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Act 20
山巅的日出,壮美而辉煌。
朝霞瑰丽的色彩,晕染黎明的天空。
随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灿烂的光辉普照大地,山脚下的小镇渐渐从沉寂之中苏醒过来。
宋敏行和沈甜并肩看完了整个变化的过程。天光彻底大亮。
此时下山无须再借助手电筒照明。
宋敏行和沈甜也准备下山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山路难行,沿途小径蜿蜒而曲折,宋敏行提醒沈甜多加注意。
待下到相对平缓的林间,宋敏行见沈甜有些疲乏,想来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便提议停下来休息片刻。两个人坐在了一根倒下的树干上。
歇息时,沈甜瞥见了不远处松树底下野生的蘑菇,好奇道:
“这是什么蘑菇?可以吃吗?”
他是听过"红伞伞,白杆杆,吃了躺板板"的顺口溜的。不过这几株蘑菇的色彩并不艳丽,看起来十分朴素,像是可以食用的。
“虽然看起来和无毒的草鸡枞鹅膏很像,但也可能是剧毒的假褐云斑鹅膏。”
宋敏行冷静的声音响起。
“后者的话,食用会导致肾衰竭。”
因为肉眼几乎无法区分,所以她一般不会去碰。每年都有因为误食假褐云斑鹅膏中毒去世的人。…好的,打扰了。
沈甜立即收回了目光,看向另一边的草从间:“那这旁边的呢?”
“这个,我们当地一般俗称白毒伞。”
光听这个名字,沈甜就知道是有毒的了。
不仅有毒,而且……
“剧毒,“宋敏行下了判断,“食用后会造成急性肝损害。”
宋敏行起了身。
尽管他们坐的位置和这些剧毒蘑菇生长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我们走吧,先离开这里。”
又走了一段,沈甜瞧见了眼熟的牛肝菌,随口道:“那边那个,是牛肝菌吗?看起来煲汤很鲜。”“嗯,是牛肝菌没错,"宋敏行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沈甜的运气,“但是……
沈甜迟疑道:……也有毒吗?”
牛肝菌有很多种,眼前这株,就属于不太能吃的一种。“它的毒性,比刚才那两位轻,吃了会上吐下泻。“宋敏行委婉道。
肠胃炎确实比肾衰竭和肝损害来得轻。
沈甜沉默了。
接下来的路上,沈甜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
童话绘本里的大白蘑菇出现了。
一排排雪白的伞盖,像云朵一样,十分可爱。沈甜觉得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翻车了。
宋敏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一这位更是重量级。
宋敏行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剧毒。”
宋敏行很想眼不见为净。
但是还得进行解释说明。
“它……比较齐全。”
宋敏行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
“血溶,胃肠毒素,肝脏毒素,神经毒素,它都有。”真的很齐全。
四毒俱全。
沈甜原以为这可爱的大白蘑菇是童话绘本,结果实际上是ICU通知书。
宋敏行叹了一口气。
她既深爱并眷恋着这座山,也对大自然保有敬畏之心。宋敏行不知道对于这些蘑菇,沈甜是单纯好奇,还是馋这一口了。
总之,在这之后,宋敏行沿途留心着,捡了一些常见的、确定可食用的菌菇。
鸡枞煲汤,竹荪炒肉,口蘑烤着吃。
靠山吃山,每一株可食用的菌菇对他们这些山民而言,都是来自山的恩惠与馈赠。
午餐是这一桌山珍。
餐后甜品是姥姥自制的山楂糕。
宋家的后院种着山楂树。
每年的这个时候,宋舜华都会制作山楂糕。“衍光那孩子爱吃,就多做了点,正好明天她回来了,立刻就能吃上。”
许衍光。
沈甜记得这个名字。
是许昭的妹妹,和敏行一起长大的发小。
“衍光从小就爱吃这些酸酸甜甜的。”
提到好友,宋敏行不觉莞尔。
宋舜华嗔怪道:“你不也是?”
“小时候就属你们俩最顽皮,爱爬到桑树上摘桑甚,把嘴巴呀,都吃成了紫红色。”
“一开始还叮嘱过你们摘下来拿回家洗洗再吃呢,后来倒好了,你们俩直接坐到了树上,一边摘一边吃,活像有人要跟你们抢似的。”
姥姥话语的内容像是抱怨,但实际上老人完全是笑着说出来的。
宋敏行也笑着接腔:
“的确是没有“人'跟我们抢,但是有雀儿和我们抢呀!”
沈甜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宋敏行的童年趣事。他不曾参与其中,也没有过相似的经历,但不妨碍他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
宋舜华喝完了一杯茶,感叹道:“一眨眼,你都要去上大学了。”
“是啊。”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宋敏行也感到一丝怅惘。“姥姥,我下午想回学校一趟,去看看老师们。”学校是指她的高中母校。
提起这一茬,宋舜华赞同道:“是该回去看看。邱校长她一直惦记着你呢。”
“先前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帝都过来了两个招生组到学校,都抢着要你这个状元呢,是邱校长她们接待的。”宋舜华压低了声音:
“那边问邱校长她们能不能联系上你,想让她们当说客呢。”
宋敏行怔了怔。
她当时料见了必有抢人大战,于是干脆和沈甜躲在与世无争的小岛上,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宋敏行以为,国内这边招生组打不通她的电话就会放弃的,即使去A大附近的住所也必定是扑了个空。没想到他们竞然一直找到了她原籍所在地的高中母校。宋敏行感到十分愧疚:
″……给老师们添麻烦了。”
宋舜华摇了摇头:
“她们没同意呢。”
“邱校长说你是个自己拿主意的,不会因为别人的影响而改变决定。”
话虽如此,但宋敏行知道,这只是拿来搪塞和劝退招生组的理由。
她的确很少被他人左右选择和判断,但是……也看人。山里教育资源匮乏,宋敏行的小学初中高中其实都是同一个学校。
旁的人哪怕再权威,对她也很难造成实质的影响。然而同样的话语,如果换作从教养了她十二年的恩师口中说出……宋敏行还是会听进去的。
想必邱校长也明白她们在她心中的分量,不愿她受到干扰,这才拒绝招生组的。
师恩如山,用心良苦,宋敏行心中感念,无以言表。回校的行程并不如像昨天的集市那样有趣,然而沈甜却主动提出和她一起。
“我也想去看看你的高中母校呀。”
走过她上学的路,看一看她曾经读书的教室。对于沈甜来说可是珍贵的体验。
宋敏行有些犹豫:“但是从我家到学校,有点远的,路也不是很好走。”
她都说远,那必定是真的远了。
不好走……
“那就更要走一走了。”
沈甜坚定道。
他只是走今天这一回,可是那样不好走的路,她却走了十二年。
日复一日,寒来暑往。
去学校的一路上,沈甜异常的沉默。
“其实,这个路况已经比我当年好很多了,"宋敏行解释道,“这几年城乡发展快,道路建设…
宋敏行突然止住了声。
“你没有在哭吧?”
………没有。”
沈甜转过脸来。
那双钴蓝色的眼眸里确实没有水雾。
宋敏行确认过了这一点,松了一口气。
在她这里,沈甜的形象已然变成了瓷娃娃。她想她大概知道他是在为了什么而难过。
宋敏行于是宽慰沈甜道:
“我了解过,晨星每年都有固定的公益支出,用作回报社会,帮助有需要的人们。”
晨星是一家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企业。
这也是当初促成宋敏行同意入职晨星当保安的因素之〇
“是这样的,"沈甜揭开企业家慈善的面纱,“为了减税。”
根据税法规定,企业的公益捐款可以抵减一部分应纳税额。
“年度利润总额的12%。”
宋敏行顿了一下,缓声道:
“………君子论迹不论心。”
不管捐钱的出发点是什么,钱都是真的捐了出去,落在了实处,帮助到了需要的人,那就是好的。这也是税法规定这些递减项目的出发点。
学校的大门是一扇生了锈的铁门。
没有上锁,也不设安保,直接就可以进去。眼下学生们都放暑假了,整个校园陷入一片沉寂,以往充满欢声笑语的操场也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教职工们还留守在教学楼。
邱校长虽然担任校长,但同时也是学校的授课老师。学校人手不足,老师们都是身兼数职。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对于宋敏行来说,母校的老师不止是老师,都是骧婊一般的存在。
而邱校长,对待她,更是像姥姥一样亲和。睽违三年,师生见面犹如亲人团聚。
老师们先是祝贺了宋敏行取得的成绩,又坐下来一起谈了谈未来的规划,聊了聊过去宋敏行曾经在这里度过的学习生活。
至于从宋敏行毕业后到现在,这中间的三年,她们默契地闭口不谈。
老师们都知道,这个孩子走到今天,必定历经了千辛万苦。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不容任何人置喙。
当初宋敏行离开后,当了她三年班主任的谭老师曾经一度懊悔,倘若她挽留的态度再坚决一些,是不是就能留下来这个孩子。
但是十八岁的宋敏行坚称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们将她庇护在羽翼之下,委实已经帮了她太多太多,已经成年的她是时候要去承担起生活的重量了。
最后还是邱校长亲自过来开导谭老师。
“你不理解她的决定,但那是她的人生。是,我们是引导者,但也仅仅只是引导者。”
“也许你觉得那孩子很傻,可是我们每一个,留在这座山里教书的,在外面的人眼中看来,大概都是傻的。那孩子好歹走出去了,不是吗?”
候鸟迁徙,偶尔也会有落单的鸟。
不跟着大部队,也不一定按照常规的路线,甚至不必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沿途只要适合栖居的地方,都可以供它停留,越过一整个冬天。
然而谭老师没办法不担心:“可是如果沿途,遇见了无法抗击的风和浪该怎么办?”
邱校长沉默了很久。
最终,这个将毕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的女人,给出了一个让谭老师铭记于心的回答。
“有的鸟,终其一生都在与风暴同行。”
一一三十一年。
一只暴雪骧的平均寿命,是三十一年。
暴雪蠖是一种生活在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和格陵兰北部的迁徙鸟类。*
天生属于远洋与暴风。
除了每年春季会固定到海岛上繁衍生息之外,其余的时间,暴雪骧从不着陆。*
在一只暴雪蠖三十年的生命里,绝大多数时间,都与风暴同行。
为了捕食和生存,它们会贴着海洋飞越数千公里。在大自然任何恶劣的极端气候条件下,暴雪蠖都能振翅穿梭于风浪之间翱翔。
一一真正意义上的,终其一生,与暴风同行。“你在看什么?”
宋敏行站到沈甜身后,笑着问他:“看得这么入迷?”连她来了他都没察觉到。
“我在看你以前写的作文。”
每一个学生的作文都被老师装订成册,在学期末妥善地收进个人的成长记录档案中。
而每一届的毕业生都会从中选出一篇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经由老师整理汇总,印成一本毕业文集。沈甜正在看的,就是宋敏行那一届的毕业生作文集。他拿给她看,指着上面的文字:
“这一篇,很有趣。”
宋敏行凑过去望了一眼,有些恍然:
“阿,是暴雪骧。”
“嗯,"沈甜感慨,“这么小的海鸟,却敢于同风浪抗争。”
宋敏行纠正他:
“暴雪蠖体型不小,不如说,正是因为它的体型较为庞大,才需要借助暴风起飞。”
“暴雪蠖和海洋上的风浪也不是对抗的关系…”宋敏行顿了顿,很难去描述这种关系。
在各个生物与它们生存的环境之中,大自然总能精妙地找到一个平衡点。
“暴雪蠖会迎着恶劣的天气飞行,无论昼夜,而当它们疲惫的时候,也会栖于海面之上,随波逐流,然后,再次乘着狂风起飞。“*这决不是对抗的关系。在这颗星球上,28400000平方千米的分布范围内,暴雪蠖是真正的,与风暴同行者。
沈甜专注地当一个聆听者。
他只觉得,她在发光。
他站在简陋的档案陈列室里,却仿佛置身于北欧斯堪的纳维亚的远洋之上,在风暴的漩涡之中,见证与其同行者。
“真是,令人惊叹的生命。“他感叹。
宋敏行也同意这一点。
暴雪蠖。
沈甜不知道当初批改这篇作文的老师,是否会有和他一样的感受,一样地,从暴雪骧,再想到她。他的敏行,她写这篇作文的时候才十七岁,还没有成年。
她又是否从暴雪蠖那纠缠一生的风暴之中,窥见了她未来的命运呢?
沈甜合上这本毕业文集,将它物归原处。
然后回过头来问宋敏行:
“你那边都结束了吗?”
先前因为宋敏行似乎有话要单独和邱校长说,于是谭老师提出了带沈甜去参观校园。
沈甜也十分善解人意,跟着谭老师走了出去,将空间与时间都留给了她们二人。
“嗯,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想办的事情也办完了。”宋敏行扬起唇角,心情极佳。
其实宋敏行这次回学校,目的不仅是看望恩师,还有回馈母校的恩情。
她交给了邱校长一个文件袋。
里面装着高考出分后,她陆续从各方收到的奖学金,有地方政府的,也有企业和社会组织的。
校方给她减免了学费,入学之后也会单独发一笔奖学金。因此其他的都是多余。
当初宋敏行受到了许多帮助,现在她有了余力,是时候报答回去了。
邱校长自然是不肯收的。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厚度,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帮助过她的数额。
而且……
“其实因为你高考状元打出去的名声,学校陆陆续续已经收到了许多捐赠款项了。”
“这个暑假就开始动工,等九月孩子们开学,就能用上全新配套的课桌椅了。操场的煤渣跑道会换成塑胶跑道,图书室也在建设中了。”
“那不一样……这是我的心意。”
宋敏行早已料到了老师不肯收,但她有无法拒绝的理由:
“将来,如果还有像当初的我一样陷入困境的孩子出现,要怎么办呢?”
宋敏行知道,邱校长她们会像对待当初的她一样,拿出自己的钱来帮助这些孩子们。
“就当是我给后面的学妹们预存的一笔资金吧。”宋敏行态度坚决。
“这是我作为已经毕业的学长,留给学妹们的心意,您就不要推辞了。”
如此这般,也算是既偿还了老师们当初的给予,也帮助了未来的她的学妹们。
邱校长无法推辞,最后还是收下了。
她可以代表自己和老师们拒绝这笔钱,但是她总不能替未来的孩子们,拒绝一位已毕业的学长的心意。过去或现在,将来或从前,在这所学校里读书学习的孩子们,她们之间,不止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也是一脉相承的姊姊妹妹。
邱校长摸着文件袋,像是摸到了联结了这些并无血缘的姊妹之间的,一根纽带。
“好少见你这样开心。”
回去的路上,沈甜有些惊讶于她的情绪居然如此高昂。宋敏行一向是内敛的,情绪不外露的。
无论是积极正面的情绪,还是消极负面的情绪。而现在,宋敏行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愉悦与高昂。“我很快乐,“宋敏行眉目弯弯,“因为,我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
沈甜虽然不明内里,但也还是微笑道:
“那就好。"她快乐,他也快乐。
“阿,说起来……
宋敏行突然看向沈甜。
“其实,这里面也有你间接的一份力。”
沈甜一愣,指了指自己:“我?”
宋敏行交给邱校长的那个文件袋,里面钱的来源,除了各方汇来的奖学金,还有她原先的梦想存折。原本宋敏行存着这笔钱,是准备用来脱产备考的。但是后来因为晨星包吃包住,再后来是沈甜包吃包住,她没用上这笔钱一-所以宋敏行刚才说,这其中也有沈甜间接的一份力。
既然她没用上,那么,不如让这张梦想存折,来帮助实现接下来的妹妹们的梦想吧。
一一其实这也是,宋敏行的梦想之一。即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回馈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