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诗蒂琉后暴毙,洁妲魂断异乡,已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行露被迫远嫁不说,还极可能落到守寡余生的田地,这是罗黛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因此她一力恳求新君,再三思之。
佐雅泽又岂会不愿接摇光回家?
他幼失所恃,同根相煎,手足生离,早已认命,若非为了保住这个弟弟,何至于走上弑君夺嫡的凶险之路?
可怜的弟弟啊!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人爱他、护他了吧?
毕竟,他的生日,即是阿娘的死期。
以致摇光这个乳名,都是做哥哥的亲口取来。
“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署众神于摇光*。”时年六岁的佐雅泽翻着古籍,一字一字认真念读,“皇后殿下,我想叫弟弟‘摇光’,可以么?”
“征集仙子而挑选之,在北斗摇光安排众神,‘摇光’象征祥瑞。”堂溪襄凝视那个埋首故纸堆中的小小孩童,努力抑制心内的悲悯,“不过,它命格极硬,须得镇得住的人才行哦!”
她想,十三郎怕是不理解,十四郎先天病弱体衰,注定短寿……
他却执拗道:“殿下错了!北斗第七星曰摇光,又名破军。破军是耗星,这个‘耗’字,代表‘消耗’。
“有消耗便有补充,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弟弟现在身体不太好,等他长大了,就会变强。
这儿的注释也写明,这颗星星在琉国为‘忏悔者的导师’——总有一天,外面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要后悔的!”
这番童言童语,铿铮非常,教襄皇后险些垂了泪:好,好!松柏生来,便有参天形势;虎豹小时,便有食牛气概*!他不愧为阿紫的骨血!
自那天起,她尽心竭力照拂兄弟二人,力保他们健康成长。
有些宫人见中宫偏心,便暗地里偷寒送暖,讨好于她,紫英阁的日子再有磕绊,终于过得下去了。
直到八岁的摇光受封成康王,被送去琉国,软禁于首都哈萨图。
这个决定出自圣断,无人能改。
据说对于天家贵胄而言,人世间的疾苦应是远在天涯海角,几若无存。
谁人料到,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一瞬之间就会逼近的距离,在悲伤的丈量下,显得多么的渺小……
佐雅泽曾千百次地设想,摇光这一去,何日是归期?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或许今时今日,弟弟的归期,能够由自己金口裁定?
可是佐雅泽不能暴露真实的想法,必须装模作样地同罗黛斡旋:“使君既然敢提出这般不情之请,想必是十四皇子对你有所托付?你可有什么信物?”
她支吾道:“不、不曾……”
——怎么还要出示信物的?她此行最大的底气,不就是十三皇子对弟弟的感情吗?
结果这人居然还能坐在上头,沉着镇定地进行谈判!
眼见局势逼迫到这儿,她该如何承认,她与佐雅云,实际上仅有两面之缘?
*
第一面发生在六年前,班师回朝不久的哈萨图帝姬代表琉主出哈萨图城,迎接隆朝送来的质子。
她完全没想到,这位十四皇子会伴着一具等身大小的棺木,被抬入神都山宫。
乍见之下,他秀骨清像,形如白描,隐约可见将来墨染到八分、色艳到十足。
奇怪的是他身体状况非常之差,而护送他的隆朝使节竟漠然待之。
“听说郡王的母妃,堪称天下第一美人。”她不禁赞道,“难怪郡王生得这般如珠如玉。”
隆使拱手致谢,却并不准备翻译,仿佛耳聋,还是罗黛自带的译语官及时转达了她的话。
“除了哥哥,何人爱我如掌上之珠,惜我如随身之玉?”佐雅云嗤之以鼻。
译语官不敢直译,自由发挥道:“回殿下,成康王说他还有个哥哥,他俩相貌一个随父亲,一个随母亲。”
“郡王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她继续套近乎。
“我哥哥马上要去打仗了,他很快就会当上国朝第一大将军大元帅,到时候保准打得你们屁滚尿流!”
又是一句不能翻译的冒犯之语:“成康王说,十三皇子其人,亦狂亦侠亦温文。他骨格魁梧,膂力强壮,并且志向远大,极有谋略,旁人多畏服。”
罗黛听佐雅云这一顿夸,乐了,拍拍他的小脑袋瓜:“那你比不上你哥哥了,得加餐,吃胖点。”
她将他一行迎入山宫,设饮洗尘。
当罗睺琉主现身,隆使行跪拜礼,一并献上七香车、醒酒毡等宝物,另美女十名。
琉主一一笑纳,表示定天帝此举推动了两国关系发展,期待携手共创友好大局云云。
洗尘宴毕,隆人退去,剩下质子一人被安置于千神殿的佛堂。
千神殿是山宫中规模最大的建筑群,琉帝国全境大大小小的百种宗教,俱在此交汇、共振、和鸣。
殿中供奉着千位神祗的神像,每次入内朝拜,都使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唯恐亵渎众神。
佛堂的入口处雕刻着巨大的七佛禅定像,里面更收藏着浩若烟海的文献典籍。琉主选择这里作为质子的暂栖之所,也是希望借助青灯古佛的法性,化去他过往的尘缘。
罗黛看护着佐雅云进佛堂,当真是送佛送到西。
只是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这一进去,也许永不见天日……
具体幽禁多久,全看他的造化了。
她心有不忍,斜眼偷瞄他的表情,却见他脸色惨白,神色悲戚,仍然倔强地挺直脊背,无有一丝胆怯。
她顿感敬服:什么是风骨?这就是风骨!
冷不防他仰起头,拽住她的手,示意她侧耳。
“摇光。”他大声说。
“嗯?”
“摇光,摇光,摇——光——”佐雅云用力拼读,重复好几遍,“我叫做摇光。”他松开手,手指点在胸口上。
她迟疑地模仿他发音:“摇……光?是这样么?”译语官不在近旁,她拿不准这两个音节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名,是哥哥为我取的,也只有这个小名,不属于隆朝,只属于我自己。”他笑了笑,转而指向落地窗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星星正在天穹上组成一个舀酒的斗的图像,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
“北斗星,”她遥望那七颗亮星,喃喃,“天地秩序的制定者。”
“你看,那就是我!摇光星,又名破军,为应星,主兵。”佐雅云指着北斗最末梢的第七星,今夜它显得格外明亮,“隆朝的十四皇子任你们处置,而摇光终有一日,会回到哥哥身边!斗柄所向,即为吾乡!”
她听不懂这孩子的豪言壮语,不过瞧得仔细,他笑着笑着,牙关一咬,眼中忽闪过泪光。
旋即他孤零零地走入佛堂,如同一片枯叶陷落在涌浪滔天的河流。
佛堂的石门沉重闭合上。
隔年罗黛外驻东境,只在重大纪念日或节庆日才返回哈萨图城。偶尔,她会听士兵及侍女聊到那位隆朝远来的质子,说他长年被关在不见外人的佛堂,惟有掌管千神殿的以利沙定期替他施以简单的治疗,防止他发病死在琉国,对隆朝不好交代。
他与世隔绝,居然硬生生靠着满墙佛经,自学了琉文与梵文!这是何等惊人的求生欲!
琉主感其天资,特许他皈依佛门,赐居离宫,又安排了数名隆人服侍他——那里距离天亘峰更近,利于出家人清修。
她在拿到金牌令箭、接下秘密出使任务前,才又见到出落成少年的佐雅云。
……
*
罗黛中断了回忆,无声地跪伏下去。
依她此前计划,定天帝驾崩并无多日,新君初立,主少国疑,大臣未附,正是琉国出手的好时机。
今日见识一场,方知自己轻敌。
事已至此,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此刻大殿那一端的佐雅泽,内心也在天人交战——
他的前半生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遑论时刻命悬于他人之手的摇光?
偏偏事不从心,谋多未遂,怎得不五内俱焚!
罗睺琉主接连嫁女和亲,当第一个女儿亡故不久,又推第二个女儿入火坑,足见他并不像嘴上自吹的那般珍爱她们。
若不然,先帝求娶之时,琉主大可以择一名贵族之女代嫁。两国结姻,看重的从来不是女子个人,而是其背后的政治经济利益。
琉主遣使提议以质子交换罗流妃,只能说明他因为刺客事件而沉不住气了。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是否隐藏着更深层的原因,迫使他亮出底牌?
当初两国成秦晋之好,约定在军事方面互相支持合作,一旦这个先决条件失效,这份同盟关系,将如何维系?
倘使战线拉长,琉主一时不能如愿,质子的处境反而越安全……
摇光,请你,再等等我!
一手掐在龙头扶手上,一手放下那只翡翠杯,佐雅泽判断当下形势对隆朝有利,忍痛做了取舍:“使君莫要急速,你我大可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
罗黛惊道:“圣上!”
“朕许你改名,发邸报晓喻全城,国书等文牍你如实递交便是。其余琐事,日后再议。”
他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去,结果她追着出了化科殿门。
她也不说话,沉默而执拗地跟随他,左右均拉不住。
想要挟我?他回身,眯眼轻斥她道:“胡闹。”
“圣上嗣守大业,缓法昭恩,臣不胜受恩感激。”她口头恭敬有礼,行为上却不顺从。
“琉主真是的,你人来都来了,干脆附加几个诱人到朕难以拒绝的理由,不好么?”他逗她,“譬如年年缴纳岁币,永世不犯我疆封之类。”
“圣上果然雄心壮志,甫一称帝,便让我大琉称臣。”
“称臣自有称臣的好处,依朕看,贵国护送质子完璧归赵,每年交纳金十万两、银百万两,权作和好之礼。
“作为回报,国朝奉还流妃罗氏,年贡缎八十万匹、绢六十万匹。”他沉浸式规划着,“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圣上说笑了,兹事体大,请恕臣必须写信请示吾主——”
“朕不信琉主不曾许你特权,便宜行事。”佐雅泽毫不客气地揭穿她,“假使事事都得等琉主亲决,卢使一人驻京足矣,何须高贵的哈萨图帝姬屈尊前来?
“你手中的权力,总不至于是摆设吧?”
罗黛无惧天威,坦然作答:“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只有隆朝臣子,何来琉国帝姬?”