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Act 18
堂屋的木门向外敞开，一道竹帘垂落下来，隔开了屋内与屋外。
夏日微醺的清风，径直穿堂而过。
伴随这微风,沈甜挑起竹帘走进来。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已经布好了热气腾腾的菜肴。这一餐的菜色相当丰盛。
清蒸鳜鱼，地三鲜，茭白炒肉片，清炒南瓜藤，苋菜豆腐汤。
宋敏行早上捞的小河虾也没有浪费，用葵花籽油炸了一碟作为添头。
“敏行，多吃点。”
许昭给宋敏行盛了一碗苋菜豆腐汤，体贴入微。“我记得,，你习惯饭前喝汤。”
他总是这么细心，记得她生活中的每一个小习惯。宋敏行低头喝了一口汤。
可惜现在六月，马兰头已经老了。
换作早春，他们还可以吃上香干马兰头，宋敏行很想念这一囗。
靠山吃山，农家的餐桌上大多是时令菜。
久居城市钢筋混凝土森林的沈甜，真切体会到了地道的四时风物之趣。
沈甜很少吃炸物。
宋敏行印象中，这一年里他几乎没有给她做过油炸食品。
之前两个人去吃Omakase，天妇罗上来，他也基本不动筷。
然而宋婆婆亲手炸的河虾，沈甜却连吃了两只，并且赞不绝囗。
宋舜华笑得合不拢嘴。
宋敏行在一旁听着他天花乱坠，仿佛明天姥姥就可以去米其林餐厅当主厨了，至少摘下两颗星。沈甜唯一没动的，只有许昭做的那盘茭白炒肉片。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也因此躲过了一劫。
许昭放的一点点小米辣，可不只是亿点点。宋舜华宋敏行没有察觉异常，大抵是由于在爱吃辣的人那里，“微辣”的标准同常人本就不一样。餐桌上，宋舜华提起今天山下的镇子上有集市。“甜甜从前没有赶过集吧？”
宋舜华喝了一口乌龙茶。
“敏行，昭妹，吃完饭不如带着甜甜一起去逛一逛？”一顿饭宾主尽欢。
如果忽略两位男客人席间的刀光剑影，话里话外暗藏机锋，那真是再完美不过的。
饭后，沈甜和谢昭比赛似的收拾餐桌。
一个洗碗的活儿，两个男人你争我抢。
宋舜华和宋敏行两个女人坐在一旁，喝着乌龙茶解腻，看他们俩忙里忙外、进进出出。
宋舜华点评道：“昭妹儿手脚麻利，甜甜干活还是比较精细。”
宋敏行点头，表示认同。
临行出发去集市之前，许昭却忽然面露难色。“衍光快回来了，出门前我爸叮嘱过我，今天要早点回去大扫除，还有准备接风宴。”
宋舜华奇道：“都是一家人，还用准备什么接风宴呐？″
许昭莞尔一笑，很是善解人意：
“应该的，衍光平日里读书辛苦，又是背井离乡一个人在外地。”
到了大门口，沈甜再次见着了先头被小宝赶走的大黄狗。
这一回，大黄狗没有再对他吡牙咧嘴，而是无比乖巧地蹲坐在门口，接主人回家。
许昭摸了摸大黄狗的头。
许昭的家和镇上的集市是两个不同方向，所以下了山，他们便分开了。
许昭是心有不甘，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而沈甜则轻轻挽上了宋敏行的胳膊，还不忘给许昭一个得意的微笑。
“我之后……再来看你。”
许昭咬着唇道。
清纯皎洁如月光的邻家男孩，乌发红唇，单薄美丽。皓齿轻咬薄唇，真真儿我见犹怜。
沈甜冷眼瞧着。
“嗯？“宋敏行听了，随口应道，“好啊。”“和衍光一道儿来吧。“她们好久没见了。许昭得了应允，丝毫不介意他成了妹妹的附属品，立刻欢欣鼓舞地带着大黄狗归家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甜错觉，这个"昭妹儿"走之前，若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
大抵不是错觉。
大家都是男人，这点小心思谁也瞒不过谁。看来不止是他耿耿于怀，这个“心思单纯”的竹马……其实也在心里暗暗和他较劲呢。
夏天的集市热闹非凡。
人们的热情和气温一样高涨。
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各色摊贩沿街排列，新鲜瓜果，日用杂货，土特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各种小吃摊总是最聚人气的地儿，摊位前往往大排长龙，混杂着食物香气的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小镇主街道中央的小广场，临时搭建起了一方舞台。到了晚上，这个舞台会升起一片幕布，放映露天电影。白天里，则供周边村庄的文艺队集体献艺表演。舞台上，杂技歌舞、变脸魔术，令人目不暇接。台下观众嗑着瓜子拍手叫好，有的来了兴致，还跟着上台一起载歌载舞。
宋敏行和沈甜路过这片欢声笑语的海洋，忍不住驻足。虽然由于舞台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并不能看清台上的场景，但是人群的欢笑总是极具感染力的。置身其间，仿佛被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所环绕拥抱。从前沈甜总觉得宋敏行很遥远，即使近在咫尺，也总是透着几分淡淡的疏离。
但是来到这里，她人生的溯源之地，站在这片孕育出她的土壤之上，沈甜感觉到，她身上的疏离正在渐渐褪去。他好像，终于又接近了她一点点。
“嗯？“宋敏行转过头，见到沈甜面上柔和而舒展的笑意，微微一怔，“怎么了？你好像很开心。”“是啊，很开心。”
沈甜愉快地坦诚道。
他们这不是刚到，还没开始玩呢，他怎么就这么开心？宋敏行一头雾水。
不解的宋敏行打算带着沈甜好好玩一玩。
射击摊位前，宋敏行站定，一连射中了一排气球。十发十中。
一只气球代表一件奖品。
摊主苦着一张脸，准备去找只大袋子装奖品。宋敏行却摇了摇头。
她转过头去问沈甜想要哪个。
最后，他们只带走了一只小猫玩偶。
沈甜抱着毛绒绒的小猫，让宋敏行给它起个名字。宋敏行看了一眼，脱口而出道：“於菟。”“不如，就叫它小於菟吧。”
於菟是古代老虎的别称，最早出自《左传》。虽然是一只毛绒绒的小猫，但是威风凛凛，模样很神气呢。
套圈游戏同样如此。
宋敏行先问清楚了沈甜有没有喜欢的。
明确了目标后，即使摆放位置极其刁钻，宋敏行还是一发即中。
剩下来的套圈，宋敏行送给了旁边围观的孩子们。孩子们一阵欢呼雀跃。
“走吧，"宋敏行把战利品递给沈甜，“那边有木偶戏和剪纸表演。”
看完精彩纷呈的民间艺术表演，沈甜去参加了转盘抽奖。
沈甜生得白，但是手气真不是一般的黑。
到最后，摊主都看不下去了：
“那边那个，俊俏的小哥，你想要什么？我直接送给你吧。”
沈甜叹了一口气。
心想着他这辈子的运气，恐怕真的都用在遇见她身上了。
隔壁捏面人的摊主，旁观了大半天，实在忍不住技痒，照着宋敏行和沈甜的模样捏了一对面人。“小哥长得这是真的俏啊，捏了大半辈子面人，还没捏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呢。”
摊主笑着将面人递给二人：“这是送给你们二位的。”宋敏行坚持要付钱，摊主连忙摆了摆手：
“这怎么行呢？那不成了强买强卖了。”
最后以他们免费收下了这一对面人，再另外出钱买了一对小动物收场。
“其实摊主捏的这个小老虎和小兔子，也很像我们呢。”
沈甜拿着他和小兔子的面人，语笑盈盈。
逛累了，两个人便在手搓冰粉的摊位前坐了下来。经营小摊的是一对妻夫档。
男人忙里忙外，团团转，整个人转成了一圈陀螺。他既负责制作冰粉，又兼了招呼和接待顾客的工作，时不时地还吆喝一两声招揽客源。
女人则轻松得多，搬了一把藤椅，躺在阴凉里，她只负责收钱。
“两碗招牌冰粉，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男人笑眯眯的，任劳任怨的好脾气。
虽然天不亮就要起来手搓冰粉，但他却由衷地感觉很幸福。
你看这十里八乡的，哪个男人有他这样的好福气？他的媳妇虽然性子稍稍闲散了些，但她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男人，赌博之类的恶习更是一概不沾。这冰粉摊前多少青春靓丽的小男生，每天排队来买玫瑰冰粉，但是哪个得了他媳妇的正眼相看了？“两碗都是普通的招牌冰粉吗？”
男人看见了宋敏行身边的沈甜。
“这位漂亮小哥，要不要尝尝我们家特制的玫瑰冰粉？都是一样的价格。”
沈甜迟疑着点了点头。
同样都是六块钱一碗，普通的招牌冰粉小料丰富，五花八门，加了红豆、椰果、葡萄干、坚果碎、龟苓膏、椰奶冻。
玫瑰冰粉里却只有红糖和玫瑰花瓣。
然而冲着玫瑰美容养颜的功效，加上玫瑰冰粉颜值高，是晶莹清透的粉色，还是吸引了大量的男顾客买单。可以说，前来光顾的客人中，基本上是女客人买招牌冰粉，男客人买玫瑰冰粉。
老板郎给宋敏行盛了满满当当一碗招牌冰粉，小料多得几乎溢出来。
“您拿好。”
男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好像一不小心给太多了。女孩子需要营养才能长得健康壮实，男孩子则要控制体重保持身材。
所以，不管是从前他在学校食堂窗口负责打饭的时候，还是现在出来摆小吃摊，他都习惯性地尽可能给女孩子装多一点食物，给男孩子少一点分量。
他觉得自己做得挺对的，他明明已经很照顾这些男孩子了，少吃一点，才更容易保持身材不是吗？否则不小心吃胖了，没有女孩子要，还要专门去减肥，多辛苦呀。
像是和这个姑娘同行的小伙子，生得这般好颜色，就更需要自律了。
沈甜看着碗里明显只装了一半的玫瑰冰粉，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但是他本身不爱吃甜，而且糖是皮肤衰老的元凶之一，他一直都有在做抗糖化，所以这只有半碗的分量，正合他意。
沈甜便也没有说什么。
吃完消暑的冰粉，二人舒畅许多。
在打道回府之前，他们准备给姥姥捎带一些茶叶回去。中午吃饭的时候，沈甜也发现了，宋婆婆喜欢喝乌龙茶。
只是小镇的茶叶店里，只能找见一些寻常品质的铁观音，自然入不了沈甜的眼。
他发了消息，嘱托蒋秘书近日留心茶叶拍卖会，亲身去一趟安溪，到当地的茶庄采购名品。
宋敏行熟悉门道，带着沈甜在巷子里七拐八转，找到相熟的老板，挑了些蜜兰香的凤凰单枞。
老板笑着恭贺她金榜题名，说什么也不肯收她这个状元娘的钱。
说是庆祝她蟾宫折桂，聊表一点心意。
老板大气，店里柜台后的老板郎可是心疼得紧，但是妻子做主，他也不敢插话。
宋敏行心领了她的好意。
她心算了一下价格，笑着道谢，趁着老板放松下来，飞快地在柜台上放下钱。
沈甜还愣在一边呢，宋敏行迅速抓起他的手腕，两个人一溜烟儿跑了。
老板拿着钱追出了门外，但是她哪里赶得上两个少年人的脚程，出了巷子，再也不见踪影，只能作罢。“好了，好了，不用跑了。”
宋敏行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回头张望了一下。“跑到这里，店主应该追不上来了。”
两个人松了一口气，靠着墙休息，捋顺呼吸，然后相视一笑。
“后生仔，食不食麦芽糖啊？”
拐角处，老人正好支起一个小摊贩卖手工制作的麦芽糖，见到两个突然跑来的年轻人，随即热情揽客道。一口铜锅，盛着稠密的糖稀，缓缓流淌着蜂蜜般的诱人色泽。
宋敏行不禁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那来一个吧，"出声的是沈甜，“这个怎么卖呀？”“大部分人都买两三块钱的，小哥之前没吃过，就买两块钱的，小一点，尝尝鲜吧。”
宋敏行刚想提醒沈甜这种麦芽糖很甜，他已经付好了钱。
沈甜不喜甜食。可他想尝一尝她小时候吃的糖。他平日里戒糖，做抗糖化，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摊主拿起两根竹签，往盛满糖稀的铜锅里熟练地搅动了几圈，糖稀便缠绕着包裹了上去。
随着圈数的增加，竹签上的糖块也越来越大。“成了。”
沈甜拿到麦芽糖，有些新奇，又不知所措。宋敏行于是接手过来，给他示范。
她将两根竹签分开，一手拿一根，拉开糖丝，上下搅动着，再缠绕到一起。
随着一双巧手翻动，两根竹签之间，原本凝固在一起的糖稀，被拉开来，扯成了一张琥珀色的网，细细密密，丝丝缕缕，都是甜蜜。
沈甜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品尝了一口。
………很甜。”
沈甜笑得眉目弯弯。
糖丝入口即化，些许厚重，些许粘稠。
果真是，甜蜜的天罗地网。
他想。
他早已，逃不出去了。
而且……
他也不想逃。
剩下来的一点糖丝，黏在了沈甜的唇边。
亮晶晶的琥珀色，看起来甜甜的。
宋敏行直愣愣地盯着瞧。
…
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真的很甜呢？
“你在看什么？”
宋敏行回过神来，映入眼帘便是沈甜微红的脸庞。啊，那就尝尝看吧！
她向来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个性。
沈甜的心有些惴惴，忐忑不已，但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在期待中，他听见了宋敏行敞亮的声音：
“老板，我也要一块麦芽糖！”
“给我裹个大的，五块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