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34章
玄都观门前的小道童看到苏露青从外面回来,神色间带出诧异。
“咦,苏探事,你是何时出去的?”
刚拜入道门不久的小道童,身上还没有浸染到玄门清修之地玄而又玄的沉稳,看谁都新鲜,对苏露青这个所谓乌衣巷酷吏也一视同仁,乐颠颠的打招呼。“这么快就忘啦?”
苏露青睁着眼睛骗小道童,“我刚才从这里出去,还看见你了呢。”
小道童抱着扫帚挠挠头,“啊…是吗…对不住对不住,我一直在默背经文,忘记了。”
回到东边院子,晋阳公主刚刚起身,乍一看到她,松了一口气,又一迭声的问,“那禁地到底有什么?你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说着话,拉着她的胳膊,将她转了个身,仔细检查一圈,“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不曾遇到什么大麻烦。”
苏露青没有细说地道之类的怪异,只说西厢房的灯火无故消失,是因为里面有一处暗道入口。
元尧一副没什么意思的表情,“难怪,我就说这世上哪来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那合坤道人还说是什么镇压邪祟的禁地,原来就是背着官府私自开凿的地道。”跟着意识到异样,“那地道通向什么地方?长安京城,天子脚下,竞会有这等诡谲地道,岂不是隐患?”苏露青摇摇头,“此事有些蹊跷,不宜声张,殿下只当不知道此事,一切照旧。”
元尧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推着往里面走,“我知道,你们查这些事,最怕打草惊蛇,我呢,就还是每天在这里抄抄经文,上几柱香,等着什么时候阿爷觉得我经文抄的满意了,我就回宫去。”
屋内隔间里摆着一只浴桶,宫人在往里面添热水,旁边矮桌上搁着澡豆、香露等物,另一边搁着一张小食案,有热腾腾的馎饦。
元尧邀功似的,“我猜着你应该还会回来,就先让人准备着,喏,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她们说。”苏露青在地道里面辗转一夜,清早又在秦淮舟面前打哑谜,早已乏累,道过一声谢,就自行梳洗用膳去了。昨晚不曾上过药,伤处沾了水,蛰着疼。
她活动了活动胳膊,端起馎饦,边吃着,边将这两日查到的东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开明坊的田要查,这田与玄都观关联紧密,但听昨夜那人话里的意思,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对他们来说有些烫手,越早脱手越好。
然而田产向来都是重中之重,玄都观如此运作,不像田产主人,倒像牙人。
便问及元尧,这座玄都观的由来。
元尧想了片刻,说,“我只知道,泰王叔在这里得到过仙师点化,之后便在玄都观修行三年,与观主玄钧道人成了好友。泰王叔在京中时,常常会来这里清修,与玄钧道人参禅。”
元尧口中的“泰王叔"正是泰王元信,他还有个旧称,“半步太子”。
据说当年的泰王,风姿动天下,才学贯古今,先帝本欲立他为太子,连册立诏书都写了一半,结果天边突然闪过一道惊雷,正正劈中立政殿前的一棵梧桐树,先帝觉得预示不好,就将此事搁置下来,后来才改立元俭。元信并未因此忧愤,元俭登基之后,他潜心修道,醉心炼丹,同时发愿编撰医书,造福万民,每到祭礼之时,还会亲笔写下祭礼青词。
“那……玄钧道人如今可在观中?“苏露青问。元尧摇了摇头,“玄钧道人酷爱云游,月前他就已经会同泰王叔,一道往华山去了,观内日常事务都是由都管合坤道人在管。”
元尧说着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阿青,你是不是怀疑……玄钧道人利用泰王叔这层关系,私挖暗道?”苏露青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跳出红尘之外,再说……你不是也说过,那禁地已经封了八十几年,恐怕修有暗道的时间也会更早。”
说是这样说,但她心心中清楚,禁地院门上的那把没有灰尘的锁,足以说明,禁地时时有人出入。回到乌衣巷,她当即命人去查探开明坊那些田地,又将在田间拣到的秸秆交给梁眠,验证是什么作物。梁眠安排好事宜,接着来秉,“苏探事,盯在靳府那边的人传回消息说,靳御史受了风寒,伤情加剧,恐怕短时间内都无法起身,也不能参加早朝,靳御史也写明情况递往御史台,告假在家修养。”
末了咋舌,“看来真是摔得不轻,如今再添伤寒,身心俱损啊……
是不是身心俱损,她不好判断,不过……
昨日在靳府,她看到了靳贤手上的伤,的确伤口模糊,没有多少好肉,但,不是摔伤。
是刀伤。
极有可能靳贤就是那晚在井边袭击她的人,所以他手臂上那些力伤,也都是她留下的。
看到苏露青的表情不像认同自己说的话,梁眠忙问道,“苏探事,难道靳御史的伤,是假的?”“他从马上跌落,周围有人看到,这话应该不假,但他闭门不出,告假早朝,不是因为坠马摔伤,而是要隐藏真正的伤。”
“真正的伤?“梁眠吃惊,“难道说……那天夜里在屈府袭击过你的人,就是他?”
苏露青点点头,“伤情可以隐瞒,伤口却做不得假,他这是想把刀伤养好,恢复如初呢。”
“那……等他的刀伤都好了,我们岂不是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苏露青把握十足的笑笑,“我那刀上淬过毒,虽然不难解,但疤痕难消,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梁眠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他迟迟不出面,就指认不了枯井里那尸身究竞是不是屈县令啊。”苏露青乜他一眼,“我们知道那是屈靖扬就行了,至于怎么证明,人在大理寺,案子也归大理寺管,这种事,自然也该是大理寺头疼。”
“哦对对对………梁眠反应过来,“差点忘了这案子已经归了大理寺了,那,现在屈县令死了,我们又知道是靳御史杀了他,接下来可要加派人手,盯紧靳府?”苏露青沉思片刻。
在确认这个人是靳贤之时,有个疑问始终索绕在心头,靳贤这么执着于屈靖扬的尸身,在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带不走尸身之后,又称病不出,还暗示秦淮舟,屈府疑案与乌衣巷有关系,目的是什么?
屈靖扬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她没注意到的?………田契所写与实际田地并无出入,不过这处田地在一年内转手过几次,能追溯到的田主叫屈婵,下官查过,此人是屈县令的女儿,靳贤的发妻。”
秦淮舟听到这话,眼神微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今年五月,买主是屈婵,原田主人的名字模糊了,不过从卖价来看,减了七成,更像是半卖半送的,还有这个”
尹唯说到这里,另递上一张残破发黑的田契,“这是屈婵又将其转卖的田契,说来也巧,这东西是在屈婵的尸身下发现的,田契大概是因为被伤处的血染透,这才抵御住火烧,残留下一片来。”
秦淮舟接过那片残页,看了一眼。
这上面已经看不出立契的日期,但可以推断,是在屈靖扬过寿之前,只不过,屈婵为何会将这东西随身带着,如今已经成了迷。
“下官倒是有个猜测,”
这桩案子自移交到大理寺后,秦淮舟就将其派给了尹唯,尹唯为查此案,可以说是不眠不休,眼下已有乌青,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干哑,“此物或许是行凶之人故意放在屈婵身上的,意图借大火将其烧毁,掩盖她曾持有这处田地的事实。”
的确有这种可能,秦淮舟将那片田契残页还给尹唯,“既然有了猜测,便先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我已同万年县令打过招呼,若有疑点,你可去万年县衙问询当日办案的衙差。”
尹唯恭敬应下,“多谢秦侯。”
秦淮舟余光又瞥过田契残页,忽然问,“开明坊那些田地,种的都是麦子么?”
尹唯点点头,“拿到田契以后,下官又带人去过开明坊,重新查看过那处田,也向坊内几户居者求证过。他们都说,这里麦子长势好,农户种麦子也都习惯了,所以所有的田主都还是选择种麦子,并没有人改种它物。”太过正常,有时候也意味着反常。
秦淮舟垂下眼眸,视线转向一摞卷宗。
那一摞都是根据从长安县衙和万年县衙两处调来的历年与鬼市相关的案卷汇总而来的卷宗,里面不少人因鬼市买卖透支家中钱财,无奈借贷,无力偿还,最终流离失所。如果只是普通的麦田,为何当初顺着鬼市查到开明坊田主里出现何璞的名字时,何璞要隐瞒自己曾持有这处田产?
还有,今早,她也出现在开明坊。
她所查,与之相关么?
“秦侯,乌衣巷的人求见。“门外有人来秉。秦淮舟眼皮一跳,心里像突然刺入一缕风,无声散入四肢百骸,“来的是谁?”
“是我。”
紧闭的门随着女声,应声而开。
几乎是立刻,秦淮舟问出一声,“你怎么来了?”苏露青站在门口,已经恢复了乌衣皂靴的装束,外面天光全被她堵在门外,堪堪在她身周挤出一层金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尹唯识趣的退出去,回身将门带上,冲着门外侍者招招手,把人都带走了。
风从半敞的窗子吹进来,带起不慎被留在桌上的田契残页。
苏露青轻车熟路走进去,注意到那片残页,伸手欲取。另有一只手抢先伸来,率先拿走残页,随手夹在一旁的书里,动作一气呵成。
苏露青眉头一挑,“怕看?”
“哪里,“秦淮舟转移话题,“你来这里做什么?”苏露青弯腰撑在桌边,俯身看他,发现他果然随着她的动作,下意识的绷直身子,连唇线都下意识拉平了些许。跟着轻笑道,“我又不是来抢案子,这么戒备做什么?”
以前宫中旨意未定之前,两人为抢一个案子,抢到头破血流,都是家常便饭,也没见他露出过这种姿态,如今这是怎么了。
秦淮舟语气淡淡,“阁下就算不抢案子,也不会无事登门。”
这是暗讽她贼不走空?
苏露青随意坐下来,稍稍放低一点姿态,语气和缓,“是有件事,想与大理卿相商。”
“在官言官,“对面的人不为所动,抬眸迎向她,一副绝对铁面无私的姿态,“不知苏探事所指何事。”“屈靖扬。”
“不行。”
刚开了个头,就被堵回来。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压着性子往下说,“听说靳贤向朝中递了告假奏疏,还附带一封陈情书,说他与屈靖扬翁婿情重,如今岳丈突遭不测,发妻无辜受累,惨死火中,他心碎欲绝,想风光料理岳丈的身后事。御史台认为此乃人之常情,应该要准了。”
等这件事一准,停放在的大理寺的那些焦尸便要入土为安,而物证已取,这些本也是人之常情,但……秦淮舟捕捉到一点细微异样,“他如何肯定,屈靖扬就是遭遇不测?”
枯井尸身还未对外公开过,靳贤因为坠马重伤,也不曾请他来认尸,如今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屈府起火,屈靖扬失踪。
“这当然要问你啊,"苏露青手一摊,“总之,等′屈靖扬′风光大葬,枯井里的那具究竞是谁,就无人在意了,到时候再想明确它的身份,你猜靳贤到时候还会不会跟你玩儿真假岳丈的把戏?”
“所以,”秦淮舟飞快的垂眸,又飞快的抬眼,看回她,“你准备带回乌衣巷去?”
“带回去,然后等你上道奏疏,弹劾我强抢物证,再引经据典一番,最后总结还是要废掉乌衣巷为好么?”苏露青暗嗤一声,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教训。那时两人都是刚刚上任,她年轻气盛,他才俊貌美…她原以为,大家都是朝廷新人,遇事能好说话些,哪怕案子定了给大理寺,她要查人绕不过大理寺,便来同他商量行个方便。
谁知这人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捏个错处就往死里弹劾她,说她手段阴私残忍,有屈打成招之嫌,话锋一转就说乌衣巷不成体统,恳请废除。害得她被上头警告一回,鲁忠为此还搞了个杀鸡儆猴,扣下她的案子,累她那年没能升迁,多在掖庭困了一年。
对面那人似是理亏,没开口。
一缕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睫羽颤了颤,“还不是你贪得无厌。”
也就那么一次。
他刚进大理寺,任大理评事,接手了一处烂摊子。案子毫无进展,她忽然找上来,开出一个在他当时看来无比划算的条件。
她说乌衣巷取证效率极高,他不方便做的事,作为交换,她可以代为处理。
他想着,总归也算互行方便,或许还能事半功倍,就答应下来。
没想到事情就脱了缰,线索被截胡,等他辗转再去查,嫌犯早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事后虽证明此人咎由自取,但也险些因人断气没能定案。
他觉得此种行径不可取,不能就此让律法如同儿戏,慨然提笔上奏弹劾。
然后两人就结下了梁子,关系越来越紧张,矛盾愈演愈烈。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话不投机。
“场……“他引回正题,“那你有什么打算?”“再验一次尸。“苏露青顺着台阶下来。
案子重要,私人恩怨可以暂时往后排。
“上次不是都已经验明了?"秦淮舟不解。死因,特征,全都无误,只除了最关键的一一找最亲近之人验明正身。
苏露青正色道,“还漏了一样。”
秦淮舟想了想,点点头,“好。”
尸身都还在之前的厢房里,一日过去,此间气味更加刺鼻。
苏露青看一眼紧跟进来的秦淮舟,“你可以不用进来的。”
秦淮舟语气淡淡,“无妨。”
苏露青白他一眼,当她不知道?
还不是不信任她,必须得亲眼盯着才放心。工具匣打开,她戴好羊肠手套,解开尸身的衣襟,比对出一处位置,取来柳叶刀,对着底下皮肤用力一划一一秦淮舟一惊,“你这是?”
“找找东西。"苏露青对眼前景象似乎没有丝毫不适,只在划开的地方拨弄着。
一些粘稠的声音存在感十足的充斥到秦淮舟耳边,他的眉头皱了又皱,最终没有选择别开目光,只盯着她手下的动作看。
终于,看到她手上一顿,似是摸到了什么。“找到了什么?”
苏露青没有马上回答,她在指下估量了下手感,大小,将东西取出,用粗布擦干净。
那是一把钥匙,约莫半根手指长。
她看着钥匙,陷入深思。
靳贤那时候去而复返,或许就是为了这把钥匙。只是屈府的东西都已经被烧成了灰,大理寺接手的物证里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带锁的东西。
钥匙被擦净,完整的露出来,站在身边的秦淮舟同样也看得清楚,“他怎会吞掉一把钥匙?那晚袭击你的人,难道就是为钥匙而来?是靳贤?”
“这不是大理寺应查的事么。"苏露青说着话,收拾好现场,正要将钥匙也收走,臂上忽地传来阻力。“等等,“秦淮舟看着那把钥匙,“此物,你不能带走。”
苏露青刚要开口,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飞快的追上,“事关屈府疑案,尸身都在大理寺,便是你先发现的,也不可以。”
她暗道一声可惜。
可惜没能随身带了腻子来,否则,大可以趁他不备,先按个模子出来。
秦淮舟取出一块帕子,叠好,递到她身前,谦谦有礼,“有劳。”
钥匙被不情不愿放在帕子上。
秦淮舟阖上帕子,将钥匙包裹严实,成为新的物证。正要出去,忽然被她叫住,“等等。”
“怎么?”
苏露青走上前来,打量他,“既然大家有商有量,那这东西,是不是也该见者有份?”
秦淮舟点点头,“若有结果,我会告知。”苏露青看着他将那包着钥匙的帕子别在腰间躞蹀处,钥匙自帕子间滑出一个角,心中有了打算,格外好说话的点点头,“如此,就有劳了。”
“请。”秦淮舟让她先行。
屋内停放着许多木板,过道狭窄,苏露青走出去时,无可避免的与他擦身而过。
出门时,她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攥了攥,确认到掌中钥匙的存在,心情大好。
而秦淮舟在回到书房以后,径直将别在躞蹀上的帕子取下,原样递给尹唯,“此物或许与屈靖扬所持账簿有关,拿去查查。”
尹唯接过帕子,回去以后打开,再打开,最后干脆将帕子抖开一一
帕子里空无一物,只在上面沾着些东西。
他试探着闻了闻,一股腐臭直冲鼻腔,险些熏他个跟头。
尹唯一头雾水,这线索好生奇怪。
又入夜了。
秦淮舟放下书卷,抬头望一眼窗外。
廊下灯火随风摇曳,灯影晃来晃去,又寂静无声。他起身,准备就寝歇息,忽听廊下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回身便看到进来的人。
披一身夜霜,眼眸被夜色染得更加幽深,灯火仿佛晃不进她的眼睛,像隔了千万丈映着弦月的古井。苏露青进来时,也远远瞥他一眼。
见他好像对于她还回来这件事有些意外,看他眸中神色微讶,一直定在原地不动。
她不由得出声,“看我回来,你很意外?”人影动了动,宽松寝衣拂动如岚雾,“没有。”那就是不习惯。
她不以为然,难道他当她习惯么?
之前查了半日有关那把钥匙的线索,也没查出头绪,她心中捋着线索,梳洗完毕,见秦淮舟还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卷书要翻不翻的。
便也坐到桌边,示意他,“有劳。”
秦淮舟似有不解,“做什么?”
她拿起药罐,晃了晃,“上药。”
恍惚像是听到他舒了口气似的。
手上一轻,药罐被他接过,正要回头仔细看看,这人的反应究竞是如何,肩上忽地一沉。
声音落在耳边,像玉击碎雪,“坐好,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