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Act 19
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回家的路上。
宋敏行吃完了木签上的最后一点麦芽糖，抬起头，对上了沈甜隐隐失落的眼眸。
这一趟赶集收获颇丰，沈甜自然也是欢喜的。只是最后的小插曲，他满心满眼的希望落空，难免有些落差。
但沈甜也明白，这是由于他报了不切实际的期待。“怎么了？”
宋敏行一向敏锐。
她举起木签，在沈甜眼前晃了晃。
“……你还想吃？”
沈甜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头。
宋敏行于是收起木签，放入随身携带的垃圾袋里。山间并未设立公共垃圾箱，维护环境全凭所有人的共同自觉。
他们适才瞧见门前的大松树，小宝就蹬着脚蹼，摇头晃脑，从院子里跑出来迎接了。
“回来啦？”
宋舜华听见了动静。
“回来了，"宋敏行放下集市上采购来的物品，“买了一点日用杂货，还给您捎了些茶叶。”
今晚吃酒酿元宵，配上薄荷饼。
午餐吃得丰盛，晚餐便简单一些。
沈甜主动请缨。
通过连日来的观察和学习，沈甜已经初步掌握了如何升起炉灶，以及使用大铁锅烹饪的技巧。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夕阳的余晖透过小窗，洒进砖墙垒砌的小厨房，橘黄色的温暖光影，漂浮在几人忙碌的身影之间。一同随风飘来的,还有远方稻田的小麦清香。灶台上，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正往外冒着白烟，煮沸的热汤也在咕噜噜地冒着泡。
雪白软糯的小元宵，珠圆玉润，在滚水里上下翻滚，十分可爱。
碰撞之间，醪糟的米粒随之四散，发酵过的酒香扑鼻而来。
沈甜手持一柄木勺，轻轻地来回搅动。
他的额角微微渗出细汗。
灶膛里的柴火劈啪作响。
宋敏行揉着面，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去看两眼，盯紧火候，以免柴火烧得太旺。
薄荷饼是宋敏行和姥姥一起做的。
祖孙俩一个揉面，一个调馅，配合默契，和乐融融。进山的第一日，缓解了沈甜头晕症状的薄荷，如今摊进了面饼。
沈甜咬了一口，味道竞然也十分合宜。
“还有薄荷米糕呢！”
宋婆婆笑眯眯道。
薄荷饼是咸口的，薄荷米糕则是一道清凉的甜品。饭后，祖孙俩和客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赏月乘凉。
见沈甜对这些自制的甜品小食似是有些感兴趣，宋敏行指着尚未开花但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介绍道：“这株是金桂，九十月花开最盛。到时候可以用于制作桂花酒酿，桂花拉糕，桂花糖烧饼……都好吃。”沈甜一一记下。
下弦月宛如一弯银钩，悬挂于夜空之中。
幽静的山间远离城市的光污染，银河清晰可见，星辰明亮犹如碎钻。
“这里比LA更像City of Stars。“沈甜轻声慨叹。宋敏行恍然，在格里菲斯天文台，她领略到了繁星之城的美。
从山顶俯瞰下去，整座城市夜景的灯光交织，汇成一片熠熠闪耀的繁星之海。
City of Stars，名副其实。然而沈甜却说这里比LA更像City of Stars。“因为，这里是真实闪耀着的繁星。"宋敏行低语。他们坐在夜空之下，一起指认着真实闪耀着的星辰。著名的夏季大三角，雌鹰展翅般的天鹰座，宛如十字架的天鹅座。
以及明亮闪耀，最引人瞩目，也最容易识别出来的天琴座，真的是非常漂亮的蓝白色。
“橙黄色的那颗，是大角星。”
宋敏行在夏季的夜空中找到了属于春天的星座。“还有心宿二。”
尽管没有那么明亮，但是特殊的橙红色让这颗天蝎座的星格外耀眼。
“如果你在这里待到七八月，能观赏到盛大的英仙座流星雨。”
还有虽然亮度低一些，流速慢一些，没有英仙座流星雨那般壮观，但也十分美丽的南三角座流星雨。宋敏行没有说。
因为她觉得沈甜不会待到那么晚。毕竟晨星的事务繁多。
从前她在晨星做安保的时候，就经常看到他加班至深夜。
借着月光，宋婆婆从井水里打捞出来西瓜，众人切开分吃了。
不知道是不是生长在山水间的缘故，西瓜也格外的鲜甜可口，经过井水浸泡，吃起来更加爽口，清甜的汁水入喉，凉意直直地沁人心脾。
吃完瓜，乘完凉，蒲扇扑了一会儿流萤，明月也升至了中天。
众人于是回屋歇息去了。
姥姥戴上了老花镜，翻阅报纸。
沈甜也坐在桌旁，打开笔记本，远程处理一些公司事务。
宋舜华搁下报纸，正待摘下老花镜，冷不丁瞧见对面的沈甜，不禁笑着感叹。
“这孩子，长得真俏啊！”
宋敏行循声望了过去。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趣。
而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似乎也由于光线产生了一些颜色的变化。
宋敏行问了出来。
沈甜有些犹豫，却还是承认了：
“我们的眼睛……颜色是会变化的，随着光线，随着年令。″
沈甜是混血，小时候的眼睛是另一种蓝。
不止是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也是。
想了想，沈甜拿出了手机，向她们展示自己童年的照片。
“哎，“宋敏行惊讶，“你小时候是金发碧眼呢！”连宋舜华也称赞道：“还真是个漂亮洋娃娃。”照片上的小男孩有着一头淡金色的柔软曩发，只合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眸如同蓝宝石一般，还有牛奶似的白皙肌肤。
不是漂亮精致的洋娃娃，是什么？
“不过，随着我长大，后面金色慢慢褪成了棕色。”沈甜滑动着手机相册。
美人没有需要过渡的尴尬期。
青春期里每一个时间段的沈甜，各有不同，但都是美丽的。
虽然宋婆婆赞叹连连，但难免不是出于一个亲切的长辈对于晚辈的滤镜，更何况他是来做客的。因此沈甜还是有些不安。
“敏行…你觉得，金发是不是更好看一点？"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事实上，天然金发十分罕见。
很多白人小时候是金发，长大了都会变成不同程度的棕色。
童年的金发较为常见，但成年后仍然保持金发的概率却仅为2%左右，许多金发的成年白人，其实都是定期染发的。
宋敏行觉得，如果她此时回答是，那么说不定一觉醒来，明天就能看见染了金发的沈甜了。
她想起来，晨星里有一位男职员是定期染金发的。尽管化学试剂伤害身体，需要补染的频率也非常高。但即便如此，八卦传闻里男职员那极其钟情于金发的太太，最后似乎还是厌倦了丈夫时不时长出来的黑色发根。在宋敏行离职前几天，听前台弟弟说，那名男职员被抛弃了，他的太太找了个天然金发的北欧男友。前台弟弟批评那个男职员也太不懂事了，强扭的瓜怎么会甜，白白耽误了一个好女人那么久的时间，本来，她哪里用得着看那么久的布丁头啊。
“不用，我对金发没什么执念。”
宋敏行果断道。
这个答案是真心的。
她看着沈甜的头发。
“像这样柔和的、天然的颜色，就很好。”男人的眼睛在不同的光线中，会呈现出微妙的不同。流光溢彩。
宋敏行觉得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不必拘泥于某一种蓝。
“你的眼睛，每一种蓝色，都很漂亮。“她轻声说道。即使是她在圣塔莫尼卡捡到的那块石头，在阴影里，和在阳光下，也是截然不同的蓝色呢。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宋敏行就看见了泪光闪烁的、晶莹的蓝。
宋舜华在旁边瞧见了，连忙“哎哟”一声，口里念叨着去找手帕了。
她退出堂屋，说着是去找手帕，却径直往自己屋里歇息去了，把独处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两个年轻人。宋敏行叹息着将沈甜拥入怀中，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她心心想，漂亮的洋娃娃，原来是水晶琉璃做的呢，真是脆弱得紧。
不过，也是可怜可爱的。
徜徉于大自然钟灵神秀的山水之间，久居城市的动物，例如人，似乎也蜕变成了纯粹的生灵。一整天，从早到晚，沈甜都过得简单又充实，什么也不用想。
如果不是处理工作以及翻看相册童年照片，沈甜根本想不起来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的存在。
沈甜原先是有信息依存症的，随身携带的手机是他的安全感来源之一。
所以一开始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宋敏行可以将那只屏幕碎成蜘蛛网的手机留在身边使用了那么久，没有淘汰。即使更换成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后，他仍然很少见她使用，只除了查英文单词--在配置了电子辞典后，那只手机又退回了基础的联络功能。
但后来，沈甜理解了。
之前他们旅行期间，在他和她一起完整度过的时间里，沈甜的手机屏幕使用时间大幅度降低，比平时减少了70%。
倘若没有工作，也没有外人打扰，在这里和她一起生活，他大概也不需要手机了吧。
“早点睡吧。”
互道晚安前，宋敏行嘱咐沈甜。
“明天早起，带你去看山上的日出。”
宋敏行说的早起，和沈甜理解的早起，好像不是一回事。
沈甜平日十分严谨自律，即使工作加班到深夜，也会在清晨醒来，早起护肤健身。
但即便是他也没想到，宋敏行说的早起，不是四五点，而是擦着黑的三点。
夏季的口出时间较早，他们住在半山腰，登上山顶也需要一段功夫。
因此只能将早起的时间提到这个点。
宋敏行在叫醒沈甜之前，先下了两碗雪菜肉丝面，各自加了个荷包蛋，微微溏心。
“不知道你喜欢吃几分熟的，就按照我自己的口味做了。”
宋敏行转过头，看见了站在灶台旁边，揉着惺忪睡眼的沈甜。
啊，真是稀奇。
不同于那些情绪化的男人，沈甜平日里一贯冷静沉稳，即使是泪眼迷蒙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是透亮清醒的。过去他总是比她起的更早。
宋敏行起床之后，往往见到的是一桌精心搭配好的早餐，以及站在桌旁微笑着的，优雅美丽的沈甜。好像，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不在清醒状态的他呢。宋敏行心底生出了一丝奇妙的柔软。
沈甜此前迷迷糊糊的，眼下见到了热气腾腾的两碗面，清醒过来了大半。
他刚拿起筷子准备吃，又想到了什么，放下了筷子。沈甜拿出了手机一一不得不承认，手机还是有用处的。宋敏行埋头吃着面，突然听见了拍照的喀嚓声。他们一起吃过那么多饭，不管是沈甜自己在家做的，还是那些排队预约要提前一年半载的fine dining，宋敏行从来没见过他打开摄像头，“让手机先吃"。沈甜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记录下她亲自为他下厨的时刻。
拍完后，他收起了手机，对着这碗看似平淡无奇的雪菜肉丝面，看了又看，舍不得动筷。
见男人感动得快哭了，宋敏行有几分无奈，轻声道：“快吃吧。垫过了肚子再上山。”
“吃完，我们好动身出发。”
黎明破晓之前，山间还笼罩着薄雾，肌肤生凉。沈甜在宋敏行的提醒下，特意多添了一件外套，仍是被露水打湿了。
但是这微微泅湿的袖口，却也让他与这座山更加亲近了些许。
山路蜿蜒曲折，宋敏行和沈甜一前一后地行进。沈甜确信，自己此前从未到过这里。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座山。
然而置身其中，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座山似曾相识，如此熟稔。
迎着晨风，他看向了走在前方的宋敏行。
或许.……
他找到了原因。
因为，她就是这座山。
宋敏行在这座山里长大，朝朝暮暮，霞友云朋。这座山已经溶入她的骨血，成为她生命的底色，是她个人性格与特质的一部分。
与宋敏行相处时，沈甜时常感到惊叹与好奇。她有着无比强大而稳定的内核。
他总是惊异于她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能量，究竞源自于哪里。
原来，在这里。
大自然是一切力量的源泉。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远也不会干涸。
它是，一切生命的源头。
经过大约一个小时的攀爬，宋敏行和沈甜终于登上了山J顶。
两个人在四周静悄悄的幽暗之中，等待破晓的那道曙光。
海明威有一句关于“流动的盛宴”的著名理论。如果你年轻的时候，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那么巴黎就会自此成为你人生中一场流动的盛宴。
那么，她呢？
她生命最初的伊始，她的童年与少年，她迄今为止人生中的绝大多数光阴，都在这座山中度过。山水同自然，就是宋敏行生命中流动的盛宴。沈甜望向她。
宋敏行看起来很平静。
这种平静一直环绕着她，他从未见到它被打破。沈甜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因为他们只是在等待日出。
想到这一点，沈甜也清空了所有的心心绪，纯粹地，去等待这一场日出。
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旭日东升。
第一缕光刺破云雾，跃出云海，照亮人间。蓦地，沈甜忽而开口：
“我好像，爱上了这座山。”
宋敏行闻言，微微一笑。
她没有去看他，而是看向了他们所在的这座山。晨风吹拂，曙光笼罩大地。
触目所及，山间的所有风景都被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温暖光晕。
宋敏行轻声回应道：
“我也是。”
她深爱着这座山，以及它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