪：“你好像对他很有信心？”楚留香颔首：“江湖传言，都说无花不懂机关暗道，所以才在勘测无首山时，不慎破坏山脉，以至于山体坍陷，引来众多觊觎宝藏之人。”
姬冰雁：“难道并非如此？”
楚留香笑了：“恐怕这才是无花的高明之处，你们可知，我同无花如何相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蜀中唐门作客，唐门少主对他异常礼遇，奉为座上宾。”众所周知，唐门不但精通各种暗器，奇门遁甲和机关密道也不在话下。
既然有此渊源，那么，无花果真不通机关秘术吗？姬冰雁适时泼了一盆冷水，“你别忘了，我们当时在山脚下待了许久，一丝儿鬼影都没看到，即便无花和阿绿能从洞窟脱身，又怎么抵御沙尘暴呢，他们俩难道能飞天遁地不成？”
楚留香沉吟：“这也是我至今都想不通的一点，所以，我打算亲自去探一探。”
胡铁花：“去哪里？”
楚留香神秘一笑：“不如咱们猜一猜，倘或咱们是阿绿，带着一个重伤在身的无花，会到哪里休养生息呢。”石林洞府。
无花悠悠醒转，一睁眼便看到少女伏在床榻边，带着几分疲倦，已然恬淡入睡，她眉眼皎洁无暇，氤氲着一片惑人而不自知的妩媚之色。
宛若桃花浮水，海棠醉日。
他忘记了伤口带来的疼痛，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阿月，心中一切阴私诡谲，骤然消失殆尽。
刹那间，冰河解冻，春光乍泄。
爱到极致似乎就是这样，忧其所忧，乐其所乐，为之神魂颠倒。
顾白月感受到无花的目光，渐渐苏醒，瞧他含笑睨着自己，暖意融融，温柔和煦，她不觉脸颊发烫，笑靥胜春：“哥，你一直瞧着我做什么？”
无花难掩笑意：“我见你小手小脚，乖乖巧巧地蜷缩在这儿，就觉得怪可爱的，心底止不住发笑。”顾白月揶揄：“我忙到现在，脸都没洗，你对我的滤镜未免太厚了吧。”
无花诚实道：“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情人？
烛火摇曳，室内流动着暖昧氛围，无端显露出几分狎昵。
少女仙姿佚貌，眼尾绯色，腼腆又无所适从。十五岁之前，两人受石观音愚弄，一直以为彼此是同胎双生的亲兄妹，直到顾白月医术越来越精湛，通过一些遗传症状，对三人亲缘关系做了分析，最后才笃定，她同无花和石观音都无血缘关系。
也是从那时候起，顾白月萌生想要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只是，两人兄妹相称多年，顾白月以前腿脚不便，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依赖无花照料，长兄如父的念头几乎深入骨髓，就算在十五岁那年窥破真相，顾白月也始终敬重无花。
她因身体羸弱，发育缓慢，又少接触外人，导致人情世故上也有些笨拙，像一口格外迟钝的刀，华光内敛。顾白月怔然地呆坐了一会儿，悄悄羞红了脸，几乎不敢直视无花眼眸，轻轻嗔怪：“哥，你说什么呢……”亏得无花曾经还是光风霁月，斩断七情六欲的僧人，却说出这样轻佻的话，简直近乎调情。
少女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阿月，别走。”
无花一把握住顾白月伶仃细弱的手腕，流露出几分祈求，歉疚道：“对不住，是哥哥失态了，饶我这一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